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的群山、川野,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着。
一座古时候为了观测森林火警而修建的千年木塔,黑森森地矗立着。木塔因为年久无人维修,早已经破烂不堪。但塔上用来做缀的铜钟却还都在,虽然也锈迹斑斑了。寒凉的晨风从山那边刮过来,塔上一层层檐角下的铜钟,便“丁丁当当”地响着。那钟声融入仲秋黎明广阔而清凉的黑暗中,单调寥寞,幽远苍凉。在四面的远山中,引起梦幻般的、似有似无的微弱回音。一千年来,就这样丁丁当当地响着。
吴永成几年来养成的晨练习惯,使他第二天早早地就爬起来,跑出镇政府的大院,沿着大路向靠着大院后面的薛公岭山上爬去,开始他每天雷打不动的锻炼。
东方天空渐渐透亮,黎明正在慢慢地露出宁静、沉思、清凉的额头。在它目光的投射下,一层层夜幕被掀掉了,广袤的山川田野、沟沟壑壑,都一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吴永成爬到了山,极目远眺:吴起镇的周围,东南西北都是大山,群峰交叠,层峦起伏,渐渐近来,变为一些黄土丘陵,再近来,变成一些黄土崖直落而下,化为一片川地。吴起镇镇政府所在地,及离镇中心不远的这座木塔,就是在这片川地中一块隆起的高地上。它的四面环绕着铺满鹅卵石的河滩。
河滩里流着弯弯的、清澈的细水,河滩垒堰填起地地里,已有模糊地人影在弯腰收秋。平川地沿河滩走向继续朝东朝南展去。直至在天边被山脉挡住。
改革开放已经四、五年了。可远在深山老林的吴起镇的老百姓们,却还在为了温饱,而苦苦地挣扎。就连作为全镇门面地镇政府大院。也是一片残败不堪的破落面貌,为什么会变成这么一个结局呢?吴永成感到很纳闷。玉平乡离这里的直线距离,也就不过只有十几里路的样子,两家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看来根子问题还在乡镇干部的身上。
干部地思想问题不解决,光凭他一个人,浑身都是铁。那又能打成几个铁钉钉呀?
对,目前迫切的问题就是摸准情况,赶快进入工作状态,找到切入,先从根子上解决乡村干部的思想症结。以前不是有一句时髦语言嘛:思想不对头,步步栽跟斗;思想对了头,一步一层楼。他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吴起镇全体镇村干部颓丧的精神面貌先扭转过来。
站在高高的薛公岭山上。吴永成居高临下俯看整个镇容,最能感受到一种在吴起镇当家的主人感。他满怀信心地想:吴起镇啊,吴起镇,既然我吴永成来到了这里。我就要在一两年内,让你大大的变个模样!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吴永成下了山,走在镇的街道上。这是一段直趟趟的土街,南北不过半里长,两边是供销社、杂货铺、收购站、饭馆、信用社等。镇政府的大门就在前面地一个缓坡上去。
这会儿,人们都在外面乒乒乓乓下板开门,不时和路过的熟人打着招呼。
“吴书记,你起来得好早啊?”
吴永成走进镇政府地大门,一个三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人迎面冲他笑着打招呼。
吴永成也笑着头。他记不清这个人是哪个站所的。乡镇上的内设机构号称七站八所,他刚来吴起镇工作才一天,就是在昨天的见面会上见过大家一次,哪能记得住所有的人呢?!
按照吴永成昨天在会上的布置,镇党委副书记吕平领着人把大院内的环境卫生彻底地清理了一次,现在虽然大院里有的地方看起来虽然还是有些破旧,可比昨天吴永成他们来的时候,整体感觉好多了。
镇政府食堂的开饭时间,是跟农村农业生产作息时间相配套的。每天两顿饭,早饭在上午九多,晚饭在下午五多。
吴永成洗漱后,见离开饭时间还早。就在镇政府大院内转悠起来。
转到大门口的影壁墙时,吴永成停了下来。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被当做宣传栏的影壁墙。
影壁墙是青砖砌的,三米来高,四米来宽,正面漆成红色。在右面墙报纸没占满的地方,红漆下隐隐露出一个很大的白色字“寨”。想必全句是“农业学大寨”。而在斑驳脱落的地方,则露出白灰茬,在这层白灰下,又露出一层年代更久远的红面,一个黄色的林氏字体的“舵”字依稀可辨。想必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吴永成看着着有趣的宣传栏,心想:要是过一千年,再一层层地细心剥落着考古的话,一定会看到这个影壁记录的丰富的历史层次。
现在的墙报,就用五颜六色的薄油光纸毛笔抄了贴在上面。有报纸上的文章摘抄,有表扬好人好事,有预防肠道传染病的问答,早已被雨淋皱破。
吴永成面对着这么一堵“历史沧桑”的影壁,连同大山下这么一个空落的正方大院,和在大院里停放的一个手扶拖拉机的坏旧拖斗,心中颇有些慨叹:这个荒僻的山区,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等方面,不用离北京不知隔着多少层次,就是和相邻的玉平乡相比,也差着一大截的距离呢。怎么同一个县领导下的两个乡镇,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在广大的基层,要都是刘全富这样的干部来当家做主,中国从根本上就不会有文明和进步。看来自己要想在这个吴起镇有所作为,必须先想个办法,把刘全富先搞定,要不然,他再在里面搞什么鬼名堂,他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他捉神弄鬼的瞎折腾。不是他吴永成害怕这个背后不知道有谁在撑腰的刘镇长,而是他不想瞎耽误时间。他准备在尽可能短地时间内。做出一番大地成绩来。
就在吴永成在吴起镇政府
里。看着影壁墙大感慨的时候,刘全富在家里也
自从昨天新来地镇党委书记吴永成到任后,一天里刘全富就心神不定的。在镇全体干部的见面会上。吴永成就当着县里两位领导的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准备好的工作汇报,并且安排打扫什么院里的卫生。使他觉得大失脸面。本来会上他还想再什么,可一想人家还是县里地副书记呢,级别比自己高一级。也就强忍住了。要是换了以前来的任何新书记,嘿嘿。谁在会上丢面子,那还得好好地看一看。
回到家里,刘全富熊着脸,把老婆和孩子们臭骂了半天,心中的闷气才泄出去了一些。
晚上刚灯的时候,他就早早地蒙着头睡觉了。睡梦中,还是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都是这个吴永成来了以后搅的。本来他把前任书记想方设法逼走以后,满指望县里能让自己当这个一把手。因为他知道。县里任意一个长脑子的人,谁也不会到这个穷地方来书记的。可哪知道半路上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早知道这样,他也应该早到地区和县里,去找一下以前地老关系。这样也就不用闹得这么被动了。
这个吴永成也是个大傻逼,你大城市不好好呆的。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整啥球的景来了你就是想下来锻炼,当你的县委副书记不是满好吗?干么要和我争这个位置。真是他妈地闲着没事干了,脑子里有问题。
一晚上老刘同志牵肠挂肚、胡思乱想的,接连做胡梦。
第二天,刘全富一大早起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地两个眼圈浮肿着。他想起了以前曾经一位中医和他过,这种症结是脾之气不顺,肝火亦有些盛。
吴永成。他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胡乱穿了衣服,趿拉着鞋,开门见山到了院子里,面对着鸟雀啾啾的薛公岭山刷了牙,扔下秃毛开花的牙刷后,又拿起黑乎乎的毛巾,呼噜、呼噜洗着脸。
洗着、洗着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事情,把毛巾撂到盆里,可一回屋,他的火腾地冒了上来。
老婆玉兰照例是蓬乱着头,蜡黄着脸,盘腿坐在炕上,磨磨蹭蹭一下一停地叠着被子。
炕上乱七八糟,几条打补丁的红花布被子,被里早已由白变为黑,乱糟糟地团成几堆。两个女儿,一个子,分别是八岁、五岁、三岁的,正在被堆上又滚又爬,又揪又打,她也没看见似的;多不急不慢地把扬着手要打二女子的老大,往边上拉一把;三子一边哭,一边尿在铺炕的油布上,她也不当回事,顺手拉过来一块脏布,往他**下一塞。
地下的尿盆还着尿臊气。满眼黑糟污烂。
刘全富刚往里一走,又蹚着昨晚没倒的洗脚水,铸铁盆重重地哐啷一声,磕在他脚脖上。他黑红的脸上涌满怒气,充血的眼睛溜圆地往外凸着。没见过这样窝囊废的婆娘,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啦。
“孩子打,孩子尿,你不管?瞎了眼啦。”他吼道。
“你也可以管嘛。”玉兰头也没回,不急不恼地着,一边慢慢拉过被子来叠,顺手朝三子**上打了一下,让他靠边。三子哇哇地哭得更响了。
“你家里的人都是牲口养的?”刘全富瞪起充血的眼睛,这是他一贯用来骂老婆的话。他伸手从炕上抱起三子,一边颠着哄儿子,一边嘴里继续抽空骂着老婆。他在家里就是棵独生苗,所以好不容易生以后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他和他爹妈把这个孩子看成了夜明珠似的,哪舍得捅一根手指头啊。
三子依然哭着,刘全富便把他换到左胳膊颠着,右手指划着满墙贴的戏剧连环画哄逗着。他喜欢古戏,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爱。
墙上红红绿绿贴满了《打金枝》、《宇宙锋》、《辕门斩子》、《借东风》、《桃园结义》的画儿。
孩子还是哭,他抱着孩子到里屋转了转,里间摆满刚刚开始油漆的一套家具,立柜、平柜、酒柜、写字台,栗子色的油漆还未干,散着浓烈的油漆味。没法转,又回到外屋,指着旧红漆柜上的玻璃罩座钟哄逗着:“钟钟,看钟钟。”还是不灵。
他又把柜上放的一个旧式唱机嘎嘎地开开了,唱片悠悠地一转,锣鼓梆子一片喧响,开戏了,三子这才揉着眼不哭了。
刘全富看着老婆坐在炕上正给二女子穿衣服的背影,觉得哪儿也不顺眼。病病歪歪的样子,进门不会料家,出门不会做人,穿没穿样,走没走样,要不是她给自己生了一个子,他早就和她踢打婚姻了。他喜欢儿子。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他还要多生。
别看他上过初中,在党校还进修过,四十多岁,还算年轻,可这子孙满堂的旧观念还挺强的。
吵归吵,骂归骂,夫妻还是夫妻。他把孩子撂在炕上,道:“我先到前面去转转,回来吃饭。”
他住在镇政府大院的后面,隔着一堵围墙。
“他爹,听镇上来了一个年轻的书记,是从省里下来的大学问人,这次你可要和人家搞好关系呀!咱爹都了你好几次了,让你尽量要和人搞团结,你别总是一条黑道走到底呀。”老婆在他的身后有气无力地嘱咐着。
“男人家的事情,你一个婆姨人家懂得什么?!你别跟着瞎参合。”刘全富连头也没有回,扔下一句话就朝门外走。“这可是咱爹的,你连爹的话也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