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晚上出去吃饭吧?”我把财务审批表递给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这样就能看清他在文件上签字的过程了。之前我说让他也设计个签名什么的,他就问我‘我的字特别难看吗?’这让我怎么说呢?不是特别难看,就是看着很稚嫩。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签字嘛,划拉上能认出来就行,而且有个性的字体还不好模仿呢!我也没再提,过了些日子,有次去北京跟楚见和乐乐吃饭,结账的时候楚见在刷卡的单子上签名,暮雨就坐他旁边。我看到那人不经意的眼神儿在楚见刷刷两笔之后变得着意起来,等人家服务员走了,暮雨忽然对楚见说,“楚见,你写个我的名字看看。”我还没反应过来,乐乐已经极其迅速地翻出签字笔,特谄媚地递给楚见,而后拉着椅子凑近了他们家少爷。
暮雨拿出张名片,翻过来,让楚见写在背面。楚见也没问什么,笑着把乐乐的脑袋推开些,稍作思考而后流畅地笔走龙蛇。
暮雨拿着名片端详了一会儿,扭头对我说,“写得真好。”我点头,我们都承认楚见的字写得好,怎么好我也说不出来,单看就觉得好,有其他字比着就觉得更好。可能是听多了这种赞美,楚见表现得很平和,微笑着不假意谦虚也不得瑟,倒是乐乐脸上那个表情,一边是对我俩的得意显摆,一边是看楚见的热烈崇拜……我其实挺佩服沈长乐的,对于楚见,他总是能在各种角色间穿梭自如,有时是恋人,有时是帮手,有时是保姆,有时是小弟,有时……是楚见家宠物狗……一个沈长乐能等于一队加强连。
当时我只好安慰自己,终究大他们两岁,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又过了些日子,有天暮雨拿出张纸给我看,上面是‘韩暮雨’三个字,规矩得像是从钢笔字帖上拓印下来的。他问我,“这个字好看点吗?”
“你写的?”
“嗯。”他不太自信地又问了一遍,“比原来的好点么?”
“很好,特别好。”我说。当然不是跟楚见的字比,有些东西叫做天分,不可能所有好事儿都让一个人占全了,你总不能要求某人又帅又温柔又能干又会照顾人又写一手好字什么的……乐乐那么崇拜他们家少爷不是也说过楚见做的饭能吃死人么……
我眨巴着真诚的眼睛看着暮雨,他这个名字写得确实不错了,起码每一笔都稳稳当当的,不那么惊才绝艳,却也疏密有致,朴实端正。
暮雨淡淡地一笑,轻轻摇头,最后却说,“你说好就行了。”
暮雨现在的签字就都是这个样子。文件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边签字边回答说:“行,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我也没想好。看着他右手小指的那个断口,在好多事过去了好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还是忍不住感慨,当初怎么就认识他了呢?我是撞着什么大运了啊?
沉默着,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他停下来不解地看向我,“怎么了?”
我顺势抬起他的下巴,认真地问了个烂俗的问题:“暮雨,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乖乖地没动,微微蹙着眉。
——什么日子呢
——你自己想。
——好像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再想想。
——想不出来。
——再想,混蛋。
眼神交流半分钟后,暮雨眨吧眨巴眼睛,开始无意识地卖萌。
好吧,我放弃了。只是手还没来得及抽回来就被他给抓住,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里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好像,九年前的今天,有个人在马路边扔给我一分钱。”嘴角那抹笑容看着就让人恨恨的。
我把爪子收回来,故作伤感:“这就叫一分钱投下去,一辈子赔进去!天理何在啊!”
暮雨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戳戳我脸上的酒窝,直接忽略我刚才那句话,问道:“晚上想去哪里吃?我现在打电话订,顺便也告诉叔叔一声,让他别等咱们吃饭了。”
“你请客吗?”我问。
暮雨点头,“请。”
“那我要捡个贵的地方了。”
暮雨笑着说:“嗯,听你的。”
晚上我俩在一个环境很不错的会馆吃了顿饭。
就我俩人,关了包厢的门,喝了两杯酒,我也就放肆了些,搂着暮雨的肩膀嘀嘀咕咕东南西北的说话,暮雨一句半句地应着我,有时亲昵地蹭蹭我的脸,有时还会陪着我笑。我说这么多年了你都没给我讲个笑话,今天你必须给我讲一个。暮雨当时正认认真真给我择着鱼肉里的刺,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好。”我满心期待,就听他说:“从前,有个安然,有天他走路不小心遇到了韩暮雨……然后……”
“然后怎么啦?”我问。
“然后就嫁给他啦。”
我大笑,“去,这不算,再来一个。”
“嗯。”他点头,把那块鱼肉夹到我嘴边,继续说:“从前有个安然,有天他走路不小心,掉了一分钱……然后……”
我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接到:“然后?”
暮雨笑,“然后,又捡起来了呗。”
我差点乐呛着,耍赖说:“不行不行,这个也不算,再来一个。”
暮雨递给我水杯和餐巾,等我喝完了,他又说:“从前,有个安然,有天他走路不小心……”我边擦嘴边拦住他的话,“等等等等,怎么这个安然走路总是不小心啊,他腿脚不利落就别老出门啊……”
“那你说吧。”暮雨伸手在我腰上揉了一把,我瞪他一眼,而后说道:“听我的啊,说,从前有韩暮雨,有天他走路不小心遇到了腿脚不好的安然,然后……然后……你猜?”
暮雨不说话,眼睛里跳跃着点点亮光,笑得堪称矜持。
我凑近他耳朵,小声儿地说:“然后就被安然拐跑了呗……你不知道啊?”
不等他答话,我被他头发的味道迷惑着,搂着他脖子就在他耳后的皮肤上重重地吻了一圈。果然,勾引的效果很明显,他敛了笑容,胳膊搂紧我,看着我说:“回家再说。”语气一半是刻骨的温柔一半是隐忍的凶恶。
结账完帐,我跟暮雨说,我的脸都笑得快抽筋了,暮雨很不厚道得在我脸上揉了几下。本来以为这顿饭是为了纪念我们相识九年,九年的时间和经历足以让我们好好去忆苦思甜一番,结果让我闹腾得这么欢乐。没办法,跟他在一起,我哪有心情去伤感!
不过,意外总是有的。
出了饭店门,暮雨去打车。我就觉得有人轻轻拉了我衣服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饭店的服务员,他低着头,说话很小心:“请问,请问,你是安然吗?”我本能地回答,“是啊!有什么事儿”
那人忽地抬起头,捏着托盘的手开始抖起来,“安然,安然,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小陈啊?我0621啊?”
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真想说,我不认得你。老天爷就喜欢在你高兴的时候搞点花样来膈应你!
“我原来住你对铺啊,你记得吗?”他还再提醒。
我就不明白了,你激动个什么劲儿。我当然记得你,你长了头发我也认得,把别人都忘了我也忘不了你!半夜敢在我脸上乱啃的除了暮雨就只有你了,不对,你特么怎么跟暮雨比?你怎么出来了,你不回老家干嘛跑l市来,干嘛还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脑子里飞速跑过各种想法,却始终没说话。
0621是监狱的编号,像我之前的编号是0619。
我并不觉得监狱里生活毁掉了我什么,相反我甚至觉得那是种成长,可是,这不代表我愿意去回忆那段成长。身边的人在我面前都闭口不提那三年,在暮雨面前更是不敢提,因为亲近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在他心里造成的伤比我要严重得多。
0621停不下来地说话,“……我是今年出来的,出来后就一直在找你……真没想到,我才到这里上班半个月,居然就碰到你了……”
我其实脑袋嗡嗡地根本就没听清他在絮叨些什么,就听见那句“一直在找你”,然后特傻x地问了一句,“找我干什么?”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间接承认我记得他了吗?我就该说句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然后紧嘛地溜号。不是我绝情,换个谁我都不会这么厌烦,唯独这个人,我真心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他。
结果我这一搭茬儿,他更激动了,眼睛都冒出光来,结结巴巴地上前来说:“……不……不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是来看看你……”我不由地后退两步,没想到已经退到台阶边儿上。后背被人扶了一下,我扭头,暮雨有点担心地看着我,问:“怎么啦?”
我觉得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暮雨转向0621的时候,眼神儿已经很警惕。
“你有什么事儿吗?”暮雨问他,冷冰冰的调子。
0621终于停止了絮叨,看着我俩愣了一会儿,呆呆地叫了声‘安然’。
“安然,你们认识啊?”暮雨问我。
说不认识也太假了,我只好点点头,“啊,认识,是……”
是什么呢?同学?老乡?客户?算了,直说吧!
“是我以前的狱友。”
暮雨放在我肩上的手紧了一下,而后几乎没有延迟地伸过去,说:“你好。”
0621还是愣着,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右手在工作服上擦了两把,跟暮雨握了下手。我可没打算给他们互相做介绍,我想的是以后再也不来这家饭店了。
“那什么,暮雨,打着车了吧,别让出租车师父等急了……”我迅速地对0621说,“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不等他回话,我拉着暮雨就上了出租车。
晚上,我缠着暮雨折腾。抱着他,吻着他,给他所有能给的,不管不顾,用尽全力。最后累趴了,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肩膀上。他拍着我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声音柔软而甜蜜:“安然,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我哼哼两声,这句话已经让我笑出来了。
他说:“从前,有个韩暮雨,有天他走路不小心遇到了安然,安然丢给他一分钱,然后,就把他的心买走了。”
我笑着说,“再然后呢,韩暮雨觉得不合算,于是,又把这一分钱丢回给安然,把他的心也买走了。”
“再然后呢?”暮雨问。
“再然后啊……国家的gdp增长了……”
这个笑话有点冷,直接导致下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暮雨认真地说:“安然,我爱你,过去未来,所有一切。”
突然的一句表白就这么蹦出来,时间言语都卡得那么正好,就像冰河时代电影里那个颗神奇的松子,总是能放在一个会引起雪崩的点上。我觉得自己那些强撑也从某个点分崩离析,嗓子很没出息地哑了,这个时候不能说话,说话就会哭出来。
我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他想传达给我的意思。我发现我那种隐隐的担心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暮雨这么坚定,这么强大。
几天很快过去,在我快要忘了与0621偶遇这件事时,那家伙居然又出现了。那天我在公司门口等暮雨一起下班,结果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蹦到我面前。
我强压下所有的烦躁,说服自己尽量平和地去对待他,毕竟时过境迁了。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很好找,因为那家饭店的老板认得暮雨和我。
早该想到的,l市就这么大,躲能躲到哪里去?还不如看看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所有的顾忌也不过是怕暮雨会担心。监狱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虽然算不上什么,那我也不想让暮雨知道,与其说是怕他介意不如说是怕他难受。我不想让那时操蛋的遭遇影响到我现在别无所求的生活。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也许人家就是到了一个陌生城市看到熟悉的人忍不住想联系,或者他只是生活的有点落魄需要我的帮助,再或者人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因为从前认识,又刚好碰上了随便聊两句……我这么大反应反而有点小心眼儿了,我希望这是一个幸福过头的人杞人忧天的患得患失。
我对0621说,“这么多年不见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有点大喜过望,说,好啊好啊。
暮雨走过来的时候,我正要给他打电话。看到他我笑了一下,大方地给他介绍,“暮雨,这是我狱友,恩,0621,不好意思,我真忘了你叫什么。”0621马上表示,“没关系,没关系,就叫我0621吧。”而后我又介绍暮雨,“这是韩暮雨。”
“知道知道!”0621说,“韩总好。”暮雨点点头。
我跟0621说稍等,然后拉着暮雨走到一边,小声儿说,“宝贝儿,等下我去跟这个狱友叙叙旧,你先回家吧。”
暮雨看着我,就算我知道他能看穿我所有伪装的镇定那我也得装,这事情,我得自己去解决。
——不要我跟着么?
——不要。
——别逞强
——没问题。
他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我一句,“晚上回家吃饭吗?”
“不了,别等我。不过九点之前肯定能到家。”
其实我到家的时候不过八点半。
在咖啡厅跟0621聊了很多,我劝慰自己那些话纯粹是自欺欺人。他说他出来就到l市了,前后换了好几个工作,他说他就想找到我,跟我说声对不起。我说没事没事我早就忘了。之后的话题就越来越诡异,他开始说我换了监狱宿舍之后,他有多孤单;他如何被别人欺负;如何在吃饭或者洗衣服或者集体活动的时间远远看着我;知道我假释后,如果努力争取减刑,想要早日出来再见我之类的……我后来听不下去了,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他使劲搓着手里的咖啡杯,最后说,“安然,我觉得我喜欢你……”我翻翻白眼,“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虽然我知道暗恋一个人的各种辛苦,虽然我也同情他,不过,我从来都不是圣母的人。
“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比如工作,租房……”我话没说完,就听0621小声问道:“安然,那个韩暮雨……你跟他……”
“他啊,他是我对象。”我坦然地承认。
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苦笑着说,“……我是跟他没法比……高富帅……”我听了噗地笑出来,这才是笑话!真是笑死人了,高富帅!
“你注意他的手没?”我问。
0621说:“注意了,握手的时候,右手小拇指……”
“那是为我断的。”
他听了一愣。刚想说什么,我又问,“你注意他额头那块疤了吗?”
0621摇摇头,“没。”
“没关系,下次我可以指给你看。那是为我伤的。”
我再指指不远处那栋楼顶的特大号字牌,“看那个,‘思安大厦’。看见没?”
0621点头,“看见了。”
“暮雨起得烂俗的名字,知道什么意思吗?”
“思念安然吗?”
“聪明!那是为我建的。”
0621又沉默下来。我知道有些事情完全没必要跟他一个外人讲,更没有必要跟他解释我和暮雨的感情,可是,如果他真心喜欢过我,我告诉他这些也算是个交代。
“我认识韩暮雨的时候,他比你还要落魄。他吃过无数的苦,却从来不跟我提,他做的一切,从没说过是为我,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而后默不作声地保护我……他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为了我。”
“所以,你爱他。”0621说。
我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0621走得时候,还祝我幸福来着。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就在想,暮雨为我付出那么多,那是我的幸运,不是我爱他的理由。最初我爱他没有理由,后来我爱他,也不需要理由。那些零零碎碎却刻骨铭心的感动都是这份爱生长出的根须茎蔓,它将我们缠绕、稳固在一块,让我们永远都不会随风飘散,各自天涯。
回到家,开门的保姆小声告诉我,暮雨在厨房呢,非得自己动手做饭,不让她管。
我奇怪地跑去看,那家伙果然在忙。台面上放着一大把青翠的韭菜,一根一根儿特别细的那种,暮雨正专注地择韭菜,旁边水盆里还泡着粉红的虾仁。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肩膀,他偏过头蹭蹭我的脸,问道:“没吃饱吧?”
吃个鬼啊,咖啡都没喝第二口。我点点头,“饿死了”。
“蒸饺很快,再等一刻钟就能熟……”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眼神柔软。
又一条无形的蔓条从他的心口缠绕上我的指尖,无声无息攀援,并最终绕在我的心上。我们就这么生长在一起。
“暮雨……”
“恩。”
“没事儿了。”
“恩。”
“暮雨……”
“恩。”
“我爱你,过去未来,所有一切。”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