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一时想不起要给紫凌说什么。
“你对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印象深的多了。我最记得我生儿子时,医生要把你拉进产房。我在产床上痛嚎,我捏住你的手,指甲都把你抠出血了,你动也不动一下。儿子降生时,哇哇啼哭,我见你也哭了。”
“是的,儿子是和我的眼泪一起滚出来的。你还不是哭了,我们三人一起哭的。”
“你后悔吗?
不后悔,下辈子我还找你做妻子。”
“下辈子我们在哪里?”
“刑警队,不过那时该你先拉我的手了。”
“好,我们一起约定。”
紫凌把脸紧紧地贴在高翔的手臂上。两人在床上谈论着他们的过去,紫凌似乎忘记了病痛,高翔也忘记了痛苦,并久久地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
日子一天天在病魔中度过,紫凌身体的疼痛在逐日加重,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病,见着高翔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料,她凭女人的直觉断定高翔有事在瞒她,越想越觉得不对。
她知道高翔这人一向是报喜不报忧,总是把生活的烦恼和痛苦藏在心头,而且从他的面目看上去似乎永远没痛苦,刑警都这样,像是职业习惯。
一天晚上,高翔在厕所解手去了,紫凌忍着痛下床,去翻高翔的手包。包里的东西放得很整齐,她拉开包内的小拉丝,发现一张纸,展开一看,竟是医院的诊断书,上面写着诊断结果:肺磷癌,三期a。
当她看见这一行字时,犹如头顶响起一声闪电霹雷,耳朵立即嗡嗡发响,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待她回豁过来,才连忙把诊断书放回包里,拉上拉丝,快步回到床上。
紫凌脸色惨白地坐在床上,她终于明白了高翔确实在瞒自己,难怪他没说去住院的事,肯定是医生说不用医治了,不然高翔是不会放弃住院的。
既然不能活那就是死了,只要眼睛一闭,什么痛苦都没有了,于是她想到了死。
高翔从厕所里出来,走到她的床边。
“我想看看窗外。”紫凌说。
“窗外有啥看的。”高翔狐疑地望着她。
“我好久没看见窗外的夜景了。你抱我去看看嘛。”紫凌带着妻子的娇嗔央求高翔。
高翔把她抱起来,走到窗前。她不动了,头靠在高翔的怀里双手扶在窗边,看夜晚的江景。
对岸高楼间的闪烁霓虹和一排长长的路灯,在流动的江水上倒映出五彩斑斓的鳞鳞波光。
“好美的夜景啊。可惜……高人,你再把我抱高点,我要看远些。”
高翔又把她抱高了一点。
”再抱高一点。“
高翔发现妻子今天有些异样,不能再将就她了,再高一点她的整个身体都要伸出窗外了。
”你再给我抱高一点吧,高人,我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呀!”
紫凌哭了起来,双手使劲地往上撑,两腿被高翔合抱着,但她双脚却捣鼓似地擂动,把墙板踢得直响。
高翔紧紧地抱住紫凌的双腿,一点不敢松手,他好像明白了紫凌的意思,其实紫凌真是想从丈夫的怀里奔出窗去,书上说死在爱人的怀里是幸福的。
高翔想万一自己松手,她要从这五楼栽出去了,而且是从他手里栽出去的。
高翔双手死死箍着妻子的两腿,始终没松开自己的手。
他的面目深深地埋进了紫凌的腰间,在窒息的衣衫里眼泪湿了一片。
想到了死的紫凌在病痛的折磨中,心理复杂而矛盾。
没高翔抱着,要自己从窗口往下跳,她又不忍心了,自己血淋淋地躺倒在楼下,满身是血,还围上一大堆人,这对高翔的影响多不好。
她要死自己也要悄悄的死,让人们见不到血,见不到自己惨状。
她把镶着母亲照片的相框抱在胸前,高翔说:“你想你妈了,要不发封电报叫老人家来或是通个电话。”
紫凌却说:“别告诉妈了,妈见了我这样,会伤心的。”
紫凌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侧脸凝视着自己的母亲。
有一天,紫凌趁高翔去医院开药去了,她独自下楼朝江边走去。
上午的江边人很少,站在沙滩旁边的一块礁石上,她看着江涛轻轻拍打着沙滩,她想只要自己一闭眼,一头扎进江中从此生命就将了结。
当她转回头时见到一群奔跑撒欢的狗从沙滩上跑来,有哈巴狗和博美,还有三条土狗,其中一只土狗拖着一只残废的腿,那腿比其它三只腿都细小,而且明显的是畸形,跑起来一瘸一拐的。
但它丝毫没有一点哀伤和痛苦,依然和自己的同伴们在欢快地追逐,它用张大的嘴去拱那条哈巴狗的肚子,又忘情地摇着头去拱哈巴狗的下身。
另三只狗又冲上来把那只残疾的土狗按在地上嬉戏玩耍。
在清风拂面的阳光下,紫凌见到这群其乐融融的小动物,特别是望着那只有残疾土狗,竟然让她有一种感动。
突然间那感动变成了一种求生的愿望,强烈地充满了她的内心。
“我不能就这样了结自己的生命,我活一天,就能多看儿子和丈夫一天。”紫凌这样反复地告诉自己,然后又从江边回到了家里。
高朋回来了,英俊潇洒。
紫凌忍住剧痛,微笑地看着高朋,说:“来,妈妈看看我的帅哥,工作怎么样了?”
“妈妈,你放心嘛!我马上要参加特种部队集训。只是过得太紧张,妈妈,我就照顾不到你。”
高朋走到妈妈的床边,紫凌伸手捋着他的头发,又抚摸他红彤彤的脸庞。
“有你爸在,你好好训练吧。你好象又长高了?”
“没有,妈妈,还是一米七八,跟你一样的。”
在与儿子说话的时候,紫凌目不转睛地把高朋看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时,她又看看高翔,高翔的那双眼睛更是像球场的人盯人那样,跟随高朋在移动。
紫凌满足地笑着。
“妈妈,你哪里痛?”
“全身都痛,不过好多了。”
其实病魔给她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已经开始咯血了,几次她都趁高翔不在身旁时,把血纸偷偷地藏在床头的棉絮下,已经藏了好大一堆,棉絮应该也染红了。
紫凌想她也该为自己处理后事了。
那天,高翔到菜市买菜去了,紫凌把高翔包里的身份证拿出来,悄悄走下楼。
她家楼下就是保险公司,她给高翔买了五年的定期意外保险,填完单缴了钱,她又上楼,躺在床上。
高朋每周都回家陪妈妈。
几个月过去了,所有的镇痛药都不止痛了。紫凌在不停的咳嗽中昏迷过去,血从嘴里涌流出来。
高翔把紫凌送到医院,紫凌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白色的被单盖着她,胸部在被单上一起一伏,还能见到她有呼吸。
晚上,强心针起作用了,紫凌慢慢地睁大眼睛,见到了高翔和儿子高朋,父子两人都含着泪,看着紫凌。
紫凌慢慢地把双手伸给父子俩,高翔分明觉得那手已是冰凉,像摸着块冰冻过的石头。
只见紫凌呼吸急促,但仍旧含笑地对他们说:“我要走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高翔,谢谢你照顾我。我走后,唐小情可照顾你,好好珍惜她!”
高翔微点头,对紫凌说:“你是晚期肺癌,我没告诉你,你要原谅我。”
“我知道你瞒了我,我在你手包里看见了诊断,我要早知道,早就垮了,还好,我坚持了快半年。我想过死,可你不放手,后来我又一人去过江边,突然又想活着,活着我能见到你们,但我痛啊,实在坚持不了了。”
高朋听着妈妈的临终遗言,泪水从眼睑静静地流下来,滴落在妈妈的手上。
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刻,再不能说话的紫凌把一只手从高朋手里抽了出来,好象要伸向空中,但她已经无向上伸的力气了,只把五指张得很开,朝向空中,微微睁开的眼睛也向着空中。
仿佛她的眼里有一种渴望的东西在闪动,只见她的手指在眼前轻轻地招了两下。
高翔看得出来,紫凌是想摸高处的什么东西。是路旁树上的枝叶,还是她家床中央从天花板吊下来的那个银色风铃?
紫凌的手从空中滑落了,病床边心电图的荧屏,那波纹像一条慢慢蠕动的蛇在地上躺平,最后成了一根直线。
“紫凌!妈妈!”
高翔和高朋歇斯底里地号啕着,眼泪就像决堤的山洪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