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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结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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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不在身边,特别不适应,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暮雨说会提醒我吃药,结果吃饭、喝水、睡觉都要提醒。特别是他回去的前两天,一天多少电话我也数不清,似乎他只要有时间就打,笑他腻人他就跟我抱怨说自己收不回心去。我跟他翻旧账,问他,过去的三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怎么就行呢?他的回答是,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既然家里老爸不用我照顾,暂时又不能辞职,z市也去不成,我收拾收拾又回l市上班了。

完全没有变化的工作和环境,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曾经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工作就是应付;后来认识了暮雨,发奋想给他好的生活,工作也变积极;再后来工作成了爱情的障碍,没怎么纠结就抛弃之;再后来为了娘亲不得不离开暮雨,工作是救命的依靠也是沉重的枷锁;而如今……亲人最终还是没能够留下,父亲一句‘生死有命’,痛过之后,至少坦然。最想不到的,爱人回来了,于是魂有所依。银行的工作不再是我离不开的苦海,甚至连障碍都算不上了,那种可有可无的自由,让我从心里感到这份工作轻松了很多。我只是无赖地觉得,既然现在挣得挺多,那就凑合干着呗,啥时候暮雨那边如他所说的安定下来,我再去投奔他。

暮雨走之前默默塞给我张卡,就是我特意给他换的那张5211314。他说这几年也没能攒下多少钱,到项目部之前都是三、四千的工资,没什么其他收入,挣得多点儿也是最近半年的事。

我莫名其妙,给我钱干嘛?他解释说本来是想攒够给娘亲看病的钱就回来找我,可是娘亲没能等到那一天。不过,钱还是要给我。我不肯接,拿他的钱算怎么回事儿!他还不乐意了,说‘咱们不是以前说好的吗,你管钱。’我彻底没词儿,好吧,就替他保管着,也不动他的,等有合适的高收益理财就买了,还能增值。

那家伙说没多少钱,我就当真了。上班之后有次想起来查了下那卡的余额,居然有十三万。我着实惊喜了一下,啧啧赞叹,盛安的待遇真是好啊!生活不是肥皂剧,钱没那么好挣,那些动辄几百万年薪的事儿不能说没有,就是太少太少,少到我们这些小城市的平常人根本遇不到,即便是我们银行的行长明面儿上一年也不过百万的收入。

我向来没什么见识,十几万对我而言已经不是小数目。相比暮雨,这些年,我才是真正没有攒下钱,除了日常开销,还有那点可以忽略的投资,基本所有的收入全都投给了医院。因为缺过钱,因为知道那种天不应地不灵的无奈和无助,所以,对我而言,越多的钱,意味着越多的安全感。

我重回岗位,营业室的同事们都挺照顾我的。曹姐特别把我拎到楼上办公室去嘱咐,让我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都跟她讲,高哥也表示在我请假期间替我值的班儿不用我还了,徒弟也有长进,除了蹭车、蹭饭、业务上给我找各种麻烦之外,还会时不时提醒我吃个药,估计是曹姐跟他交代过。有时候我想,没多少人是真正热爱着工作本身的吧?对大部分人而言,工作不过是糊口的手段,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假设我的工作跟我的爱情没有如此对立,我也不会想舍弃现在的工作,除了相对高薪,还有我身边的这些个同事,这些关心我的人。

总行的叔叔叫我去他家吃了两次饭,对我态度也温和了很多。传闻行里的中层又要有变动,他说会先帮我打点着。我嘴里表示感谢,心里却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离开,是必然的。离开之前,我不想给任何人‘开导’我的机会。

除了吴越和老爸,没人知道暮雨回来过。可是,他确实回来过,几乎治好了我身上所有新的旧的伤。这个过程我不能跟其他人讲,只好发泄在无辜的吴越身上。

开始是吴越主动跟我打听暮雨的情况,还很遗憾地抱怨说暮雨就回来这么几天我光顾着二人世界,也没把人拉过来聚聚。我说我自己都没稀罕够呢,哪有给你看的份儿。后来吴越烦了,因为任何话题基本上我都能在三句之内扯到暮雨身上,任何的事儿都可以跟暮雨有关。

比如吴越进门儿说,哎呀今儿可真冷。我说,不会吧,最低气温才零下9度。吴越说,那还不冷?我就说z市有零下13度呢,暮雨怎么怎么……

再比如吴越跟mm语音,后来mm下线走人。他问我是不是他说错了什么,我说,没说错什么,就是你声音太差,这要是韩暮雨保证一勾搭一个准儿……

再比如吴越晚上被他们领导打电话布置任务,接着电话时很狗腿地是是是好好好,挂了手机就开骂。我便会安慰他,你这算什么啊,半夜两点还有人给暮雨打电话呢……

后来吴越在暮雨跟我通电话时不止一次地夺过手机去跟那个人告状,让他赶紧着把我领走,说我这儿都魔障了。据吴越不可靠的说法,暮雨的回答是“看好了安然,别让他出去咬人。”我说,这不可能是暮雨的原话,暮雨顶多让你看着我吃药。吴越点头,是啊,没吃药更不能放你出门了,那还不见谁咬谁。

当然不会见谁咬谁,确切地说,我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堪称平和,心情整个儿松弛下来。徒弟都说我这次回来人变了很多。我问他怎么个变法儿,他想了半天,说:“脾气没那么暴躁了,也没那么较真儿了,感觉就是,好像什么都无可无不可,什么都过得去了。”我拍拍他的头,“为师的没有白疼你啊!”徒弟马上谄媚地露出一嘴白牙,“那个师父啊,我昨天发了一笔工资,txt文件没转换好,今儿入账的时候全失败了……您看……”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告诉你多少遍了都,工资还发不成功,你什么时候能自理了啊?要是师父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徒弟捂着头,“师父怎么可能不在,您老永垂不朽……”我气得翻白眼,然而抬起的手却终究没有再落下去,叹了口气,第n次说“最后一次!”

即便是心里觉得要离开了,也没什么伤感,就是告诉自己,什么都别计较了,对同事们都好点儿,无论这其间有过什么恩怨,好歹都是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暮雨仍是准时地电话联系,平平静静的,听不出任何波澜。某次听他说工程有些问题,我没太当回事儿,因为那个语气太随意,就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简单的事情。暮雨告诉我说可能要多等个把月的时间,我很不在乎地表示无所谓。

可是,我并没有等来暮雨的‘安定’,而是等到了后来轰动全国的‘翔东新区土地案’。

事情的起因是政府部门违规占地,被举报之后还暴力关押举报人以至于搞出人命。怎么暴露的不知道,只知道整个事情牵扯特别广,近百人涉案,上至中央,下至市国土局,省长、市长全部停职调查。上面成立了特别调查小组专门调查该案件,于是很多问题渐渐暴露出来:土地非法买卖、伪造批准文件、官员和部分企业涉黑、行贿、受贿……

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时,‘翔东新区’四个字让我脊背一阵发凉。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暮雨的项目就应该是在这个翔东新区,而且应该是里面最大的那片工程。报纸上说整个开发区的工程已经被全部叫停。因为项目已经启动,前期投入已经开始,牵涉其中的包括盛安在内的十多家建筑商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而且他们的身份也很尴尬,他们既可能是政府土地非法买卖的受骗者,同时也可能是明知内情却依然参与了非法土地征用和行贿的嫌疑人。这个界定还要等着调查组的最后结论。

这篇报道出来时,翔东新区的项目已经叫停好几天了,而这几天中韩暮雨每天都按时给我打电话,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异常。我揉着额头细想,也不是没有异常,他最近几天嗓子不好,声音少有的沙哑,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有点忙,上火了。

这混蛋,又这样,我不觉握紧了拳头。什么都干不下去了,挂了暂停服务的牌子,开始给暮雨打电话。挂了四五遍,没人接。又给杨晓飞打,还是不接。我急了,特别不祥的预感一下子揪住了心脏,都他妈死哪儿去了!

徒弟小心地凑过来,递给我张纸巾,“师父,你没事儿吧……”

我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一手冰凉的汗。我说我有点儿不舒服,出去透口气儿。徒弟担心,要报告曹姐,营业室的同事们七嘴八舌地问我带没带药,去不去医院,还有人主动要开车送我……我什么都没说,心口堵得难受,只是随便地挥手。

贵宾室里没人,我靠砸沙发上继续打电话。最后把自己手机打没电了,也没找着人。我努力地让自己镇静,曹姐急冲冲地跑进来时,我已经吃了药,正捧着纸杯喝水。

我想我的脸色是差到一定地步了,曹姐吩咐徒弟替我结账,把厚衣服给我批上,不由分说地要带我去医院。去医院没什么必要,反正就是这个毛病,死不了也看不好。从医院出来,曹姐直接送我回家,待到吴越下班儿才走。

吴越不明所以,还跟我臭贫,“您老人家是怎么啦,这么大阵势?你们那经理是不是跟你有一腿啊,对你老这么好呢?这回头我得跟弟妹报告……”

“你弟妹那边可能出事儿了。”我拦下他的废话,把报纸上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吴越也傻了,不过还是劝我,让我跟暮雨问明白再说,也许不怎么严重。

“怎么问,电话都打不通。”我看着自己充电的手机,无奈了。

“等会儿问啊,他不是每天八点都得给你打个电话吗?雷打不动地。”

八点一刻,电话铃声响起来。看着暮雨的名字在屏幕上闪,我真想把他揪过来踹两脚。

无暇再去追究他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单刀直入地问:“韩暮雨,你们项目是不是出问题了?”

“恩,是有点儿问题。你今天打了那么多电话就是为了这个啊,我一直开会,刚散。”他声音还是哑哑的,语气却是平静。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之前提过……主要是没多大的事儿,还在处理中,我就没细说,你不用担心。”

我哪里能想到他之前轻描淡写的那个‘小问题’有这么劲爆,“可是报纸上说得很严重,又调查组又叫停什么的,还说好多建筑公司都有损失,还说什么行贿受贿勾结黑社会……”

暮雨回答:“确实是有上边的人下来查,不过主要的问题是在土地局那边,违法征地、伪造文件、涉黑伤人,我们建筑公司投标都是走得正当程序,那片地有什么问题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要说损失的话,估计前期那些投入都白费了,也可能政府会赔偿一部分……损失是公司的,我……也就是挣不到提成,白忙一场。”

暮雨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可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儿呢,“……就这样啊?”

“就这样。不好的是,我挣不到钱了,你还要在银行多待些日子……我还觉得自己够谨慎,想不到会出这种问题。”他话语中有隐隐的懊恼,我提着的心倒是稍微放下了些。

“我是没关系,在哪儿不是上班儿啊?银行这活儿我干得熟挣得也多……就是你,别什么事儿都瞒着我,再这样,我跟你急知道吗?”

暮雨轻轻地恩了一声。敷衍!

吴越看我放松下来,在旁边故意大声地喊,“安然今儿又上了趟医院……被一美女送回来的……俩人孤男寡女的呆了一下午……”

我一脚踢过去,吴越侧身躲开,嘻嘻笑着冲我挤眼睛。暮雨听见了有点紧张,“怎么又去医院?”我赶忙解释,“是这么回事儿,我就是看见报纸上的新闻了,后来打你跟杨晓飞的电话都没办法接通,我这不是急吗……曹姐非要拉我去医院……还监视了我一下午……这都得怪你吧,你要是早跟我说清楚,我就不至于这么紧张了……喂……喂……”

电话诡异地静默之后,我听见暮雨唤我的名字,“安然”两个字,听起来格外的,千回百转。

心头一跳,我下意识地“恩”了一声。

“……吃药了吗?”他问道。

“……没呢,就等着你来查岗我才吃。”声音软下来,我半撒娇的口气让吴越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暮雨笑了一下儿,本来就喑哑的嗓音放得更低,就像故意凑到我耳朵边说悄悄话般,“安然你听话,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我去,谁让谁担心啊?这人真是。不过我还是瞬间被安抚住了。他总是能找到听起来最舒适的那句言语那种调子,让我拒绝不了。

我哼了一声,表示接受。暮雨又说他最近会特别忙,可能没法按时给我打电话,让我自己吃过药就给他发个信息。

我说他麻烦,却还是应下来。

这世上有多少人会对你千般牵挂,想方设法确认你好好地生活着?你会被谁这样的放在心上,日夜叮咛?是不是也有个人,比你自己更珍爱你,用他的感情,用他的方式。

因为暮雨说过了他会很忙,所以后来联系少了我也当做是正常。一直关注着翔东案的进展,但是似乎调查组介入后,就没什么更新的消息出来了。每天给暮雨发短信报告嗑药情况,等他回复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也不刻意去等。

如果不是杨晓飞给我打电话,我想我会一直无知无觉下去,直到失去某个人。事实证明虽然我不是无知无觉,后果却没有丝毫改变。无能为力,尝了一遍又一遍。

杨晓飞带着哭音儿,第一句话就是:“安然哥,出事儿了。”

我觉得心口一紧,“出什么事儿?”

“就是项目的事儿,翔东新区那里的项目我们都是走正规手续给揽下来的,可是那个调查组的检查说材料不全,说咱们是非法开工,而且还有行贿行为什么的,这个项目是韩哥他们组的,责任也全落他们身上了。”

“怎么会这样?你们手续不全也敢动工?”

“不是!这块地的手续都是齐的,我们哪能想到这玩意儿从中央开始作假啊?其实他做假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手里那份儿假的都没有了,丢了。有假的还能证明我们是被骗的,现在没东西,人家怎么说都行。行贿什么的更谈不上,很多都是业内的惯例,吃顿饭都是行贿,那这活儿谁都甭干了。这根本就是公司内部有人搞鬼陷害,有人看韩哥他们不顺眼。”

“手续文件丢了?没法补吗?”以我对暮雨的了解,那孩子一向心思深,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有法补就好办了……怕是别人给抽走了……”

“谁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要针对暮雨?他不过是项目部众多经理中的一个又不是多位高权重,而且他才到项目部没多久,得罪人了吗?这种事儿也会危害到你们整个公司的名誉和利益吧?”

杨晓飞沉默了半天,最后说,“安然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盛安是什么样的地方,当初韩哥和我决定来这里的时候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盛安总公司里势力分三派,联系业务的,控制财务的,还有负责供应的。哪个完整的项目做下来都离不开这仨环节,他们之间为了分成争得很厉害,互相咬那是常有的事儿。项目部那些经理基本就是这三派势力各自的代表。盛安年头长,关系广,大项目多,赶上像这次翔东新区这样的政府大动作,光是提成都能有千万以上,所以项目组经理们都争得你死我活的,韩哥他们拿到这个项目多难就不用说了,嫉恨的人能从你们银行门口排到江南水郡。在盛安过日子,那时刻都得加着小心,不知道让人抓住什么把柄就整死了。林旭很厉害吧,当初还不是被从项目部排挤出了总公司,后来他有机会回去他都没回去,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是拓展业务出身,他不回来可还是希望自己那伙儿势力在总公司里能多些人手,这样也方便他在外面办事儿。在l市的时候,林旭就想让韩哥直接到他手底下干,是金老板老不愿意放手,后来那不是出事儿了,林旭为了避嫌也不太敢把韩哥留他身边。当初你和韩哥分手之后,有天林旭找上韩哥,当时我也跟着。知道我们没地方去他就撺掇我们来z市盛安总公司,也没按什么好心,一来他很看得上韩哥,二来,他总公司这边缺人。林旭说在盛安混得下去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心腹,一种是臂膀。心腹就是要接触到盛安最核心的,臂膀就是为盛安赚钱的。”

“什么是盛安最核心的?”我问。

“这个,官商勾结、涉黑涉黄、偷税漏税、偷工减料、出了事故虚报瞒报、死了人拿钱堵嘴……”杨晓飞张嘴就一大串。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我发现自己被震住了。

“我也就是听说了一点儿,真事儿的比这个还得乱。林旭说,做心腹就是要跟公司同呼吸共命运,如果公司垮了,那么所有心腹都得跟它烂在一块儿。做臂膀只要有本事能为公司出力就行,不过,也随时可能为了公司的利益而被砍掉。然后他问韩哥想做哪种?你猜韩哥说什么?”

“费什么话啊,赶紧说。”我都急死了他还有心情跟我打哑谜。

“他回答,要最短的时间挣最多的钱。然后林旭就给我们指了条路,说在盛安有句老话,‘升得快做运输,挣得多搞项目’。”

“所以你们就进了那个建材分公司去当司机跑长途了?”

“是啊,当时林旭说那是进入总公司实权层的绿色通道。无论是盛安大张旗鼓从学校招来的本硕博还是从别的公司挖来的空降兵,都没有从建材公司出来的人受重视。我操,我们去了才知道,那哪是人干的活儿啊。开始的培训我还奇怪呢,正牌的武警天天带着跑十公里、练格斗什么的,后来才知道,敢情我们就是出门儿跟各地黑社会抢地盘去了,每趟出车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好多人半路就不干了。据说盛安已经死翘的前老总说过,你为这个地方流过血你才会对这个地方有感情,狗屁理论啊……一开始出车,碰上拿刀子的地痞,韩哥和我也慌,打架也下不了手,后来就麻木了……安然哥你不知道韩哥那时候打架多厉害,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会只顾自己,而向来都是把一起去的人当自己人护着,所以那段时间也实实在在地结下了几个过命的朋友。老郑是其中之一,韩哥当时为了救他脑袋上挨了一下子,躺了一个月,差点把命搭上。还有一次韩哥为了给受伤的刘海找诊所背着他跑了十几里路,那家伙最后才没挂。后来刘海找了挺硬的关系调去计财做副经理,一直记着韩哥的恩情,难得赶上计财有个空缺,他就让韩哥过去,韩哥没去让我去了。韩哥说我家就我一个孩子,跑车太危险……不然我一个屁都不懂的人哪能调到公司里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计财部……我离开之后他自己又在那鬼地方跑了半年多的砂石料……天天都是玩儿命……除了给家打钱,他跟谁都不联系……”

说着说着杨晓飞居然哭起来,我心里本来就乱,他这一哭我更火大了,“我操,你哭个屁啊,你韩哥还没死呢!别他妈哭了,想想怎么办,有什么办法,问问林旭,要不找找你们上面的领导。你不是说盛安都是分帮派的吗?你们是哪派的?”

“……我们不是哪派的,那些帮派说白了都是一路货,没好人。原来韩哥就跟我说,我们是为了挣钱,不能犯法。后来发现哪那么容易?在我们都是小喽氖焙蚧垢芯醪怀鍪裁矗酵献咴矫飨浴2皇撬的阆氩幌敕阜ǎ呛芏嗍履惆闯绦蜃吒揪妥卟煌ǎ荒艽蜃挪帘咔颉w钪匾氖牵颈旧砭筒辉敢饽愀筛删痪坏模颐且煌滤档暮茫阍俣嗟暮么Σ蝗邕拍阋桓霭驯庋憔筒坏貌惶傲恕t丛诮u模o帐俏o眨赡愫么趸怪浪亲约喝耍搅俗芄荆蠡锒娑隙夹γ忻械模恢浪岚档乩锿蹦懔降丁r话愣孕律侠吹娜耍灸切┌锱删拖让樽牛吹蒙狭司涂祭#坏骄妥グ驯@5氖焙颍裁凑卸忌希投鞯模腿饲榈模璞覆磕歉稣疟皇露拖肭牒绯苑梗恢蓝妓邓瓷虾缌耍涫挡还枪┯δ桥傻乃悼汀n瞬桓鹑肆舭驯厶焯於继嶙判墓兆印:缋肟u牡搅俗芄救匀徊桓伊的悖皇桥级趴匆谎塾始蹬伦约阂坏┝档侥悖突嵩僖布岢植幌氯ィ突岵还艘磺信芑厝フ夷恪:缱约涸诠┯Σ看艄以诩撇朴惺裁词露几担蛭辛中竦墓叵担颐歉肯钅磕前镆菜闶臁t娇吹枚嘣街溃飧龅胤教姨冢娴某督淳秃苣寻纬鋈ァ:绺丈侠词奔洳怀ぃ切┌锱啥济惶畹耐矗部桃獠蝗ゲ斡胨悄切┞移甙嗽愕氖露迷谝豢槎苌呈苯幌碌呐笥焉侠吹牟簧伲诟鞲霭锱啥加校院绲南钅恳捕颊展恕:缢担跚共荒芟萁矗蛭蛭阍诘人们迩灏装椎鼗厝ィ愫煤霉院蟮娜兆印!

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水一般的酸涩灌满了整颗心。我觉得我已经离他很近,我以为我了解他很多,我能看到他的付出和艰难,他的渴望和满足,原来还不够。他总是不爱表达,就那么一意孤行地用温柔和安宁将我裹起来,风雨全都被他拦在外面。他呢,苦了难了,自个儿担下来,忽略所有痛感,沉默再沉默。这么些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说我后知后觉,我都有点冤枉,谁碰上这么一嘴紧的主儿谁栽。我现在也明白了暮雨以前说过的‘挣足够的钱去重新开始’的话,他从来都没有想在盛安那破地方长期待下去。原来那地方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以为那是丛林,其实那是沼泽。

“就是……就是说……你的意思就是没人管你们是吧?”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地问。

“谁管啊?躲还来不及呢!特别是这次赶在枪口上,上边说严查严办,没人敢糊弄事儿,更不是走过场,这节骨眼儿谁都不想被盯上。那些管事儿的人有几个敢说自己干净的!就他们办的那些事儿,随便拎出一条来都够关几年的。高层领导好几个都称病住院修养去了,平时好的哥们儿也都插不上手,给林旭打电话,人家听说这事儿直接说管不了。这也不奇怪,他本来指望我们能加入他在总公司的那一伙儿,可是韩哥不想就这么绑在这儿,也没按他安排的走。”

所以,如今求神拜佛都没用了?

我烦躁地揉着额头,“谁都不管是吧?行,行,我给暮雨打个电话……”看看他是怎么想的,我已经完全无措了。什么烂地方,什么烂事儿,我还觉得自己的工作够憋屈,敢情跟人家临深履薄相比我这就是天堂。

杨晓飞拦着我说,“安然哥,你就先别找他了,他现在肯定忙死,查丢的那份材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没跟你说,你就先装不知道吧,也可能韩哥他有办法……我……我就是沉不住气……”

靠,幸好你沉不住气,都跟韩暮雨似的,本人真就与世隔绝了。

挂断电话,我也甭想睡觉了。翻来覆去琢磨,又叫了吴越陪我想,最后发现,一点忙都帮不上,完全没处插手。别说省里、中央,我家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个当官儿的亲戚,我想找谁问问都不可能。这到底是多大个事儿?搞不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实在没有概念,吴越他也不知道。想给韩暮雨打电话又怕烦着他,怕我的担忧让他心里更乱,只能不停地问杨晓飞了解进展情况。

两天,我过得跟两年似的,心不在焉,业务上更是漏洞百出,徒弟说我被他附体了。上午的时候曹姐找我谈话,说我这两天出的错儿都太白痴,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我犹豫了半天最后也没说。下午的时候曹姐黑着脸又把我叫上了楼,进门啥都没说先是反锁了门,继而甩给我一张纸,人民法院的章扣在左侧骑缝和右下角:金融机构协助查询冻结止付通知单。冻结账户户名:韩暮雨;账号:xxxx xxxx xxxx 5211 314;冻结类型:只入不出部分冻结。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前些天已经把里面的钱都买了黄金,之后才意识到,完了,事儿大了,已经开始走法律程序了。脑子一下子僵硬成木头,一点儿都不能动。曹姐拉着我问长问短,我也没心思隐瞒就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跟她大致说了一遍,她没追究我俩怎么又搞到一起了,只是皱着眉头发愁,这可怎么办?

此刻我实在忍不了了,拿出手机就要给暮雨打电话,结果还没拨出去呢,有电话打进来。

屏幕跳出来的来电名称不是那个混蛋是谁?

“喂,韩暮雨,你是不是当我死的?”声音太冲,曹姐踢了我一下儿。

暮雨还是那个气死人的平调子:“安然,你都两天没给我发信息了,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都什么时候啦还跟我扯这些鸡毛蒜皮,“吃什么吃,吃云南白药都不管事儿了。”

电话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极其不合时宜,完全脱离他的风格,却又不是假的。这么个连俏皮话都算不上的句子,根本就不该得到他这样超额的笑。那种惊悚感像是锋利的刀片瞬间划过皮肤,冰凉、麻木、丝丝缕缕的疼痛伸展开来,绵密细韧,织就了一张网,慢慢收紧。果然,短暂的沉默后,他说:“安然,对不起。”

浅浅一句,让我的心一沉到底。

“你都知道了吧,杨晓飞都跟你说了吧,这次的事儿,挺麻烦的。安然,对不起。”我居然听得出他声音有些微微的颤。

“对不起你妹啊对不起,少跟我扯别的,杨晓飞能说清楚什么?”我吼完了意识到现在发火着急都屁用没有了,他一定是挺难挺难的难到撑不下去了才来跟我坦白。

控制,控制,别跟他嚷,别骂他,心疼他,就温柔地待他。我放缓了语气,“暮雨,怎么回事儿啊?我这还糊涂着呢。”

“就是丢了一份资质证明文件,那份文件里的手续能证明我们的项目都是按程序来的,本来除了单位存档,我自己还留了一份,后来……丢了……”

“丢了?”

“或者说被人拿走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负责单位文件归档的那个人失踪,而我自己手里那份被不知道什么原因的机器起火给烧了……还是太大意,应该再多留几份。”

“靠,”我一拳打在曹姐办公桌上,“……知道是谁干的吗?谁这么恨你啊?”

“算知道吧……当时几乎所有的项目组都想参加这个项目的投标,最后我们组揽下来确实是得罪了很多人……我是打算做完这个项目就走的,所以当时做事也太绝了些,如果工程下来能分点儿给别人,可能就没这么多麻烦了……知道是谁也没用,没证据……”暮雨的语气依旧平静,从相识开始,就少见他有焦躁的情绪,跟我更是从来都没有着急过,向来炸毛耍横上蹿下跳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活儿。只是今天他的平静有些不一样,清凉的音调滑过耳膜,像是暴雨前一缕潮湿的风。

有种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渗出来,是的,恐惧。我努力把事情考虑得简单一点儿,我知道这种利益之争,我们单位也有,为了拉存款也闹得很生分,可没这么下狠手的,“那人要怎么着啊?不就是要钱吗?商量一下让他把那什么文件还给你,他要多少都给他。”

暮雨想了一下。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在想,就是在实话、假话或者是大而化之的各种选择间的权衡,很快,很细微,最后他说:“不是钱的问题。”语气不像有假。

“……那是什么?”只要有商量就成!

“给不起的东西……”极肯定地,貌似跟对方谈条件这条路就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靠,就没人管吗?难道盛安高层就看着你们这么自相残杀?他们是死的?”我边转着圈边骂,办公室里的桌子和沙发被我踢得当当响。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一句话就拍灭了我的那点希望,“高层残杀得更厉害……听说前老总在的时候还压得住,现在……没人能管了。”

“……暮雨,你……你什么意思啊?”他的语调让我从心里往外发凉,恐惧盘踞在胸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你这次打电话就是想告诉我这事儿没办法了是吗?”

“不是,”他否定掉,继而以从未有过的不靠谱儿思维说,“我主要是告诉你,记得按时吃药。顺便告诉你,我可能又要走一段时间,大概几年,或者更长……赶得时机太不巧了,上面抓得很严,我问了下律师,文件找不回来这就是个重大工程事故,这两年考得资质要吊销,以后也不能再做这行,因为我是主要负责人,工程很大涉案金额太多,加上其他一些罪名,刑事责任肯定是有的,多少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本想带你走,却还是没有办到。”

我不得不再次集中全副精力去理解他的意思,当我终于明白那个‘多少年不好说’是怎么回事时,恐惧已然拉网布线控制了身体并一路爬上手指,止不住的颤抖让电话随时都可能从掌心跌落。

几乎是哀求地,我说:“暮雨,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律师什么多少年啊?有判刑这么严重吗?我觉得咱们的生活不应该是黑道风云,也不应该是商海谍战……咱至多就是一稍微曲折点儿的都市言情……你说呢?”

又是一声很轻的笑,气流扑在话筒上的震动通过电波传递过来,“安然,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胡扯,喜欢你讲的那些笑话,喜欢你不好意思时强装凶恶地骂人,喜欢你每个表情每个动作,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讨人喜欢……我舍不得你,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听着这些甜蜜的情话,我屏住呼吸,扶着沙发坐下来。喉咙里升起浓重的血腥味儿,眼睛也酸涩难当。

“韩暮雨,你他妈少给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找你,你说的我不信,一个字儿都不信儿,多大点儿事儿,能有这么严重……”

暮雨拦下我的话,“安然,我想这是隔离调查之前我能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别来找我,来了也见不到的,你……你记得好好吃药,我会让杨晓飞替我提醒你,不过,他向来都大大咧咧的……”

我气得冷笑,“杨晓飞!杨晓飞算干吗的?他又不是我对象……”

暮雨叹了口气,他从来不和我争执,只是耐心地跟我商量:“安然,你听话,你好好 的,我就一直爱你……”

……这话曾经支撑了我三年。

你还能更不负责任吗?我想着,就听他说:“要是年头不长,你就等我,要是年头太长,你……”

“韩——暮——雨,你别找抽。”我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不负责任没下限。

只是我想错了,他慢悠悠地说下去,“……要是年头太长,你也得等着我……你知道,除了你身边,我没地方可去……”

我笑,捂住心口,问他,“宝贝儿,今儿其实是愚人节吧?”

电话那边传来敲门声,暮雨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叫了我的名字,“安然。” ‘然’字尾音稍微拖长,温温软软的,落进耳朵里,化进骨头里,万千情意。他爱这样叫我,尤其在某些亲昵的时刻,我则会收起尖牙利爪,乖顺地听之任之。这声之后是某种不太明显地响动,等我分辨出那种响动来自于嘴唇和话筒的碰触,电话已经忙音了……再打过去,便是关机。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反复地回拨,直到曹姐一脸担忧地摇醒我。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种粘稠而冰凉的绝望淹没了我,呼吸难以为继。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句自动应答也曾经困扰我多年,现在又找不到人了。其实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吧,这些日子不过是我魔障了之后的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我仍然是一个人。

只是,那些还有余温的安宁和平静,那些可以过一辈子的恬淡岁月,流光如水,怎么可能是假的……就是忒他娘的短了。

我在曹姐办公室默默地坐了一个多钟头,强迫自己镇定。是的,瞎急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努力想着自己现在能做什么,最后发现,啥都做不了。我跟暮雨就是在两个世界里,我只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战火硝烟、艰难挣扎,而我只能在我的世界里看着屋顶发呆。

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得疯。

我计划着先是请假,然后去z市,见不见得着暮雨到了那里再说。他不让去我就不去啊,我就不是那听话的孩子。结果,我打定主意从沙发上起来的时候,天莫名其妙地黑了。

“安然,你现在哪都不能去,老实地在医院呆着。”曹姐还得上班就用我电话找来了吴越,让他看着我。吴越看到我已经无可奈何了,他说,安然,你要是想死啊,你就痛快的,别老折腾咱们了行吗?我说我还不能死,我得去z市,我得看看韩暮雨到底搞什么鬼。吴越一翻白眼,说,我就知道又是因为弟妹,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有本事你先爬起来,以你现在的德性,到不了z市就断气了。

我没心思跟他扯淡,直接把暮雨给我打电话的内容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完也傻了,跟我说,“你别急啊,也别激动,这事儿你插不上手。你也知道咱们国家就是这样儿,一个事情如果能压下来,那怎么处理都好说,一旦爆出来全国皆知了,那势必会装腔作势地严打严办。”

说实话我现在还真不是激动,我就是觉得憋得难受,“严打严办跟你弟妹有嘛关系,他是被冤枉的。”

“那也得人调查的信啊!”吴越嘟囔了一句,看我瞪他,又改口说,“当然弟妹不会犯错误,咱们党应该不会错怪好人的。你也先别急着过去了,不是说隔离调查什么的吗,你一没熟人,二没关系,去了也白去,估计面都见不上,先等等。”

“等什么啊,等着你弟妹判刑!”我不听他扯了,直接往病床下跳。

吴越赶紧按住我,“你别折腾了行吗?你去了他该判也得判……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也别想得这么悲观,没准儿有什么转机呢?弟妹平时人挺好的吧,好人有好报。”吴越向来都不会安慰人,这年头谁还信好人有好报啊!

就我目前的状态,去z市当然是不会死在路上。可是我现在肯定是打不过吴越的,而且,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好了,好了,吴越你松手,我不动了。”不再挣扎,我倚着床头抱起膝盖,把脸埋起来。吴越拍着我的后背,嘀嘀咕咕地说话,他说,“咱们随时联系着杨晓飞,那边有什么消息咱都能知道……其实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要这么害弟妹呢……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什么……不会是得罪黑社会了吧……安然,安然,你别哭啊?”

我抬起头,“没哭。”

三年前分手的时候,暮雨憔悴得比我更严重。我此刻已经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恨不得替对方担下所有苦却发现什么都做不到……那时他还能选择离开,成全我作为一个儿子的责任,现在,我对他,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

太不甘心了。

“吴越,我不信,不信我跟暮雨就这么没缘分,就这么苦逼……”

第二天,吴越来接我出院,回家路上我习惯性地交替拨打着暮雨和杨晓飞的电话,暮雨的始终是关机,杨晓飞的则一直提示无法接通。到了楼下,杨晓飞的电话忽然有了正常的呼叫音。

“安然哥。”

“杨晓飞,你韩哥现在怎么样了?”我没下车,直接迫不及待地问出来。

“他现在没法跟别人联系,律师都见不到,我也不是很清楚……”杨晓飞的声音似乎更哑了,听他说话觉得耳膜被石头子咯着似的疼。

“那份丢了的文件还是没找着吗?听说应该是被人拿走了。”这是问题的关键。

“这两天就是在找这东西……其实文件本来有两份,公司归档一份,韩哥怕出问题,自己还留了一份。有天韩哥被叫去开会,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办公室响起了起火警报,上锁的门被踹开,当时挺乱,有些人想救火,也有些人以救火为名把办公室翻了一遍,后来听说所谓着火就电脑主机过热,烧得什么线冒烟了,反正,救火之后再找那份文件就没有了。韩哥觉得不对,再去档案室找公司留档的那份发现也没有了,而管档案的人,刚好头天辞职,等再找那个人根本就找不着了。韩哥知道那个管档案是项目部张其的人,而这个张其就是当初和韩哥争翔东这个项目争得最厉害的那个。我们都怀疑都张其拿了文件陷害韩哥,可是又没有证据,后来老郑不得不动用他家里的势力,找几个人暗地把张其收拾了一顿……当然这事儿韩哥不知道。”

“老郑他家里干什么的?”我觉得听着不对劲。

“啊,说起来老郑老家也是l市的,你听过你们那儿的郑老大吗?那是老郑的叔伯哥哥。”

“不知道啊!”我扭头问吴越,“你知道咱们l市有个郑老大吗?”吴越点头,“那谁不知道啊?就是咱们这片儿黑社会大哥啊!”

我呆住,但是没有细想,因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张其把文件拿出来没?

结果杨晓飞说,“姓张的骨头硬啊,说起来,他也是从建材公司上来的,年轻,一点半点的小疼小痒人家根本不在乎。偷文件他倒是承认得痛快,我骂他是没本事嫉妒韩哥,他回答说,如果这项目成了,他还可以嫉妒嫉妒,可是现在项目都黄了,他没什么好嫉妒的。更气人的是,他还假惺惺地说自己很欣赏韩哥,能凭一组人担那么大的项目,别人谁都没分到一杯羹,很霸气,他觉得挺好,在盛安就得这样。我觉得他整个一精神病。”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啊?想要钱?”不是为了面子那就是为了利益呗,我想。

“问了,人家不要钱。我们揍得他趴地上起不来,他还在乐呢,死活就是不说文件在哪儿,我们当然不可能真把人给打死,那不就事儿大了吗?后来也就算了。就在韩哥被隔离调查的前一天,我在韩哥办公室看见了张冰,就是设备部经理,老要请韩哥吃饭那个,她出门我进门。当时韩哥脸色特差,他跟我说,文件在张冰手里,只要答应她的条件她就还回来。”

“怎么会在她手里?什么条件?”听说文件有了下落,我激动得有点呼吸不畅。

“张其是她亲哥……条件就是加入她们那一派势力呗。”

“答应她。”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比起来坐牢,当然选这个。

“可是你不知道,加入供应那派是要‘投名状’的,就是要在一份儿不合格的材料清单签字……这就是长期的把柄!”

“……”这规矩果然是要把人拖得不能翻身才肯罢休。怪不得暮雨要离开那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是,虽然被人抓住把柄很被动,但起码还有时间和机会来转还,而眼下的情况太紧急了,先签了拿回文件过了这关,以后再说以后的。

我刚要说话,杨晓飞开始吭叽,“而且,张冰她还要求……”

“还要求什么?”

杨晓飞几乎嚎啕,“安然哥,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她不是真心喜欢韩哥的,我以为她就是要拉拢韩哥,想不到,她来真的……她让韩哥娶她……”

“……”看吧看吧,就知道他早晚因为那张脸给我惹个大麻烦。

我忍不住地冷笑了一声,盛安果然都不是一般人儿啊!邪恶女主角,人生他妈的开始走韩剧路线了。杨晓飞那边儿还在骂,“太不要脸了,没见过这样儿的女的……”

“你们就没劝劝暮雨?”我问道。

“劝了啊,劝了他不听啊,你还不知道他,主意比天大……”杨晓飞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不对劲儿,立马改口,“不是,安然哥,我们就是让他考虑一下……不是,我们不是愿意他娶张冰……这不是事情逼到这儿了吗?我其实没怎么劝,都是老郑劝的……”

“行了行了,劝也是应该的,你们做兄弟的,是要劝劝他……”我看到眼前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心里有两种意识互相撕咬着,无声的,却是激烈的你死我活。

“安然哥,你……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想了其他的办法,我们想起诉,一点儿证据都没有;我们找了道上的人去吓唬张冰,结果她比她哥还狠,说我们敢动她一下她就把文件毁了……我们实在没法子了……”

“杨晓飞,”我清清嗓子,尽量说得平缓,“我不是怪谁,你韩哥这么些年受了多少苦你比我清楚,他能到今天容易吗?当初因为我,金老板手下挺好的工作干不下去了,现在再因为我去牢里呆几年……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机会,谁受得了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我总不能这么坑他……娶吧娶吧……大不了再离呗……你有办法联系暮雨吗,告诉他,我说的。”我说了,以为多难呢,其实就这么几句话而已。

我听到风声在耳边盘旋,然而一辆没启动的车子的密闭车厢里怎么可能有风声,我知道那是血液冲过耳内血管时绝望的叫嚣,好像某一声之后便会永远平息。

杨晓飞那边呆了好几秒没回音,后来他试探着问,“安然哥,你真心的?”

“废什么话!”我骂回去。

然后听到杨晓飞极罕见的一声叹息,“行啦,你别装,韩哥本来都不让我跟你提这事儿,不过,你也知道我什么话都藏不住。你别难受了,也别想了,韩哥不会娶张冰的,我们劝没用,虽然你说话比我们管事,可这件事上,你也不能替他做主。”

对的,我同意当不了暮雨,如杨晓飞所说,暮雨向来是个主意大于天的。

该遗憾还是该庆幸,我不能替他做主?

“……那要不你把那个张冰的电话给我,我跟她谈谈……没准儿……”

话没说完就被杨晓飞打断了,“拉倒吧,你能跟她谈什么啊?”

“告诉他暮雨喜欢男的。”

“你当韩哥没说,人家就不信,而韩哥更不能拉你出来证明,他不会让张冰知道你……他不会把自己最重视的暴露给那个有心机又有手腕的女人。安然哥,你心脏本来就不好,还是别找刺激了,老实地在l市待着吧。我跟老郑都在想办法呢,还找了一些以前的朋友,反正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帮着韩哥的……安然哥,算我多嘴,要是韩哥真的被定罪……你……”

这问题我还没来得及想,主要也拒绝去想。不过,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最惨也惨不过暮雨没回来之前,即便他被关,起码我还能知道他在哪儿!

“反正已经等过三年,我也习惯了。”我回答地很轻松,也是绝对得言不由衷。

那种日子哪里有可能习惯,只是,他要过得不好,我怎么也得陪着他吧。如果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果我最终对生活无能为力,如果想要的美好安宁那么远、那么难,就让我们一块受罪吧。

始终沉默的吴越在我挂断电话后,忽然开口道,“安然,我要是弟妹我会生气的,按我这脾气估计得一巴掌呼死你。”

我茫然又无辜,“什么意思?”

吴越少有地愤愤,“你说那话能听吗?还让他娶谁谁,你是生怕万一他坐牢了你得承担责任是吧?你怕自个儿觉得他这辈子毁在自个儿手上了是吧?所以你就让人结婚去,人家要不去那就是他自己不想好好过,不是你的问题了,你就不欠人家的了是吧?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卑鄙呢?”

“不是,”我下意识地否认,“我没这么想。”

“那你说什么屁话,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娶别人,要是能娶还用得着你撺掇,上次他给你打电话那不就是临别赠言么,你还假装大方得扯什么淡?”

几句话堵得我没词儿。我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发现可能吴越骂得是对的,可能我心里真的害怕,总觉得暮雨为我牺牲太多。他本来有机会过最正常的生活,也许贫寒也许富裕,至少安稳。我并不后悔拉着他跟我一起,就是觉得我给他的太少。他老是不言不语偏偏骨子里又硬气得不行,做事沉稳却自有一种决绝。他说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爱我,于是我就只能看着他这么毫不犹豫的付出和坚持。

“暮雨给得太多了,而我已经没有办法更爱他一点儿……你明白吗?”我惶恐。

吴越誊出一只手来,揽过我的脖子,将我的头按在他肩膀上,“安然,我知道你难受,我也心疼你。你俩是忒曲折了点儿,可是,既然都这么曲折了,你俩之间就别再算计了,想什么谁多谁少的,这东西没法算。怕这怕那,怂不怂啊?他爱你,你就得受得起。”

那时候脑子乱,吴越说的也就听进去了。多年之后,再提起这事儿,我说,“吴越,我怎么觉得你那是偏心眼儿呢?敢情是把你弟妹豁出去了,就知道心疼你兄弟了呗?”

吴越切了一声,“我能不偏向你吗?杨晓飞他们劝弟妹改嫁,还不是把你豁出去了。再说了,弟妹哪用得着我心疼?”

我们能把过去翻出来调侃的时候,经历的苦难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可是当时,谁都不知道日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当时,束手无策,绝望的情绪每分钟都在增加,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神经在某种高压之下一根一根地崩断。

只是这样的绝望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就在杨晓飞那边儿还在找人、找关系、跟张冰谈条件却没有任何进展的时候,就在我觉得快要崩溃的时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头天曹姐打电话来说总行大巡查,要求所有员工务必到岗,要请假直接找董事长请。她说我要是没啥大毛病就来单位一趟,省的麻烦。我不想找董事长请假,躲他还来不及呢,干脆上班儿了。因为烦心睡不着觉,我只能正宿正宿得抽烟,可能是脸色太难看,曹姐见着我跟见了鬼似的,没敢安排我在前台,于是把我放在后台负责大小额录入复核和内部帐。

巡查的下午才到,本来以为只有总行各部室的,想不到还有银监局的跟着。于是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每个人都忙着悄悄补自己的各种登记簿,生怕查出点儿什么纰漏来,我也随便胡填了两笔。因为每个人都得查,时间就长了。曹姐一直陪着笑脸时不时端茶送水,插科打诨,有什么小毛病就尽力给找理由对付过去。四点的时候,杨晓飞打来了电话。曹姐使劲拿眼睛瞟我,上班时间、检查的又都在,我自觉地跑去厕所打私人电话。

杨晓飞很激动,说话却比平时还要利落。

他刚才接到电话,打电话的是张冰手底下的一个采购员,采购员说现在暮雨要的那份文件在她手里,四点半之前打七百万到一张卡里,她就把文件还回来,如果不打,她就把文件点了,反正她自己也不想活了。据说是丈夫赌博输了,借高利贷,因为太多还不上,借钱的人绑了她儿子,三点多的时候砍了孩子一根小拇指,说如果四点半看不到七百万,就让他们等着收尸。她没办法只好把张冰让她保管的文件拿出来。

报警肯定不行,以咱们警察的效率,到时候只能看到两具尸体,其中母亲手里还有一把纸灰。

我问杨晓飞,能不能让老郑家里给找找道儿的人,多给点时间,结果杨晓飞说老郑已经打电话问了,郑老大说黑社会也不是全国连锁的,各个地盘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他在l市光明正大搞实业,从来跟那些搞地下资本的就没瓜葛。老郑把暮雨的事儿都揽到自己头上,说如果四点半前拿不到七百万自己就得坐牢,结果郑老大说,‘等你出来哥养着你。’

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凑钱。

杨晓飞说,他们正在联系,一来现在盛安很多项目都在接受调查,单位账户全封了,根本转不出钱来;二来,平时关系比较铁的人大都是新上来的,拿不出多少钱;三来,时间太短了,现跑银行去转账如果不是vip怕都排不上。杨晓飞问我能凑多少,我说我算一下,五分钟后再联系。我用十秒钟大概算了一下自己,现金一万以下,可以忽略,投资黄金那些这个时间已经拿不出钱来,我想卖房子、卖车、卖血、卖肾都来不及;二十秒钟综合考虑了朋友们、同事们、亲戚们的经济实力。如果给我一天,我大概能搞到百八十万。眼下抬头看看时间,四点十分,二十分钟内,我凑不够十万。相对于七百万而言,十万也约等于没有吧。

高哥的声音从厕所门外传来,“安然,你没事儿吧,你曹姐叫你呢,把你登记本都拿出来,该查你了。”

“哦,来了。”带着三分敷衍七分焦躁十分不耐烦把一堆本子递给检查的,转身想回厕所,却被曹姐拦住,“你在这儿看着,人家有什么问题还要问你呢!”

我一点儿心思都没在这儿,全副精神盯着手机。检查的人却翻得很细,指着一行问:“这本支票主机记账是显示是五月十三号发的,你怎么登得十四号?”

“登错了。”我想都不想随口一说。

曹姐踢了我一下儿,“是么,我看看,这个啊,”她拿着考勤本对照,“是这样的,五月十三号那天安然歇班儿了,所以支票是十四号拿到手的。”

检查的点点头,曹姐使劲儿瞪我。

“姐,能借我点儿钱么?”我问。

“啊?借多少?什么时候用?干嘛用?”曹姐一问就一串儿。找人借钱就是这样,她问得越细致越越说明她想借给你。问题是,我要借的多,人肯定得问干嘛用,我要是说了干嘛用,人家肯定不借给我。曹姐,对着她,我说不出来瞎话儿。

手机再次响起,我蹭地冲回厕所,关门时听见曹姐替我解释,“安然今儿吃坏肚子了……”

杨晓飞说他能弄到三百万,其中包括老郑从郑家要来的二百万还有他们那些哥们弟兄给凑过来的一百万,问我这边怎么样,我实话实说,基本就是没有。杨晓飞的声音已经挂了哭腔,“这怎么办啊,安然哥,怎么办哪,我们原本还想着,现在就算拿不到那份文件,只要它还在张冰手里,以后还能慢慢地要,可现在,文件在一更疯的女人手里,而且是两份,总共就两份儿,烧了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还有不到一刻钟,我哪儿弄四百万去啊?”

钱!钱!

上次跟暮雨分开,因为没钱,这次要救暮雨,还是没钱。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没钱吗?

没钱吗?

没钱吗?

怎么可能?我在,银行。

好吧,我是很渺小,很无能,在跟现实的交锋中我没有一回能赢。我一次次低头,总不能一次次逼近我人生的底线,让我退无可退吧?这世界上那么多人做那么多坏事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老拣着我俩欺负?就因为我俩好欺负?不要以为我是好人,我可以选择不做好人的。对很多人而言,他什么都不是,但对我而言,他是我几乎全部的幸福,我当宝贝一样爱着,我不能让人毁了他。理智、道德、责任感,这些东西都可以噼里啪啦得踩在脚底下。自已也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这么一天,我能背叛了全世界的正义公理、道德底线,就为了赢一次,就为了不低头,就为了,我爱他。

“杨晓飞,你打算怎么把钱打过去?”

“本来想用网银……可凑不够打过去也没用。”杨晓飞还是那个死腔调。

“行,你去准备网银转账吧!等会儿我让你转你就转。”

杨晓飞激动地声音儿都飘了,“啊?安然哥,你有办法再弄四百万!”

我笑,“少废话。”

出门儿,曹姐把我的一堆登记本给我,“没啥大问题,对了,你刚说借多少钱?”

“四百万。”我回答。

曹姐翻了我一眼,冷哼道,“四毛我都不惜得给你,没点儿正行!”然后又跑去帮助我那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被吓得手足无措的徒弟去了。

我真心感谢曹姐和检查的人们。曹姐今儿让我管大小额和内部帐,所以我能直接办电汇和记账;检查的今儿过来搞得鸡飞狗跳,所以下午所有的来帐都还没来得及入客户帐。

(客户帐都有密码,一旦款项入账,必须凭密码取,入账前,款项会先在银行一个中间账户上存放,有些自动入账,有些需要手工入账。)

可是我看着中间账户上的待划转的款项,沮丧轰然而降,总共才只有二百八十几万,银行只有前台有存取现金的权限,后台是没有的,也就是说我没法儿给自己凭空存上几百万再转走,而且根据银行不垫款原则,中间账户没法透支……差一百二十万,一百二十万啊?看看时间,距四点半还有还有七分钟……

七分钟能干什么?

曹姐不会给我加权限,同事也不是大发善心给我存个一百多万。

疯了的只有我而已。

我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身边那些喧哗都慢慢沉寂……来回晃动的同事们像是融进了无声电影里,越来越明显响动来自心跳,就像计时器一样,一下一下倒数着。我发现时光真的在眼前飞逝,深灰色的事物丝丝缕缕地从我瞳孔上漂过去。河底的淤泥将我层层掩埋,我不再看得见水面的落叶和七彩光芒,只剩慢慢降落的暗,像是舞台落下幕布,像是眼睑遮盖眼球。我不知道计时器归零时,心脏是否就此停跳,然而真实的无奈和难以言说的不甘让我有种不能瞑目的强烈感觉。

还是不行吗?我还是要败给某个叫做命的东西?不能总这样吧?

肩膀忽然被猛烈的摇晃,“师父师父……”徒弟的声音。

我木然抬头,“干嘛?”死都死不清静。

“你脸色真差,吃点儿药吧……不过你先给我找找我的重空登记本,我记得放你抽屉里了,检查的要呢。”

看着徒弟那个紧张的劲头儿,我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

说是登记本,其实就两页纸,淹没在我一堆巨大的文件夹里,翻了半天才翻出来。

“下次别放我这儿了。”我递给徒弟时一个信封滑出来,徒弟拿着登记本就跑了,我弯腰捡起那信封。

打开的下一秒,我像看到一线光从里面射出来。是一张定期存单,一百万三年期。那种我看多了的淡淡棕色,细腻水纹,鲜红印章,庄重而规矩的大写数字,从未有过的美好。就是那张我被王行长以打印色带颜色太浅而勒令换下来的百万存单。

我登录自己的操作员进人查询界面,手指,不,全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操作代码、账号、pgup,金额蹦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眼前一亮,是的,眼前一亮,这个形容如此贴切,就是世界忽然云开雾散了、阳光万丈了、柳暗花明了……这单子还没被取走,而且加上利息总共一百一十六万多,算上中间账户余额,四百万还要多点。最重要的,上年纪的人存的存单,当时没有留密码。

所以,这一刻,我想相信了。世界上确实有些东西冥冥中掌控着一切,这一切的纷繁错落、脚步凌乱,所有的情节都在这一刻体现出它最原始的本意。那些自以为的选择,其实只是安排,暗中指向某个确定的方向,像一条埋得很深很深的伏笔,一种经由巧合连缀成的刻意,一个谋划地严丝合缝的阴谋。

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恩怨就已经从总行叔叔与王行长之间开始,领导找我麻烦,为客户换存单,为逃五十块罚款私留附件,存单被压在箱底,就像从此线索深藏。在无数甜蜜、痛苦,飘摇、安定,希望、绝望完成之后,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那个丢三落四的徒弟帮我把存单翻腾出来,在我最需要违规的时候,曹姐给了我便利的岗位,在我最需要不被注意的时候,总行和银监局来扰乱视线。

所以,如果我不走这最后一步,岂不辜负了前面诸多绸缪。

时间是十六点二十六分,杨晓飞电话再次打过来,我飞舞着手指边做定期结转边按下接听键,不给杨晓飞说话的机会,直接告诉他,:“现在,转钱。”

网银转账,实时到账;大额加急电汇,三分钟内到账。

四点半整,我倒了杯水,吃了个药片,一动不动地看着时钟。

四点三十五,杨晓飞电话打过来,说那边女人已经看到孩子,他们的人在去拿文件的路上。

四点三十八,杨晓飞又用哪种要哭不哭的声音告诉我,老郑已经拿到文件。真的,全的,两份。

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闭眼了,忽然就放松下来。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大口地呼吸。

“安然,别趴着了……先把内部帐结了,检查的等着拿最后打出来的日结单呢!”曹姐戳戳我后背,见我没动,又凑过来,“脸色这么差,行了你旁边待会儿,我替你结吧。”

我仰起头,冲曹姐一笑,“姐,我对不起你。”

这件事的后果,会很严重。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银监局的人还在场。

我自己会怎么样我有概念,毕竟,我犯了银行最不能容忍的错,明知故犯,金额巨大,无论之后有任何的惩罚我都没什么怨言。只是,我的那些同事遭殃了。听说某个兄弟行因为一笔四十万电汇重复走账,钱没能追回来,导致了支行主管行长降职,业务一干相关人员自己掏钱填补这个损失,支行所有人扣掉当年百分之五十的奖金,所有这些还都是在没有惊动人行和银监局的情况下,自己默默地解决。可是我这次赶得点儿太正了,银监局的就在身边儿。我的曹姐,我的高哥,我的徒弟,那些陪伴我无聊生活的人们,不知道同事们会被怎样的牵连,不知道会给我们整个银行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可是,事情已经做了,我丝毫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大是大非的考验面前,我毅然决然地扔了良心,罔顾那么多无辜的人的前途和利益,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其实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个烂人。

看着曹姐惨白的脸和一副不可置信的绝望表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所有真心待我好的人,让你们失望了。

已经这样,多说无益。我错了,我内疚,但是,我无法改过。

混乱。

一些人飞快的查单据,一些人跟我那笔四百万汇款的收款行联系,要求协助冻结,一些人(银监局的)报警。其他人都围着我,注目,责备、叫喊、咒骂甚至撕扯。

曹姐摇着我的肩膀,眼泪在眼眶里晃,“安然,你知道这事儿多大吗?你这么冲动会毁了你一辈子,而且你想过别人吗?你想过这个集体吗?你这么做了得给咱们所有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就因为你爱一个人,爱就可以胡作非为吗?爱就可以无法无天吗?爱就可以是非不分爱成禽兽吗?”

本就无话可说,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她。徒弟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却还是站在我的身侧帮我拦着其他人。

相爱不是最大的,我们身上还有责任,暮雨也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是我自己缺这四百万,我想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偏偏出在暮雨身上。我可以过得不好,他也可以过得不好,但是,如果我能让他过得好一点儿,那我愿意为了这一点儿下地狱。

为了帮暮雨争取一个公正,却把不公正带给更多的人,暮雨要是知道,死也不会让我这么干的。他是那么好的人,不会做出我这样禽兽的事。

对方开户行有消息回来,收款人的钱已经通过网银转走,那张卡已经销户。

钱,基本上是不可能追回来了。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人家放高利贷应该是经常干这种事儿吧,动作肯定迅速,而且干净利落。

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几位行长脸色铁青,同事们茫然无措。隔着玻璃我看到几辆警车在营业室门口停下来,警灯闪烁。

我的手机此刻突兀地叫起来。曹姐一把抢过去。

我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好求道:“姐,给我吧,以后怕是很长时间都打不了电话了。”

曹姐总是心软,手机塞给我,咬着嘴唇转过身去。徒弟哇地哭出来,吓了我一跳。

“别吵!”我喝止他,他抽抽搭搭地憋住声音。

杨晓飞喜气洋洋地沙哑味儿传来,“安然哥,行了,这下没事儿了,咱有文件那些人再怎么查也不会有大问题了,其他的小问题都不疼不痒的,你就放心吧!”

“恩恩,我放心。你韩哥那边放人了吗?”

“还没呢,等我们把文件交上去估计很快他就能恢复自由。安然哥,你真行,要说你们银行的人就是有钱,这么会儿能给凑四百万,我还以为没戏了呢,我以为韩哥肯定出不来了,没想到……这么顺利……”

……杨晓飞,你是天真还是装?这事瞒� �瞒不住,我也不怕直说,“钱是我们银行的,不是我找人借的。”

“……啊?”杨晓飞糊涂了。

我耐心地解释,“简单的说,就是我没经过别人同意就用了别人存放我们银行的钱。专业点儿,就叫‘挪用客户资金’吧?”

果然,他一听就慌了:“啊?安然哥,你……你说真的……靠,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那什么,我想想,你先别跟你们领导说,给我几天时间,我去找钱回头你悄悄地把你们银行的帐给堵上……”

这家伙,脑袋还挺好使。要是没赶上银监局检查,这事儿肯定被会压下来,谁都不会往上捅的。四百万,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那是天大的窟窿,但对对银行而言,其实不算什么,这点损失有各种途径分摊,最不济也就是行里吃个哑巴亏。可是被银监局看到,就事儿大了,这是事故,从上到下全部都要追究责任,当事人更得严肃处理。

“杨晓飞,来不及了,我们领导已经知道了。”

“啊?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警察都来了……”我看着周行在外面跟警察大哥说着什么。

“啊?那怎么办?”杨晓飞最近很爱哭。

“你别嚎,听我说,我爸知道了这事儿肯定得气死,你们替我照顾好他……”又让他操一回心,我这儿子真是讨债鬼啊。

“安然哥,我……我怎么跟韩哥交代啊?他他得杀了我。”哭嚎声更大了。

“不会,不会,关你屁事儿……那估计以后,我……我就……”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带着锋利的棱角,“没有我,他还有你,有兄弟朋友,你们会帮他的,是吧?”

“是,我们必须帮他,可是……安然哥,他肯定得杀了我……他开始就不让我跟你说这码事儿,都是我嘴贱……”

“别扯淡了……对了,帮我问问他……”

“……什么?”

“算了,没事儿……”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如果我不那么好好的了,你还一直爱我吗?

后来的日子我的人生完全换了一种模式,绝对的,不自由。

看守所待了一个月,因为案件经过非常清楚,我也没做任何隐瞒,所以,基本就是等着法院判决。拘押期间不许亲人探视,一直有个陈律师来看我。他说他是韩暮雨找来的,问我些问题,教我怎么说。我跟他打听我大概会判多少年,他说如果能把挪用的钱返还回来,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年。后来,法院判决下来,十年。

十年,说实话,比我想像的还要强点儿,只是,十年啊,还是太长了。我听到这个判决的第一反应,是那句歌词儿,‘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

判决之后,很多人来探视我。

吴越看见我之后那个表情扭曲的,开口却是,“你这发型不错、马甲不错、镯子不错!”我们就是随便的东扯西扯一通,虽然他没想到我捅了这么大一娄子,但也不会蠢到问我为什么要犯罪啊,跟我痛哭流涕啊,交代我好好改造啊什么的,他总是很知道我的脾气,不需要解释。我说,还好咱炒黄金是用的你的账户,不然,非被封了不可。吴越说,赚了钱我不会独吞的。最后吴越犹豫了半天,还是告诉我,曹姐离职了。这个,我能想到,而且绝对不止这个,单位还得有其他的更大变动。都是因为我,所以,我是罪有应得。

见杨晓飞是因为我得打听暮雨的事儿。杨晓飞说那个文件交回去之后调查组磨叽了两天才把暮雨放回来。采购员被抓起来了,不过,揽下了所有的敲诈罪名,完全没提张冰匿藏文件的事。杨晓飞说,她是不敢,因为张冰比高利贷还要狠。我说:“杨晓飞,跟你韩哥说,别再盛安干了,换个干净点儿简单点儿的地方,以他的能力找个差不多工作也不难。”杨晓飞撇撇嘴,“他本来是不打算长期干的,可是,你出了这事儿,他还就不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现在正常的上班儿呢。从他知道你的事儿之后,到现在都不怎么搭理我……”

“这人忒没良心,白瞎你那么费劲地救他。”我笑道。

“是啊,连跟张冰见了面他都能正常说话……那天张冰跑过去跟他哭,说没真想害他,就是吓唬吓唬他,她是打算最后的时候把文件还给韩哥的,那采购员是意外怎么怎么……”

我骂道,“操,什么事儿啊,她闹着玩儿,把我赔进来了。”这女人真能扯!“你韩哥怎么说?”

“他说,‘是我太大意,以后不会了。’”杨晓飞模仿着暮雨那个又平又凉的音调,几分搞笑。

暮雨是给气着了,跟她杠上了。死孩子,我都这样儿了还不让我省心。

“跟你韩哥说,让他别瞎闹了,该走就走吧……你们,多照顾他点儿。”

杨晓飞点头。

“对了,跟你韩哥说,他给我那些钱我都买了黄金,用他名字开的户,账户密码是……”

杨晓飞打断我,“安然哥,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他就等在外面……”

我带着手铐的手下意识的往衣服里缩了缩,“不了,你跟他说吧。”

“安然哥,你是在别扭啥?你还不是为了韩哥才搞成这样的,怎么都是他欠你,你有什么不能见他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着他的样子我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晚上。很多犯人都会对自己的过错表示后悔改过,我也认错,只是完全没法后悔。我用一种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接受惩罚就可以抵消错误的想法支撑着自己,去面对对太多人的愧疚和接下来的十年。本来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儿,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个性,我也就只敢见见那些互不亏欠的人,老爸、曹姐……这些瓜葛太深的我不敢见。尤其是暮雨,我已经说不清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无论他怪我还是心疼我、生气还是伤心,说话还是沉默……我如果见到他,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完全崩溃。

我掩饰地伸手抓抓头发,却只摸到光秃秃的脑袋,“什么欠不欠的,我现在这鬼样子,哪能见他啊?”

杨晓飞看着我,眼睛突然泛红,“他知道你出事儿的那天,人都傻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宿。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他就打电话把我和老郑叫起来。我们进门时满屋的烟味儿,满地烟头儿,我觉得他一定是快撑不住了。结果,他没事儿,脑筋清楚地让我们帮着找律师找钱找关系。那些天要是不提醒他,他就整天整宿的不吃不睡抱着本儿法律书看。银行钱还了,法院礼送了,最后知道判了十年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你能少点废话吗?”我心都揪起来了。

“他说,‘十年太长了,安然不能等这么久’。然后就拉着律师研究什么方法能让刑期再短点儿。”

靠,监狱是他家开得么?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杨晓飞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会照顾老爸,让我别担心;比如翔东案基本落幕,调查结束,盛安还是盛安,根基牢固;比如暮雨他们又接了新项目,能挣多少多少钱,最后他问我,“你真的不见韩哥吗?他那么想你。”

“不见了不见了。”我见不得他伤心。

可是有些事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那天是从看守所往监狱送人的日子,我被荷枪实弹的警察大哥押着从看守所大门出来,监狱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刚下台阶,我就看见一辆帕萨特极快地从路口冲过来,快到近前时,干脆地右转向。右侧车门打开,一个人下车就往我这边跑。反应过来的警察大哥齐刷刷地枪口对外喊着不许靠近,我被往人群后面拽。

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打扮,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衬衫、黑西装,衬得他更加高挑挺拔,加上阳光之下泛着荧蓝的头发,俊朗的脸,整个人都那么干净潇洒,精美无暇。

我使劲喊着别开枪。几个特警在暮雨快到近前时挡住他,推推搡搡地让他后退。他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地与一片呼喝声对峙。

我本能地抬手挡了自己的脸,往人群后面缩。

光头,手铐,肥大到可以装下两个我的衣服,这个造型也忒丑了点儿,我不得不遮起来,还有我的恐惧,我的遗憾,我的茫然,所有那些会让他伤心的东西。

我对自己说,你看,他现在很好,穿着得体的衣服,开着不错的车子,像是这个城市里那些过着舒适生活的白领一样,你还想要什么,这就值了吧!

我被推着往车上走,清楚得感觉到暮雨的视线死死锁在我身上,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甚至没叫一声‘安然’。

一只脚踩上车子,我想起件重要的事儿,就挣扎着扭过头对暮雨喊道,“你以后开车给我慢点儿!”

某警察大哥推了我一把,“瞎嚷什么!”所以我没听清暮雨是不是‘恩’了一声。

监狱生活。

很规律,很单调。早上六点起床,吃饭,干活,中午十二点下班儿,吃饭,干活,下午六点下班儿,吃饭,继续干活,直到睡觉。

一宿舍八个人,上下铺,都是经济犯。有证券公司的,有保险公司的,还有其他银行的。我原来对监狱的认识来自香港警匪片儿,后来发现没那么夸张。欺负人的所谓狱霸不是没有,不过不像电影里那么残暴。

监狱跟外面的厂家合作,我们给人家代加工各种金属配件,螺丝螺母啥的。因为我曾经报过自己有心脏病,所以给我安排在了比较轻松点儿的岗位,就是拿个钢锉,将已经成型的零件边缘打磨光滑了。计件工资,一个一分钱。所有人都很卖力,因为只有干得多才能加分,只有分数高才能减刑,这是监狱的政策,而减刑名额太少,所以竞争非常激烈。

有时候我想我确实有双灵活的巧手。因为很快我就成为同岗位干活最快的一个。

我说不出这日子是怎样的,反正就是数着日历过。没有自由,没有娱乐,每天都是机械地做工。没朋友,我们都是为了争夺减刑名额而相互敌视的对手。

不能打架,因为打架会扣分儿,所以平时我被对床的抢个饭、抢个活儿也都忍了。

也不是都能忍。那次他把一手机油抹在我床单上,我当时就揍得他鼻子淌血。他那会儿是懵了,不知道为么之前更过分的事儿我都能忍,怎么这么件小事我就蹿了。后来被狱警拉吧开,关禁闭,写检查,开会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念,罚工资,扣分儿。事情完了,监狱给我换了一新床单,三天之后我又哭着喊着求人家把我原来的换回来了,因为铺着花花绿绿的新床单我会整夜的失眠。我把旧床单轻轻铺回床上,脏了的地方塞到床边下面,然后舒服地大字型趴上去。

睁眼看看,是蓝白相间的方格子,拿脸蹭蹭,是棉布洗过很多次之后才有的那种柔韧,就像我的灵魂曾经栖息过的地方。

犯人在监狱都有户头儿,家里人可以打钱过来。监狱里面的东西死贵,十几块钱的方便面还他妈的是山寨版的,饮料完全不能喝。所以我很少去买东西,偶尔买烟,还得偷偷找一个叫九叔的。谁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只知道他不是狱警,大概就是工作人员吧。他那儿的烟保真,就是贵,一根儿就得几十,可是别人弄不来啊!我都是成包的买,有次他问我,“安然,你怎么那么有钱?”我笑着回答,“我对象能挣。”后来连监狱里的领导都知道,我家富裕,我的账上一直没下十几万。不过如果我买烟买得太频繁了,他就会不卖给我,理由都懒得跟我讲。

每个月会有探视,监狱里比看守所管得严,得直系亲属啥的。可是杨晓飞每次都来,后来吴越也经常过来,当着狱警的面儿我又不能问。出去之后他们告诉我,给开个证明了就行了,简单。

开始两次只要一听说探视的有韩暮雨,我干脆都不出去。后来暮雨也就不来了。一直是杨晓飞往这儿跑,给我带衣服、鞋子和监狱里买不到的日用品什么的。老爸偶尔也过来,可是,据杨晓飞说老爸看过我回去就得生场病,也就尽量少让他来了。

杨晓飞会为我带来各种消息,主要也就是他韩哥的,事无巨细,从见面一直说满二十分钟。我跟他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跟你韩哥说……”告诉他别太拼了,别太累了,别又被人害了……杨晓飞老问我,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我说,我不敢呗。杨晓飞就无语了。吴越有时候跟杨晓飞一块来,他主要是告诉原来单位的情况,据说事情发生后,银监局和人行都下达了处分,支行行长降级,总行行长检查,全行三年内不发奖金,所有员工当年工资下调百分之三十,我们支行的下调百分之五十……真是作孽,所以,坐牢真是便宜我了,要是不坐牢,出去会被同事打死吧!

不过,即便被打死,我还是想早点出去。听说写文章也能加分儿,我没事儿就去监狱一个阅览室看书,后来还真憋出来几篇文章。不过,倒霉的事儿也有。那天我翻着一本诗词集,正看到王勃的《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其中“珠帘暮卷西山雨一句”让我无法淡定了,原来是出自这里。这么漂亮的句子,也就那样的一个人才配得上。当时做了件傻事,我把那页纸撕下来了,结果‘呲啦’的声音太响,被别的犯人听见了,举报了,于是,我辛苦写文章得的分又被扣光。

男人们在一块儿难免有些暴力摩擦,还有些更那啥的。一天晚上睡觉,我就觉得脸上湿湿的,睁开眼一看,发现有个家伙居然在我脸上乱啃。他看我醒了,一下堵住我的嘴,舌头伸进来,我愣了一下儿,脑袋嗡得炸开,我推了几下推不动,最后屈膝撞在他小肚子上,把他踹倒。那人居然是平时跟我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室友,他后来求了我半天,给我认错,说他不是同性恋,就是一时糊涂,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别人或者木然或者冷笑地看着。嘴里残留的味道让我一阵阵恶心,没等他说完就跑去厕所吐了天昏地暗。

用冰凉的自来水洗净嘴里陌生的气味,我抹了把脸。月亮挂在铁窗栅栏上,池底水光柔软的波动,这种的清冷和安静让我无可避免的想念起某人,他的眼神、他的拥抱、他的吻……清冽到微苦的、带着雨后凉意的味道。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无数片段在脑子里回闪,每一次,每一次,温柔深刻的缱绻。那天是我狱中唯一一次用到口袋里的药瓶。

恢复得差不多时,我看见那个室友就在厕所门口站着愣愣地盯着我,挺可怜的。想想算了,监狱里这种事多了去了,都是寂寞的。我撂下狠话:以后再他妈碰我老子揍死你,也就没打报告。

结果之后他就特别照顾我,吃饭有好点的菜也分给我,我要是加班赶工他也帮我。我开始还冷着脸不领情,后来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大好意思。本以为他就是赔罪,直到有天丫的居然跟我说想抱抱我。我瞬间翻脸,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结果他也没还手。次日还是那个样子,帮我这个帮我那个,同寝室的人开始指桑骂槐。我要求换宿舍,然而狱警们根本不理睬。

那个月见杨晓飞的时候,他特高兴地跟我说,他们发现了一件事,我们监狱长原来是我们银行同事的亲戚,而且这个银行同事韩哥还认得,叫余书晨。因为室友的事情,我不怎么精神的,听他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结果胖子小眼睛还挺厉害,先是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儿,后来发现了我脖子上那晚打斗留下的抓痕。他问我怎么回事,我随口说自己挠的。总不能说被人性骚扰吧,这要让暮雨知道了……

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周,我居然调宿舍了,而且是换到了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宿舍。不在一个宿舍跟那室友见面的机会就少,省去很多尴尬。不仅如此,从那时开始,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的工作极少被挑剔,我的考核分总是很高,我写得东西都会被采用,我犯点小错即便被抓了也不会扣分儿,连平时对我们冷冰冰的狱警都对我有了好脸色。

年底时,全辖总共四个改造积极分子的名额居然也有我一个。成功减刑两年半。

这一切,我想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那个人在为我做什么,抛开常规意义上的是非好坏,他在切实地为我做着什么。

生活仍然单调,但是似乎比去年好过了许多。

杨晓飞和吴越来看我时,监视的狱警会稍微退远。他们跟我说话很随便,我也不用再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回去扣分儿。有些原来不让带进来的东西,现在狱警随便看两眼也就不管了。有次人家居然拿来一笼屉蒸饺,杨晓飞笑着说,这是他韩哥亲手做的。原来是不可能拿进来的,结果这次狱警大姐居然找个了塑料袋给装了起来,后来给我时都是热好的。

那天韭菜虾仁的蒸饺只咬了一口,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滚下来,这是入狱之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我知道暮雨在通过某些方式间接地照顾我,可是这种好太抽象,就在身边四周飘着,却摸不到,但这个蒸饺不是,我能把它抓在手里,咬在嘴里,咽下肚子里,是暮雨九根手指包出来的,实实在在的,爱和惦念的滋味。我边哭边吃边抱怨,“这么多年了,手艺还是这么差!”

自己就这么变成了一个特殊的人,我受到各种优待。其他犯人羡慕嫉妒恨我感觉得到,不过,终究没人敢说什么,也没人敢惹我。我不再去找九叔买烟,因为跟暮雨做的饭一样,杨晓飞每次来都给我带,同时传达他韩哥的话,让我少抽。同寝室的人也受惠不少,于是纷纷帮我做工,其实那时真用不着了,因为“身体原因”,我的工作指标降到了原来的一半儿。

我算是九叔的老主顾,因为后来很久没去光顾他生意,他还来找了我一趟。我送了他一包南京,他抽了一口,隔着烟雾看我,“有背景啊!”我笑,“没没,最多有个背影儿。”九叔劝我,“你心脏不好,以后少抽烟吧。”我奇怪,问他怎么知道。九叔说,这个监狱里少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说他老婆也有心脏病,他在家一口烟都不敢抽,他还讲了些病情表现,居然和我娘亲那时候很像。

再见着杨晓飞时我让他给我带点以前娘亲用过的那种特效药,杨晓飞带回来时跟我说:“韩哥听见药名以为是你的病情加重了,手上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以前刀子架在脖子上他都不带怕的,也就你能吓着他……”我不满地看着胖子,“谁让你不说清楚的!吓坏了他你赔啊?”杨晓飞大笑,“回去我得把这句原封不动的告诉韩哥。”

后来我把药给了九叔,让他拿回去试试。不是有心行善,算是是同病相怜吧。

第一年半的时候,杨晓飞告诉我,他从盛安辞职不干了,要回l市开建筑公司。我知道这个是有资质要求的,杨晓飞说他就是管找找人、跑跑手续,以后交给他韩哥管。我问他们钱够不够,那种b级以上的建筑公司随便注册资金就得两千万。杨晓飞狂得不行,说这点儿钱他韩哥和老郑就办了。然后又感叹如果当初他们这么有钱,我也就不用受这个苦了。我说:“我倒不觉得,现在这点苦我受得不冤枉,谁让我害了那么多人。”

杨晓飞眨眨眼睛,诡笑着问我:“你说,咱这新公司去请原来你们银行的曹经理来给咱管财务好不好啊?”

“好啊,那女人最靠谱儿了,没她不懂的……”我由衷地表示赞成。

胖子一副意料之中的得意,“韩哥说了,你肯定开心。”

“还有,还有,公司开户必须在我们银行,把钱都存我们那儿。”

杨晓飞狗腿地点头,“是是是,都听您的。”

想到我居然还能有机会补偿那些无辜的同事们的一些损失,我就觉得通体舒畅了。人生,总是清白的好,如果不能清白,至少求个心安。

两个月之后,暮雨和老郑辞职,回到l市,听说还带走了盛安一批人。

又一个月后,盛安再次被调查。杨晓飞说,有人往上递了材料,把盛安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内幕都报上去了,而且证据充足。我问谁啊?谁这么有正义感?一块过来的吴越皱起眉头,“安然,你怎么变笨了呢?谁会冒险干这种事儿?除了那些跟盛安有大仇的,那些被盛安害得夫妻离别的,那些……对象被着逼坐牢的。”

我眨巴眨巴眼,“废什么话!你直说是那谁不就得了吗?”

“不能说。”杨晓飞滑稽地将手指放在嘴边。

次年四月,跟着我又减刑两年的消息同时到来的是盛安总公司被查封的消息,很多人被抓,杨晓飞特别说明,其中包括张冰兄妹。关联企业不同程度的受到影响,盛安在l市的分公司面临困境,停业休整。于是,本市其他建筑企业趁机拉拢盛安客户,其中获益最多的就是暮雨的“思安建工”。杨晓飞说,暮雨手上又有盛安原来的关系户,而老郑又有那么一个有势力的家族背景,虽然说,‘思安建工’做的是正当生意,跟郑家没有经济往来,可有当地最大的黑社会暗地里庇护着,却也省了太多太多麻烦。

有人有关系有项目就能挣钱,据我所知思安的生意挺不错。

那天下雪,来探视的人不多,我被安排在了最后,杨晓飞和吴越都穿得像个球似的,胖子过来先跟监视的大姐打招呼,大姐笑笑回头去看手机,让我们慢慢聊。

吴越掏出一大叠宣传单排在面前,都是卖房子的。

“安然,弟妹说想买房子,他选了几个小区,让你挑一套定下来。”

我一眼望去全是别墅,“这……他选就成了啊,我又不住……”

杨晓飞不同意了:“安然哥,你怎么就不住呢?等你出来肯定要住啊?”

可离出去还有三年呢!

不过,别墅,这好像是暮雨说要娶我的承诺之一,现在真的可以买了,甚至可以随便挑,然而,我却住不进去。

这人生啊!

最后根据吴越建议以及我自己的考虑,选了世纪花园的一套,地理位置好,环境好,总价三百多万。杨晓飞说,行,那就这个了,口气就像是买白菜。我问杨晓飞,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不买?杨晓飞说,买啊,这不你选好了吗,我就在你家边上买一套,感觉像是又买了一颗大白菜。

吴越感慨,有钱真好!

我心想,难道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胖子了?

那天休息时九叔找我过去聊天,他几乎是我的朋友了。他说我给他的药特别好用,他很感谢我,让我隔天中午再去他那里,他要送我个礼物。我推辞了半天,他却坚持,让我中午必须过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去找他,却发现他那屋子从窗户里冒出烟来,我一边喊人一边使劲推门,却怎么都推不开,最后只能硬撞。等我冲进屋里发现是柜子里起火了,而九叔就躺在沙发上,叫他他也不回答,大概是晕了。我赶紧着把他扶出去,让他在地上平躺好,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报警,切断电源,寻找就近灭火设备……就像我曾经在银行无数次演习过的那样。九叔跟我们不住一个区,而中午狱警值班的人又少,等大队人到了现场时,火已经被我灭得差不多了。

我受到表彰奖励,还给我扣了个英勇救人的帽子。那时起火的是柜子里的卫生纸,谁都不知道好端端地为什么会起火。直到那天九叔躺在床上,抽着烟跟我说,“安然,救火这事儿,搁别人可能只能算减刑,但是减刑再减也得服役满原判期的一半儿。你不是个坏孩子,我从来没看错过人。就算犯了什么罪,这两三年也赎够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关系,好好利用一下吧!如果能被批个假释,也许没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他隔着烟雾问我:“这份礼物不错吧?”

我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月的探视,杨晓飞兴奋不已,说他们知道了我英勇救人的事迹,正在跟监狱长联系向最高法申请假释。

三个半月后,我收到了假释通知。

又一个月,我终于结束了各种学习,各种程序,各种检查,换上我进来之前的衣服,拿好自己当时上缴的私人物品,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为我一个人开启。

门外正是阳光明媚的暮春。

这是个标准的荒郊野外,一条红砖路延伸向远方。路旁有大丛的野花,开得星星点点。

风从脖子里软软地吹过,带着空旷而自由的味道。我深深地呼吸,植物的清甜充满了肺泡。

只一道墙,便隔出两个世界,里面没有四季,只有作息表,而外面,外面是天堂。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已经有俩人奔过来。

“安然哥!”最先跑到眼前的是杨晓飞,居然穿了件彩色衬衫,像只花花绿绿的肥虫子。他自动自觉地把我手里的小包接过去。吴越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又觉得不解气似的一把抱住我,“你他妈的可算是出来了……”我笑笑,眼睛被阳光照得刺痛,“是呢,我又出来为害社会了……”

“放屁!”吴越骂骂咧咧地放开我,指指身后,说:“我们都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慢慢朝我走过来的是暮雨、老爸和曹姐,确切的说,是暮雨和曹姐扶着老爸。

三年的时间,父亲偶尔也过来看我,可我仍能明显得感觉出父亲的苍老。面对这个生我养我的人,压在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歉疚忽然地翻上来,我憋了半天才叫了句:“爸……”而后便盯着脚尖抬不起头。

颤巍巍地手在我光亮的脑袋上摸了又摸,老爸看着我好半天,然后不知从哪儿拿出顶棒球帽给我扣上,说:“傻孩子,行了,回家吧……”

衣袖被人轻轻拉住,我一看是曹姐,那双大眼睛里全是眼泪,只要眨一下就得流下来。我赶紧冲她龇牙一笑,“曹姐,你要是不怪我了,你就给我笑一个,你要是哭,我扭头就还回那门儿里去。”

曹姐噗的笑出来,眼泪被抹掉,“你啊,还是这么不着调,赶紧回家吧!”

“姐,你真不怪我了,我害得你丢了工作。”

“不怪你,但是不代表我觉得你做得对……至于工作,我现在的工作更好。”曹姐还是那么正直严肃。

“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真心地。

曹姐习惯性地踢了我一脚,“原谅你了,赶紧上车吧!”

路边停着两辆车,吴越跟着杨晓飞上了前面那辆宝马,曹姐也扶着父亲坐到那辆车上,暮雨打开了后面那辆斯巴鲁的车门。

突然地,我想在这样自由而宁静的天地里走走,找回我呼吸的节奏,我生长的频率。

“我想走走。”

车钥匙丢给吴越,暮雨不声不响地走在我左边,到现在为止,他还一个音都没有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跟着两辆汽车。

我,一直不敢去看他,却又一直在看着他。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想明白了,却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乱了。

有些感情扎根在身体里,伴着每一次呼吸心跳,每一个言语举动,每一个有的没有的念头,在年深日久后,长成了本能。所谓本能,就是身体自己的意志。走在他身边,就像是受到某种感召,全体细胞都不安分起来,神经紊乱,肌肉筋骨也失控般震颤,无数声音潮水样层层涌起,暮雨,韩暮雨……

然而,却又没办法靠过去。

他走在我左手边,清新的蓝白格子衬衫,清新的短发,眉梢处敛了几分凛冽锋利,愈发显得沉静如水。时光将他打磨得更加精致,空山流泉,月涌江横,青冥沧海,他转头看向我,望进眼睛里。我看到流光飞逝,晨昏荏苒,我看到天涯咫尺,四方无限,我想起竹帘卷雨,画栋飞云,我想起看过的,梦过的,走过的各种时间和空间。

“暮雨,”我轻轻叫了出来,那个在心底被无数次呼喊的名字,“我怕你会难过,我怕见了你之后会再也过不了余下的日子……”所以我才坚持没有你的生活。

“恩。”暮雨点头,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你一直希望我好好的,我却跑去犯法。我做了错事,却又不后悔。”

暮雨好久之后才说,“我们遵守法律,我们也遵守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规则,而且,那不只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

“安然,”他转头叫我,‘然’字微微拖长,尾音上扬,裹着化不开的温柔,“你的错已经抵消了,以后的日子,让我弥补我的错。”

虽然再也不敢说那些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话,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瞬间就让誓言成灰。可我还是愿意期待,或者一个不小心,就白头到老了。

暮雨的话绕在耳边,我特没出息地红了眼。

慌乱地偏开头,我跺跺脚说:“热死了!”在监狱中用过的那些东西,我能送人送人不能送人就扔。身上还是进来时的装束,那时候是初春,现在已经快夏天,衣服还有薄的可以穿,鞋子却还是厚的那双。

暮雨想了想,慢慢蹲下去,开始解我的鞋带。我愣愣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人家把我的鞋子脱下来,丢进杨晓飞的宝马里,我都没能给出什么反应,就那么单穿着双袜子站在路边。

而后我看到他走回来,背对着我在我前面单膝弯下,说,“我背你。”

某种野花的香气甜蜜地飘过来,点点挂在睫毛尖儿上。暖风轻轻地摇着我的手指,像是某种催促。心脏轻巧的跃动着,看某人一个动作一句话,那么简单就把岁月搅乱,有着斑斓色彩的往事一幕幕滑过眼底,细看来,他始终是他,我的暮雨从来就是如此。

一个拒绝不了的邀请,一个只有他能给的溺爱。

我伏在他肩膀,世界随着他的脚步摇晃。风穿过他的头发拂到我脸上,吹进我心里最沉寂无声的地方。他的心跳跟我的一应一答,那些我臆想中跨不过去的距离完全不存在,他就把我放在他心脏旁边,沉默着,千言万语。这就是暮雨的爱惜,最妥帖舒适,� �达灵魂。那两辆车跟在我身后缓缓爬行,我听到脑后飞起善意的笑声和口哨声。

忍不住地,我手指爬上他的脸颊,一遍遍抚摸过。细致而柔软的皮肤有舒适的温度和手感,我最想念的,最爱不释手的人。

一点清凉落在手指上,而后一滴又一滴。

“暮雨?”

“……以前你的手没有这样的茧。”

“……没关系,”我轻轻亲在他耳朵上,说:“以后也没有。”

“恩。”

青枝发绿,陌上花开,缓缓归人,一路走一路到白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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