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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不赦番外·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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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只是现在, 梦醒了。

不赦谷四面环山, 每天只有正午时能射进些阳光来。剩下的时间,几乎只有无尽的阴冷。

那种冷并不会因为季节而改变,每一天每一天, 仿佛能渗进骨缝一般的阴气都缭绕不去,若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不动一动, 甚至会有一种被冻僵的错觉。

谷中理所当然的不可能有人耕种,从他七岁开始, 不赦就习惯了每天为了填饱肚子而四处打猎的生活。

后来, 这样的日子曾一度中断,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把手上的猎物往地上一丢, 不赦熟练地将之开膛破肚。肉与内脏可以烤着吃, 骨头能拿来炖汤,而皮毛则是可以用来交易的好东西。

无回山的名头虽然恐怖, 但也有些山民在此居住, 他们并不晓得“不赦”二字在江湖中意味着什么,因此有时,不赦会拿积攒下来的毛皮跟他们换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

把肉串起来,放到火上,撒上盐, 慢慢翻烤,很快,香气便散了出来。

“你总算回来了?”粗哑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不赦不为所动,那声音的主人似乎也没想他回答什么,自顾自走了过去,挑了串烤得不错的肉,撕咬起来,一边吃一边嘴里不忘说着:“去了外面一趟,手艺倒是有点长进……”

任何人看了这人的脸,都只能得出“丑陋”一个评价。整个右半张脸上都被焦黑的痕迹覆盖,一直延伸到颈部,整个右臂更是被烤成了焦炭的模样,极为可怖。更讽刺的是,他的右半边虽是惨不忍睹,可左边却是几乎完好无损,从那完好的半边脸上,还能依稀看出之前的几分英挺俊朗。

在他的左眼角下方,有着与不赦一模一样的血红刺青。

对他的话,不赦置若罔闻,只是手上动作不停,转眼间,已经又在火上架上了数串。

“回来之后,你就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又狠狠咬了一口肉,瞟了一眼沉默的不赦,冷哼了声,“看模样,倒不像是吃了亏回来的……怎么,在外面遇见相好的了?”

在男人看来,不赦已经到了那个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到了外面,见着哪个喜欢上了也是可能——只是挂着那个不赦印,就算他真喜欢了谁,怕也只能碰个头破血流地回来。被直接拒绝是好的,怕只怕人家虚与委蛇,最后再狠狠捅上一刀,伤得最深。

不赦手上动作一顿,他的嘴唇微微一抿,却依旧不曾开口。

“怎么?我猜对了?”丑陋的男人又笑了声,“说过多少次你依旧不信,人要有点自知之明。天底下但凡是有点脑子的,哪个敢接受你这不赦谷出来的人?出去一遭,回来就收收心吧——”

手上签子一抛,男人看了眼低头不语,身体却隐约可见颤抖的不赦,哼道:“不信?不信不就是现在这样,被人拿去好了几天,最后又随手扔了,只能灰溜溜的回来……”

“没有!”不赦的声音骤然响起,男人一愣,不由自主地退了步,看着忽然站起来的人。

一贯苍白的脸上浮上不正常的红晕,不赦咬牙看着眼前的男人,良久,却又慢慢坐了回去。

“他……才没有……”

不赦低下头,竭力平静的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别傻了。”看他如此反应,男人摇了摇头,声线难得的柔和了些,“我不管她是为了啥,反正现在也就是这样了,你再想,也碰不着了——忘了吧,那你还能活得舒服点。”

忘了……么。

可他怎么忘得了?

不赦谷的天黑得很早,不赦早早便躺进了房中,却毫无睡意,只能睁着眼,怔怔地看着房顶。

回到这里之后,已经过了几天了?

……记不住了。

每一天都是几乎完全一样的平淡,偶有波澜,却无法在脑海中印下什么。

而那深深印在脑海中的,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每一天,却像昨天一样鲜明。

阿哲……

不出声地念着那个已经再也用不到的称呼,不赦把手小心伸到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张白色的卡片。

偷偷拿走它的时候,他只是想赌赌运气,看看能不能在身边保留一点和他有关的东西。可现在,它却成了那段记忆并非虚假的凭证。

照片中的人依旧是微微笑着的模样,他凝望着照片外的人,眸色温润,却怎样也比不过生人的暖意。

阿哲……

把照片一点点压低,借着月光,不赦静静地注视着已经几乎贴在眼前的小小图片。

胸口很闷,很堵,像是在里面塞了什么东西,却无从发泄。

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照片中的人。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而毫无生机的感觉。

阿哲……

任由泪水划过脸庞,他竭力想将胸口中憋闷的情感发泄出来,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场无声的恸哭。

一日又一日,一日复一日。

他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在一日日的苦练中消磨着时光,内息愈加浑厚,招式也越发的圆转自如。

手中刀势一转,收刀入鞘,他静静望着手中的鹿角刀——刀锋锐利如昔,不带半点锈迹,这一年以来,他把它保养得很好。

还记得当初打开礼盒看到这把刀时,他所说的话。

“刀?”

“沈家的东西,钢口应该是不错,柄是鹿角,算是把好东西吧。”

“是么……喏,拿着。”

当时自己完全没有准备,那么突兀的,这把刀便被交到了自己手里。

是把很漂亮的刀,漂亮到……完全想不到自己有资格拥有的地步。

可惜薛哲根本没给他提出异议的时间,直接就塞了过来,连带着那副黑貂皮手套一起。

“喂喂,东西都送人了,你考没考虑到你亲爹的感受?这样吧,参归我了,算是你的孝心。”

“爹诶,这手套你戴得上么?再说神兵利器当然要送高手……”

“你爹我不算高手?”

“我没见过有啤酒肚的高手……”

那天的讨论,终结在气急败坏的薛此荣追打薛哲的过程中——当时薛哲被他爹追得上窜下跳,不得已缩到不赦身后大喊英雄救命……

……呵呵。

很好笑……不是么。

那个名字已经有多久不曾被说出口了?不赦已经记不清了。

一天天日积月累,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以前总要花上不少时间在捕猎上,可现在,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怕是这山上的飞鸟走兽都要被他抓个干净。

皮毛换来的东西自然更多了些,偶尔,他会让山民帮他捎一壶酒上来。

“酒?”看了眼被不赦放在眼前的东西,男人眼中滑过一丝惊异。随即,他冷哼了声,一把把酒瓶子抄了起来。

“别以为拿这玩意儿出来我就会答应你……别想出去!”

“我不想出去。”他摇了摇头,“只是给你而已。”

他曾经深深的厌恶此人,即便是他教了自己一身武艺。在他看来,这人,便是自己一直以来得不到自由的关键。

可现在想想,若不是有他竭力照顾,母亲死后,自己也早该死了的。

“……想讨好我?别以为老子会中你的套……”他瞪了不赦一眼,嘟嘟囔囔着走了。

不是想讨好你……只是想对你好一点。

他曾经很努力地想对另一个人好一点,只是现在,想做也做不到了。

时间一点点地走,他终于不再算是个孩子。

“外面的人到了这时候要搞个什么‘冠礼’……你是别想了,随便吃点好的,犒劳犒劳自己吧。”男人这么说,然后扔下一小壶酒——应该是他平日里从嘴边省下的。

以他之嗜酒如命,这真是非常难得了。

酒……啊。

——“听好了,不管谈恋爱还是喝酒,都要等二十岁以后再说!”

过了这一天,他就真的二十岁了。

打开酒壶,往杯子里倒上一杯,他一仰头,将杯中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辛辣的味道一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呛得他忍不住咳了好几声,一直咳一直咳,最后连眼泪也呛了出来。

他好像很久没做梦了。

在刚回来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被梦境困扰。

那并不是噩梦,事实上,那应该算是很美好的梦。

梦中,他并没有回到这里,而是依旧留在薛哲身边。

他把水送到了薛哲手上,薛此荣找来了安德烈,把某个莫名其妙感冒的家伙狠狠训了一顿。

被训了,他自然不可能老实受教,又在私底下嘀嘀咕咕抱怨连天,直到被薛此荣拎到医院去。

他也去了,陪着那个不会乖乖呆在医院里的人,看着他筹划“逃跑计划一二三”……

每一次梦中,他都会以为那是现实。

可是梦总是会醒来的,睁开眼,他依然是在冰冷的不赦谷中,孤单一人。

好在一天一天下来,总是会习惯的。

“你跟你娘一样,是个傻人……”一日醉后,男人忽然说了句让他吃惊的话,“……死都还想去找那个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那个男人?”微微皱眉,他敏感地觉得,这句话可能与他的身世有关。

他自记事起便住在不赦谷中,若不是母亲教导,他还不知这世上还有除了不赦谷之外的世界。

他也清楚自己该有个父亲才对——男人虽然似乎担任着这个职务,可是不赦能确定,他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

那个让母亲一直念念不忘的男人,是谁?

男人似乎发现自己一时失言,不肯再说。但疑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拔除。

不赦犹豫再三,还是潜入男人的房中,找到了一纸书信。

让他震惊的是,这封信竟是母亲写给自己的。

她在上面,让不赦带着她留下的玉佩,去陵城越王府。

——你的父亲,就在那里。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还在震惊,男人却突然折返,看着不赦手中书信,他顿时勃然大怒。

“你……”为什么要扣下这封信?

“你想去?”看出不赦已经看到了那封信,男人的声音陡然一锐,“别痴心妄想了,就算你去,人家会认你这个不赦谷出来的人?”

“还是说你觉得,有了这么个身份,就能再去找当初不要你的那个人?”

他的话刺得不赦心中怒火陡升,只是最后一刻,他生生按下了自己的火气。

男人的话确实说得很难听,还提到了不赦最不想别人提到的事,只是……

他眼中的惊惶担忧,并非虚假。

即便男人再三阻拦,为了母亲的遗愿,不赦还是决定出谷一行。

临行前,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从枕下摸出了那个小小的布袋。

自从发现这张卡片并不像他想象中一样结实耐磨之后,他便不再时时将它拿出来观看摩挲,而是拿了布包起来,小心放好。

现在,就算不打开布包,只要闭上眼,他依然可以想象出,照片上的人微微笑着的模样。

他原本想把它留在这儿,可想到自己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还是又将它带在了身上。

“蠢货、不知死活……”走出房门,依旧可以听到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不赦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不赦谷。

“你是姐姐的孩子?!”

越王府奢华得让不赦几乎难以想象,但最让他吃惊的,是眼前一身雍容华贵的妇人。

那张脸……与记忆中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

微微点了点头,他从口袋中取出白玉牌,放在桌上。

丝毫不顾身上绫罗绸缎,妇人直接扑了过来,手捧着玉牌,眼中泪如珠坠,大颗大颗打了下来。

“姐姐……姐姐……”她以手掩口,却止不住支离破碎的声音,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哭了一阵,她终于慢慢平静了些,通红的眼望着不赦,哽咽道:“放心……既然你来了,为我那苦命的姐姐,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她……承认了?

不赦有些惊讶地看着依旧在不住擦着眼泪的人,他本以为自己要多花许多功夫,可想不到,这么容易,便能……有亲人?

那与母亲极似的容颜,一点点软化了他心中的防备。

妇人抽泣着命人上茶,自己则拿了玉牌,说是要去给父亲看看,以解他多年对女儿的思念。不赦心中泛起微喜,直到饮茶入喉的那一刻,他才觉出不对。

茶里有东西——

不等他反应过来,奉茶给他的老仆骤然发难,袖中短匕舞成一片雪光。

他使刀格挡,可那一点被他饮下的茶水中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害他手脚软麻无力,格挡几下,已见疲态。

不得已,他只得且战且退,寻机遁出王府。

狼狈不堪地逃了出去,不赦不及喘息片刻,第二波杀手又至。

原有的一丝对亲情的渴望,至此烟消云散。

那宛如母亲般宁静美好的面容之下,包藏的,却是如此……

越王府势力惊人,他几次试图逃出城去,可重重布防,他又毒患在身,屡屡失败,甚至招惹了追兵前来,以伤换伤,才总算击退几人。

好在天公作美,一场瓢泼大雨遮了天,让他摆脱追兵,逃入一家客栈,寻了间无人的房间,暂时休憩。

他跌倒在床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半丝力气。

冰冷的雨帮他摆脱追兵,可也冲走了他身上最后的热度,让他手脚僵冷无力。一直勉强压抑着的毒素在此刻爆发,吐了几口黑血出来,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想把身上的伤口包扎一下。可几次尝试均告失败,他只能靠在床上,希望能熬过这一阵毒发。

方才的激战让他失却了鹿角刀,此时想起,便又是一阵伤痛。

他下意识摸索着原本放布包的地方,却摸了个空。

是掉在什么地方了吗……

想都不想便要出去寻找,只是刚一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上几处伤口便传来剧烈的痛楚,让他不得不跌回床上。眼前一阵晕眩,他倒在床上,慢慢蜷缩起身体。

就连最后的……最后的这一点,也保不住么?

他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会有人对他温柔微笑,会有人认真地为他筹划一切,会有人为他担心为他愤怒,会有人为还他一个清白而竭尽全力,会有人……

会有人对他说,你是我的家人。

那是一个很好的梦,他多想永远停留在那里。

只是现在,梦醒了。

“阿哲……”

“阿哲……”

“阿哲……”

多少次拼命压抑住的呼唤,终于在此时,逃了出来。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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