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高队”的警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低头研究起相机来。唐小情认识他,曾经采访过的刑警高神探高翔。
“嗨,别碰那个键。你会把图片清空的。”相机的主人说道,回应他的是一道恶狠狠的目光,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随着一阵哔哔啵啵的按键声,照片被彻底删除了。
葛韩军将相机还给了帅又龙,拖走了高队,然后开始劝说那帮坐在台阶上的警察。没有得到太多新闻素材的记者们逐渐散去了。
“一群神经病……”唐小情听见帅又龙嘟囔着走开,他的声音很低,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云州市晚报社所在的晚报传媒大厦矗立在繁华的市中心,是一座通体被银灰色玻璃覆盖的新潮建筑,由于它那独特的微扁的圆柱型造型,被集团员工们戏称为“饼干罐大楼”。
政法部位于大楼的第11层,现在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却依然灯火通明。空气中四处飘荡着浓郁的外卖盒饭的味道。
白天四处奔波的记者们此时返回了他们的“基地”,开始用电脑写稿,给通讯员打电话联络感情,收发传真和电子邮件,或者互相聊天。
除了周一早晨雷打不动的例会,唐小情很少在白天看到这帮同事们。只有在此时,他们的重新相聚才使政法部恢复了生气,有时候,办公室内的气氛好似一个欢快的派对。
唐小情灵巧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跳动着,屏幕上快速出现一行文字:“公安民警饮弹身亡,自杀?误杀?疑云迷布。”
她盯着那行字好几分钟,叹了一口气,连续按下del键,屏幕上转眼又是一片空白。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她索性关闭了文档,调出纸牌游戏,在发牌声中开始盘算她该怎么办。
一张红桃a跳了出来。就在这一刻,唐小情意识到她有三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把今天的稿子写出来,说服主任签字同意,然后发出去。
稿子大概只能出现在社会版了,她了解的情况不够充分,不过她会原原本本地呈现她所探明的一切,保留所有的疑问。
如果这样,她面前最大的障碍是,这类事件过于敏感,能不能刊出是个未知数。不过,她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说,虽然有点敏感,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瞅了瞅桌上的日历,现在发出一篇像样的大稿子对她而言意义很大。晚报对记者稿件的评估分为a、b、c、d四档,再乘以发稿量换算成相应的“稿分”。
月度稿分达到一定要求,记者才能继续干下去。所以,每个月的月底是她的底线deadline,在完成发稿任务之前,她始终都会处于一种抑制不住的惶惶不安的状态。
只有打满了稿分,她才可以喘一口气,投入到另一个月的稿分冲刺中去,开始周而复始的过程。
眼下的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说服“狂狮”。她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
他确实对警方一贯控制新闻的做法颇有微词,好几次唐小情听见他在撂下警方宣传部门的“沟通电话”后痛骂:“妈的,搞得我们好像他们的下级单位一样!”
然而,感情毕竟不能左右行为,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得考虑得更长远一点。他可以冒险,但是承受他冒险代价的却是唐小情自己。
就算他头脑发热签了字,对于唐小情而言,她的命运可是凶险得很。一旦新闻见报,触怒了警方,他们的报复手段简单有效。如果他们认为这件事情不大,就根本不用跟她的上级较劲,只要将她孤立起来就行。
比如记者招待会偏偏忘记了通知她前往,或者小葛像得了间歇性健忘症一样,发给各个报社的通稿就是忘了她的一份。
只要一个星期发不出稿子,再也无法为政法部做出贡献。他会立即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好像当初不是他同意签发稿件的一样。
结果就是,她将不得不窝囊地离开。不能灵活地应付潜规则的人都应该从这里滚蛋,“不懂事”是警方内部对这种倒霉记者的轻蔑的评价。
警方宣传部门的暗示比报社自己人力资源部门的调令都要灵验,他们轻而易举地打发走了她,自然会有一个更乖更懂规矩的记者顶上,于是他们就这样完成了人事的替换。
有一次,她亲眼看见在警方的通气会上,有一个过于敬业的女记者对一个数据追问不休,一名局领导怒道:“从没见过你这么素质低下的记者。把她给我赶出去!”
于是,这名记者消失在门外,并且再也没有在新闻圈子里出现过。
想到这里,唐小情的目光越过了办公桌之间的隔断墙落在了部里的金牌记者老刘身上。
他精瘦的身体斜倚在桌上,正和一个皮肤像白茶花一样漂亮的女实习生说笑。
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注意力有一半都在角落里那台黑色兄弟牌高功率传真机上。
跑公安线记者的最高境界就是像老刘一样,唐小情带点鄙夷地想,和宣传处那帮家伙关系甜得好似蜜糖。
只要每天守住传真机,稿件就会源源不断地来到,五位数的月薪拿得易如反掌。
至于第二个选择嘛,就是忘掉今天的采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想到这里,唐小情按动鼠标,利落地把文档扔进了垃圾箱。
一个倒霉的警察今天早晨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枪,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事件有新闻点,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唐小情在纸牌之间胡乱地点击了几下,最后决定现在就去和“狂狮”谈一谈,听听他有什么建议。这是她的第三个选择。
为了显示和下属们打成一片,“狂狮”办公隔间的大门总是敞开一半。他坐镇在政法部的时间大概是每天早八点到晚上十二点,日日如此,所以他仿佛永远都在那里。
唐小情走进那间隔间的时候,“狂狮”正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他投向唐小情的目光有点呆痴,眼神好像聚不了焦一样。
对于那种眼神,唐小情很熟悉,它证明忙碌的主任的脑子正在为不少于五十件以上的事情打转。
如果她此时打断他,问他正在想些什么,他一定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