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听过不少坟, 像你家这么能折腾的, 还是头一回见。”进山的路上,包冷如此说。
整整一座山,外表看上去平凡无奇, 里面却被掏出了巨大的空洞,主墓道从山顶通到山底, 一路盘旋而下,沿途总共有将近二十间墓室, 时间跨度数百年。这等神奇的墓葬方式, 不说绝后,却绝对是空前的。
若不是因为事先与薛此荣有约,东西可以拿, 但绝对不许张扬, 更不许发表出去,光这一个墓, 包冷三年的论文是不用愁了。
他这话听得薛哲颇有些微妙, 顾左右而言他道:“墓里有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进墓以来他们已经经过三间墓室了,但包冷都说没什么好看的,连进都不让他进。薛哲心痒之余,不免好奇那些据包冷说“很有看头”的墓室里会有些什么。
“古董字画之类就不用说了——你家祖宗们很有忧患意识,每个人进去之前都不忘攒下一批陪葬——就是近代这几个墓主人比较穷, 还有空的,所以东西比较少。”
包冷在第四个墓室门前驻足,示意薛哲可以进去看看。薛哲依言照做, 拎着手电筒摸了进去。
这些墓室之间还有不同,若是生前过得比较悠闲的,大多有心给自己修出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但也有的没这么自在,墓室也不免简陋。薛哲走进去的这间,便是这样一间简陋的。
主墓室里除了一具棺材之外,别无它物。正对着的墙壁上,有人用长剑划下八个大字:国之不存,江湖何在?
“算辈分,是你曾爷爷的墓。”包冷跟在后面走了进来,看了看墙上那八个字,低声道。
薛哲听过自己这位曾爷爷的事迹,当时魔门除了迷山宝藏之外,尚有世代累积的万贯家财,却几乎都被他败了个光——为的,也不过是刻在这儿的八个字罢了。
冲那八个字鞠了一躬之后,薛哲退出了墓室,一边退还一边埋怨包冷:“你就不能给我挑个距离远点不至于有那么大心理压力的?”
“要求还挺多,”包冷撇撇嘴,“那就一直往下走吧,越往下,离你越远,也越不容易让你有心理压力。”
一路向下,除了不住感叹自家祖宗之有钱有闲之外,薛哲还额外感受了一把他那些先人们那旗帜鲜明的特色,例如路过某个墓室时,他往门里面一瞥,居然看到了全神贯注的安德烈。等进去一看,他才知道这居然就是号称“薛家头号叛逆”的薛忘祖的墓室。
而安德烈会在此驻足的原因也很简单,薛忘祖的墓室四壁上刻满了他毕生所积的各类药方,密密麻麻雕了满墙。其中固然流传到此时的,却也有不少早已遗失,对安德烈来说,这可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
“想不到我家祖上还有这么行善积德的一位……”薛哲颇为感慨——若是他家祖宗全是这样的,他还至于那么愁么?
“行善确实,积德却不至于,”安德烈原本忙于埋头抄录,听薛哲这么说,他却忽然抬起了头,“薛忘祖一生不杀人,救人无数,这不假,可他救的人里面,至少一半以上是江湖上臭名卓著的为非作歹之徒。他不曾杀过一人,可因为那些被他救活的人而死去的江湖人,却也绝不是个小数字。”
“……”薛哲默了。
“据说他少年时曾被一人所擒,那人看他年幼不忍杀之,却又因为他是薛家人,逼他立誓一生不得开杀戒……”安德烈叹了口气,“从他开始,江湖上再没人敢轻放一个薛家人。”
说着,安德烈还指了指墓室正墙上刻着的一句话:一生不杀,罪孽满身。
也不知这是薛忘祖所刻,还是旁人所写,若是前者,写下这句话时,他想必是极为得意的。
“……”他这都是一群什么祖宗啊!
灰溜溜地从薛忘祖的墓室里出来,薛哲一边走一边嘀咕:“我觉得吧,有这么一群祖宗,我居然是个五讲四美三热爱,这辈子一点坏事都没干过的好青年,简直是个奇迹……”
他嘴上抱怨着,脚步却忽然一顿。
一阵诡异的冷风从身后吹来,让他浑身肌肉一紧,下意识往左右望去,却只见漆黑墓道,并无旁人。
怪了……
“怎么?”见薛哲反应古怪,不赦同时驻足,疑惑地看着他。
包冷方才跟考古队的人会合去研究什么东西了,此时墓道中仅有他们两人并肩而行。虽说这地方气氛阴森诡谲,不过对不赦来说,有薛哲在,实在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不知道。”薛哲活动了一下肩膀,让原本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那种仿佛被人狠狠盯着看一般的感觉依旧印在身上,让他不住回头张望。
好像这儿还有什么人似的……
被自己的猜测寒了一下,薛哲干干笑了声:“应该是没什么……来来,小赦,这儿太黑,你手给我。”
“好。”
手上多了个活人,还是个实力非凡的大活人,薛哲觉得心里那点不科学的想法已经可以被无视,便又嘀咕起来:“说起来,老爹当年也不是什么好人……这种家庭背景还真是让人压力大,感觉我不干点坏事就对不起自己似的……”
“呵……”
极轻的一声笑,在薛哲耳边响了起来。随着轻轻的笑声,一阵气流吹到他的耳朵上,那种仿佛掺了地府阴风一般的吐息,绝不属于活人……
身上汗毛根根竖起,薛哲整个人都是一激灵,他猛一回头,眼睛死死盯着身后——刚才的笑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可是在手电筒光芒的照耀下,那里分明是一片空气,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
鬼影……鬼影……靠!
“阿哲,怎么了?”若说一次只是薛哲过敏,再来这么一次,连不赦都觉得有几分古怪。
“应该是……错觉。”也不只是想安慰不赦还是安慰自己,薛哲狠狠摇了摇头,用力握了握不赦的手来增强信心,咬牙道:“我们继续走吧,别呆在这儿了。”
“好。”
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心里反复念叨着,薛哲也无心去管路上的墓室,只顾着一路拽着不赦向下走,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薛哲瞟见了杨勉的身影,这才停下脚步。
“进来看看吧?”杨勉正站在一间墓室之前,见薛哲走来便冲他摆出个“请”的架势,颇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
进去就进去……不过安全起见,薛哲还是多嘴问了句:“这是谁的墓?”
“薛空儿,盗天之墓。”
薛空儿的墓室在薛家列祖列宗中算是最大的一个,其间琳琅满目摆着的,尽是盗天一生的“战利品”。
杨勉从中取出一柄长剑,拂去上面落的一层厚厚灰尘,露出下面洁白如雪的剑鞘。
他并不急着将长剑拔出观赏,只是默默注视着手中之剑,叹了声:“雪麒……”
杨家几百年来朝思暮想之物,此时竟被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取得。
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薛哲忍不住提醒道:“这个还你也就算了,那一把短的是我的,劝你别打要回去的主意。”
“我也没说要要吧……”看薛哲一脸警惕,杨勉摇摇头:“要不是为了在爷爷那儿有个交待,这个我都懒得拿。”
他扫视了一眼墓室,叹息道:“薛盗天一生所积,果然不凡,如今却这么轻易的……若他九泉之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个,我觉得那儿已经写着了。”他家祖宗好像都有在坟里写点东西的爱好……
杨勉微愣,转头一看,墓室正墙上,果然也有一句话。
“一世宵小,一生梁上,千百年后,必有所报。掘墓也罢,焚尸也罢,挫骨扬灰,任君选择。报应来时,薛某人扫棺相迎。”
“果然不愧是‘盗天’……”看完薛空儿的留言,杨勉摇头苦笑,“此般境界,实在是……常人难及。”
“话是这么说了……”薛哲却有不同看法,“我怎么觉得要是真有人信了这个开棺,绝对会开出个空的来呢?”
“你想试试?”
“算了吧,”薛哲耸了耸肩,“直觉告诉我,要是真去开棺,绝对会死得很惨很惨……你要不要试试?我绝对不拦着。”
“在看到你的结局之前,我还不想死……”
告别了薛空儿,薛哲与不赦继续一路向下,也不知走了多远,黑暗中,忽然浮现出一抹光来。
那看起来像是手电筒的光芒,也不知是谁在前面……薛哲好奇,往前走了几步,听到那边传来薛此荣的声音:“小哲?”
“老爹你居然在这么往下的地方……干什么呢?”往前赶了几步,原本狭窄的墓道豁然开朗,薛哲举着手电筒四处扫视一圈,发现他们进了一间巨大的石室。
“按照顺序,这儿应该是二祖的地盘。”薛此荣道,“照理来说这下面应该有上祖的墓室与迷山宝藏……只是也不知该怎么下去。”
“二祖……”薛哲忽然想到一个奇怪很久的问题,“对了老爹,为什么山谷里面的石碑没有‘二’?”
“因为没谁能确定二祖真的死了。”
薛家二祖名为薛长乐,为他起名之人不知是谁,可这个名字,却绝对与他本人背道而驰——他的人生极为短暂,有记载的“活着”的时间不过三十七年,而在这一生之中,他能有多少“乐”,怕是掰着手指便能数出来。
原因无它,只因薛长乐一出生便双目失明,一生不曾得见天日。而且他先天心脉不足,别说练武,连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他出生时,曾让整个江湖为之颤栗的薛妄已经死在了雪麒墨麟之下。为了孩子的安全,他的母亲隐姓埋名,只想将孩子好好养大。可薛长乐六岁那年,一群江湖人找到了他们母子二人隐居的小山村。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没人清楚,可十年之后,原本已被人遗忘的“迷山宝藏”忽然再度成为江湖中炙手可热的话题,而一份迷山宝藏藏宝图,更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可最后的胜利者踩着无数尸骨,终于来到传说中迷山藏宝所在地时,见到的,却是一片空空荡荡。
一份伪造的藏宝图,无数蓄意传播的流言,将整个江湖,搅成了一片浑水。
在那之后,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建起了魔门,凭着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身体、一双永远看不见的眼睛,他与无数高人侠士周旋一生,直到他将魔门铁令交予自己的幼子,那些人,依旧连他的一丝踪迹都摸不到。
甚至没有人清楚他是真的已经死了,还是暂且退隐,在暗中,窥视着那些已经让他玩弄的惶惶不可终日的人。
因为他生死不明,其子也不曾为他在问天谷——这山谷曾是薛长乐的隐居之地——中立碑,甚至有传言说,薛长乐在迷山中找到了长生不死的丹方,早已羽化成仙,飞升而去……
“成仙……”薛哲撇撇嘴,对这说法极为不屑,“要是真能成仙,他不早把江湖连根拔起了。”
“不好说,”薛此荣却不知为何表情凝重,“二祖一生中太多不可思议之事,若说他只是凡人,未免……”
“老爹你不会也相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吧。”薛哲嗤笑,顺手一晃手电筒,灯光扫过一面墙壁,照出上面一抹亮色。
“这是什么……”把灯光对准墙上的东西,薛哲仔细一看,不由愣在了当场。
那是一幅画卷,长约两米,上面绘的,是一名男子的立像。
那男子一身宽袍大袖,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谪仙般的感觉。只是他一双眼睛暗淡无光,生生将仙人落了凡尘。
绘师功力极深,将那男子眉眼描绘得栩栩如生,甚至连男人眉宇间那一丝嘲讽神情都捕捉得极为准确。看着那画像,几乎让人有画上之人已然走出画卷,正微抬着头,用空洞却冰冷的眼睛望着自己的错觉……
“这……”薛哲不由向后退了几步,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画像,不由向旁边看了一眼,却在不赦脸上,看到与他一样的惊讶。
——虽然神情迥异,虽然服装截然不同,可画上之人眉眼模样,仔细看来,竟与薛哲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