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聪第二次见到心月,是二哥和二嫂来他府里回礼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
若是平常百姓家断不会有这种讲究,可是,在皇家,他是父皇最钟爱的皇子,二哥二嫂多有顾忌,所以回礼之就显得必不可少。
王丞相的女儿果然名不虚传,美艳张扬,想是在深闺里娇生惯养的,气质不免有些跋扈。
段思聪对她神色中流露出的戒备和敌对深为不喜:太子之争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至少表面上还能维持该有风度,这个女人才嫁给二哥几天就迫不及待地想帮夫婿成事,未免也太自不量力。
段玄明夫妻皆是喜气洋洋的大红锦缎袍服,尤其是王嫣如,珠玉环佩绕身,富贵气咄咄逼人,便显得他们身后的心月楚楚可怜。
仍旧是青衣素裙,只是,厅中无风,她低眸顺目,面容被额前耳边垂下的丝挡住,唯唯诺诺的样子与普通丫鬟无两样,但段思聪见过她从容淡定的一面,绝色风姿并不为人所知。
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在段玄明夫妻身后布菜添酒,有谨慎微的柔顺,段思聪心里便觉得不大舒服,一桌菜吃得无滋无味。
席间,话题离不开朝政,兄弟俩同往常一样,言语里暗中斗智虚与委蛇,皆不露锋芒,只在片言只字中猜测对方心思。
段思聪今日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神色一直是游离的。
听:二哥娶的王嫣如心量狭窄,刚一过门便遣散了皇子府里的姬妾,二哥也不计较,反而和这位夫人鹣鲽情深。心月虽是丫鬟,连他一个外人都可感觉到她和二哥之间绝非主仆之间那么简单,王嫣如岂有不知的道理?她的处境一定很艰难吧?
被一双目光如炬的黑眸若有所思盯着,心月浑身不自在,手一抖,酒线垂直而下,待她倏然惊觉挪开酒壶,已经有几滴洒在王嫣如的裙角边,王嫣如勃然大怒:“作死的奴才,你瞎了眼了?!”
只是一个丞相地女儿。气焰嚣张到如此地步。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有些错愕——即使是他们也从不曾对下人这般话。亦是气度修养使然。
王嫣如言语鄙俗不堪。席间气氛顿时僵滞。段思聪冷眼旁观且看事态展。
心月跪在地上求饶:“夫人。请您饶了奴婢。”
“你素日里便仗着你主子地势不将我放在眼里。这回也是故意地罢?”
段玄明开口:“夫人哪里话?她不过是府里地丫鬟。夫人既进了皇子府自然就是她地主子。若不中意。打她远远地就是。”
被段玄明当众驳了面子。王嫣如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难道我错了吗?夫君都替她话。看来我这个从正门八抬大轿进来地夫人却不如个你身边地一个丫鬟。”
段玄明哑然,心下懊恼,竟在此间被四弟看了笑话去,他眸中阴暗不定,原本俊逸的面庞生硬几分。
他夫妻二人倒在这里吵起架来,简直匪夷所思。段思聪心下一动:以二哥的性子何至于退让若此,难道……王丞相已经有所动作?
“来人,将她拖出去……”
王嫣如厉声了半截被段思聪打断,他含笑道:“二嫂,一事何必动气?”
“怎么四弟也要为她出头吗?”
段思聪略一沉吟:“二嫂,既然二嫂见不得这个丫鬟,莫如送给我?”
他一完,心月蓦然抬起头,表情惊疑不定,段玄明也有些急躁:“四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个丫鬟惹得二嫂不开心,不值当。”
王嫣如突然笑了:“四弟既然喜欢就送与你。”
段思聪还未来得及道谢,段玄明话:“不行!”
“为什么,夫君是舍不得她?”
段玄明表情一僵,把玩手中酒盏半天默默无语。
王嫣如目光在丈夫脸上扫来扫去,柳眉蹙起,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跪在地上的心月:“心月,你可愿意跟着四皇子?”
自己是一个人,在主子眼里却是一件物品可随意转送,心月心中哀凉,表面上却不曾流露出半分,木木地答道:“回夫人,奴婢全凭夫人做主,不敢妄言。”
段思聪明明知道王嫣如愿意把心月送给他是个陷进,顺水推舟布下眼线还落个人情,可是,他看出心月眸中隐约的抗拒还是不禁微微失望,亦不忍心让她为难,遂自嘲一笑:“二嫂,近日里我一直住在宫中,这丫鬟也不好安置,仍旧留在二哥二嫂府中罢。”
“也好,人算是四弟的人,我们替四弟照应着,不过,若有什么差池四弟可别怪我做嫂子的。”
“我哪里敢怪嫂子……”段思聪呵呵一笑,隐下后半句话:只要你不责罚她就行。
“回头,等四弟闲了,我将这丫鬟连人带卖身契一起送来。”
段思聪挥挥手:“日后再罢。”
段思聪以为自己对心月是一时同情,只见过一面的丫鬟,她比较特别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谁料想,他未曾觉出自己的心意,事后追悔莫及。
送客出门,心月落在人后,待段玄明夫妻上了轿子,她经过段思聪身边敛衽后跪地行大礼,众人只当她是巴结新主子全没当回事。
段思聪看着她缓缓起身,贝齿一直咬住下唇,似有话憋在心里想不想的样子,遂微笑安慰:“你别怕,要是不愿意跟着我也没关系,我与二哥一声就是。”
心月神色瞬息万变,被人看穿心事后的尴尬终于流出些许,只迟疑一瞬间,她放低声音急促地了一句:“四殿下,玉蝶梅虽然珍贵,但不宜放在室内养着。”完,不待段思聪做出反应,她急匆匆地转身上了马车。
马蹄踏青石的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皇子府围墙外的青石官道上。
段思聪若有所思目送一行马车离开,许久,转过身,对长宁长安道:“查一下,最近王丞相有什么动作。还有,二哥送来的玉蝶梅花……”话一半,他沉吟不语。
他刚刚救了心月一次,而心月还他的人情是什么呢?玉蝶梅花是新品,尤其盆栽的玉蝶还是第一次见着,但只是一盆花……二哥和二嫂打得什么注意,心月到底想暗示什么?
一连几月,他在宫中忙着照应病重的父皇,无暇顾及其他。
事态展在他犹豫之间背离轨道,要是能预知后来的事情,他定不会轻描淡写放心月回二皇子府,再后来,他追悔莫及,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
等他抽出空闲,让人去二哥府里接心月的时候,已经迟了。
心月失踪,三年杳无音信,他曾派手下四处打探,包括去二哥府里收买下人以期套出心月的下落,可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心月如然间蒸,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么个人,只是他的臆想。
原本只见过两次见,萍水相逢,或许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因她的失踪使整件事染上奇幻色彩。心月以她独特的方式在他心底留下深刻记忆,她临水吹箫的样子,她从容应对的样子,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淡然,她的忧郁都似清风吹过,一次次掀起他心头掀起微澜。
二嫂回话敷衍心月私逃,段思聪并不相信这个解释,欲想知真相而欲不得,未知的答案是盘旋在他心间的谜团,反而更难忘却。
后来,生了很多事,王丞相动用身边所有势力,几乎半朝官员联名上书,恳请病重的皇帝册立太子以定民心,推举的人正是女婿段玄明。
还有,腾冲府将军高远升与段玄明交往密切,段思聪曾查到高远升回紫城述职半月时间内一直住在二皇子府,两人之间定有所谋。
再后来,段玄明的举动激怒皇帝,一纸诏书,将他谪黜出紫城。段玄明不服,趁皇帝驾崩回紫城奔丧之机,想趁机谋乱篡位。
可奇怪的是,高远升并未派大军进紫城援助段玄明,手下十万兵马于腾冲府按兵不动,只派了一撮残兵老将敷衍。原本以为有一场鏖战在即,没想到事情解决的竟出乎寻常顺利,几千散兵如何能与段思聪手下两万神锐营对抗?
一切不了了之,段玄明一党大势已去,受牵连着甚多,其中包括两朝元老王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