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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事情是这样。
如果有一样东西,大家都想要,但是存货不多,那么价高者得,这样就会致使这种东西的价格越来越高。
就比如现在雍京的白银。
现银。
西北道,十三行,它们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洞,将雍京的白银像水一样吸进去,全部吸进去。
如此一来,晋中票号,徽州钱庄,还有那些在雍京的东南大商贾,朝鲜的参客,西疆波斯一些往来的客商,以及在京的官员,权贵王公们,一个一个的好像闻到血腥味的狼,都开始大举买入并且贮存白银。
有多少,吃多少。
雍京开始银慌,银价涨了四成。
整个坊间就是一幅人心惶惶的景象。
随后。
那些平时将银钱存在十三行的小户商贾,稍微有些余钱存入十三行的小老百姓们也得了信儿,都知道雍京现在最贵的就是银子,而且是现银!于是,所有人秉承着入袋为安的信条,拿出灾年抢夺活命粮的勇猛,争前恐后的挤到十三行兑现银。
因为乱,所以更慌,也因为他们无法确切的知道发生了什么,恐惧更甚。
赵毓立马于十三行的银庄前面。
薛宣平看到了他,但是他无法过来,赵毓冲着他摆了摆手。
赵毓感觉自己眼前乱象丛生。
这里围着很多人,一眼看不见边际的人群。他们手中拿着十三行的银票、汇票、钞子等等各种票据,踩着身边人的身体向前爬。他们对于那些能进十三行后堂喝茶,并且可以让下人抬着银箱走的大户视若不见,或者是无可奈何,这些人只能对待身边的彼此残忍。踩踏,毫不留情的踩踏,就是为了早一些兑到一两半两的白银。
如今的十三行就像被人用利刃劈开一道血坑的肥羊,伤痕可见骨却无法治疗。周围群狼环伺,身边鬣狗乱咬,只能任凭白银色的血喷薄而出,流淌成河。
如此境地,周熙却先运了三十万两白银给赵毓,想必他已经做好了置自己于死地的决心。
“这个场景不止十三行有。”萧则对赵毓说,“徽商晋商那些钱庄票号门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他们受了连累。幸好我们西北道只有一些战争债票,在雍京并没有收这些小户的存银,不然,也一样狼狈。赵叔,我听说十三行的银船已经进直隶,也许三天,也许四天就能到雍京,目前并没有听说发生任何意外。这些人只要安静等几天都会兑到现银,其实,很多人没有必要兑现银,他们为什么慌乱成这个样子?”
赵毓,“远水不解近渴。”
萧则,“等三、四天而已,不算远水。”
赵毓,“元熙七年,西回鹘王子易卜拉欣带着十万骑兵东征,和我们西北军在于阗打了一仗,当时你也在。那个时候我们挖断了拉莫孔雀河,他们没有水源,军心开始涣散。随后西回鹘军师命令打井,只是,西回鹘人掘地两丈却连潮湿的黄沙也没看到,那十万人就彻底乱了。最后,我们只用了不到三万人就使他们几乎全军覆没。其实,当时易卜拉欣王子并不知道,有一条天山雪水冲成的暗河就在距离他们军队驻扎不到十里的地方。暗河上有一小片绿洲,如果,他们当时再镇定一些,慢慢找,再加上虔诚诵经,他们那个什么神明庇佑,没准他们能看到水源,也能活命。”
“可惜,……”赵毓的声音未见半丝可惜,也没有什么怜悯,他说,“对于当年埋骨于阗的易卜拉欣王子来说,这十里路就是生死界;同样,对于如今这些踩踏与被踩踏的兑银人来说,三、四天也是生死界。”
薛宣平终于挤了过来,他挥舞着胖大的身躯,“老赵,老赵!”
“先救十三行!”赵毓,“老薛,你回去把西北道所有的现银装上马车,打开银箱的盖子,带上咱们全部人手,将这些银子明晃晃运进十三行。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十三行的银子源源不断!”
“啥?”薛宣平一脸懵,“老赵,你痴懵了?!咱们后天就有一封两百万两的债票要兑!萧老大,你,还有几位当家的叔伯可是把棺材本都拿了出来,再加上十三行送过来的三十万,将将够用!你这么一胡闹,后天兑不出现银,西北债票的招牌就倒啦。以后要是再筹军饷,我看你还能再要来一两银子不!到时候,你就得上吊!”
赵毓,“咱们还有两天,十三行今天要是倒了,今晚没饭吃的人,必须上吊躲债的人,可不仅仅只是眼前这些。更麻烦的是,秋税该收了。户部只要白银,百姓手中却只有铜钱,要缴税银必须兑白银,现在雍京银价贵成这个鬼样子,老百姓的赋税一夜翻了一番,收起来就是剜肉剔骨,那可真要费些力气了。这世道如果真到了那般田地,偌大的雍京城真要乱了。”
薛宣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都从西北解甲归田了,你又不当官,你当年不是每天酸文假醋的念叨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吗?皇帝老儿的赋税收不收,京城乱不乱,这些都和你有一个铜子的关系吗?”
赵毓一勒缰绳,“你去不去?”
薛宣平点头如捣蒜,“去!”转回头,继续嘀咕,“反正,到时候咱们西北道招牌倒了,上吊躲债的不是我。大不了,我去要饭!”
薛宣平将所有白银装车。他动用了五万两的银锭,这些明晃晃冷森森的白银全部摆在明面上,就这样招摇过市!他让一队人专门拉着五两大车,套上高头大马,拉着银车在十三行周围转圈。为了防止人哄抢,这队人手中均是强|弓|硬|弩,就这样护卫着银车,在十三行的银庄周围一圈一圈的绕。一队人累了,换人,继续绕圈。
周熙不收这些现银。
他亲自到了西北道在雍京的会馆找赵毓。此时,赵毓正在清点剩下的白银,黄枞菖和赵格非都在他身边。
周熙衣着整齐,头发梳理得体,脸色却憔悴到了极点。
在这一点上,他像崔珩,就算死,也要风光体面。
“赵先生,这些现银,十三行不能要。我十三行百年的基业,周家金漆的招牌,不能因为我们一家的过错就连累西北道。事情由我而起,也要由我而灭。周熙的招牌不能蒙尘。”
“你周熙的招牌是招牌,我赵毓的招牌就不是招牌吗?”
周熙看着赵毓,“此话怎讲?”
“大家同坐一条船,你落水,让我在旁边看着,如果再要了你那三十万,这就等于再狠狠打你一闷棍,这就是砸我的招牌。当年大家买我的债票,除了信我赵毓肯定能兑现银的能力,其他的,不就是信我这个人吗?相信我不是见利忘义、致朋友生死、大义于不顾的混账。”
此时,赵毓的声音很轻。
“周先生,我今早刚和文,……,我的家人说过,十三行财雄势大,可是,你只能将白银变成权力;可我的这道招牌,却可以把虚无变成财富,从负债中流淌出源源不断的白银。我都说的这样明白了,你还要砸我这个招牌吗?”
闻言,周熙沉默,他坐下,仆从端了三才碗过来,里面是红枣桂圆饱满的三炮台。
周熙问赵毓,“我们十三行的白银需要四天到雍京,到时候可以全部给你,只是你的债票后天就要兑。你让我过了关,你怎么办?”
赵毓没直接回答,却说,“周熙,你不能死,你死了,雍京城就乱了。你是龙头,你执牛耳,你得活着。”
这就像群狼围猎羔羊。
头狼狠狠咬住最大一块羊肉,剩下的群狼可以依次按照地位高低慢慢分享。
如果头狼死了,新的狼王却没有崛起,整个猎场就乱了。
到时候群狼混战,究竟是谁能活到最后,目前只有天知道!只是,过程中的杀戮,尸横遍野的结局,无可避免。
周熙,“可是,……”
“至于我,祸害遗千年。”赵毓抬手,教给周熙如何刮三炮台,“尝尝这个,我让他们多放了一倍的糖,甜腻腻的,好喝着呢。”
周熙走后,赵毓另外让人泡了一碗茶,大口喝。黄枞菖看着他,赵毓眼睛瞅着盖碗里面,“你看我做什么?”
“白白忙活了一天。”黄枞菖一摆手,“事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糕。祖宗,您这些年的家底要是真完蛋了,……”
赵毓看了他一眼。
黄枞菖,“您重新再挣,我帮您!反正我这辈子生是你的人,……”
他那句“死是你的鬼”还没说完,忽然看了看周围,发现四周一片空寂,不知道怎么了,带着一股子倾家荡产后宁静。
“上次看了个话本,上面一句话不错,——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感慨完毕,他问赵毓,“祖宗,这里的人呢?”
赵毓,“去年我们从西疆运了一批木材回来,全是上百年的栋梁木,两淮的盐商最近迷恋上修房子、盖园子,他们穷奢极欲,给的价钱不错。我让他们把货款兑成现银,装船运回雍京。萧老大带人去接应了。”
黄枞菖惊讶,“走运河吗?怎么没听说?”
“还敢走运河?”赵毓冷笑,“我让他们走的外海。从松江起运,走东海,一直到天津港。萧老大他们去天津了。如果没有这些银子保底,你以为他们同意让我把白银都给十三行吗?不过,这个,……,估计也赶不上。我算了算,等他们从天津拉回来,也得三、四天,不过聊胜于无。”
黄枞菖,“外海?祖宗,胆子可真大。那里倭寇猖獗,那么多银子放在船上,要是遇到了他们,您不怕肉包子打狗,竹篮打水?”
赵毓,“我请东海水师提督盛执玉派人护航。那些倭寇都是小贼,没事。”
闻言,黄枞菖一字一字的说,“盛——大——人,真是好——人——啊!”
“人是不错。”赵毓放下盖碗,“就是胃口大了一些。不说他了,现在的事情有些麻烦,雍京银价涨的太多,我怕要出事。”
之前赵格非一直认真听,此时忽然开口,“亲爹,我有个想法。”
赵毓,“怎么?”
赵格非,“米价涨了,只要开仓卖粮就可以打下价格;布价涨了,开仓出货就可以平抑涨价。那么,雍京的银价涨了,只要朝廷在坊间放入大量白银,就可以压下银价。”
“朝廷放银,压银价?!”赵毓听着,笑了笑,“闺女,你问问你黄瓜叔叔,他就在司礼监,他给你说说这事多么荒唐?”
“为什么?”赵格非看向黄枞菖。
黄枞菖苦笑,“大小姐,您说的倒是这个理儿,可是放白银这个事情,您觉得谁做合适?”
赵格非,“户部。”
黄枞菖,“我大郑开国一千二百年,户部从来不做这样的事,这是太|祖训。”
“其实,不仅仅是太|祖训。”赵毓开口,“而是,列祖列宗训。”
“一千二百年前,太|祖皇帝宫涅从战乱中统一华夏,定都雍京,那个时候整个国家经历了八百年的战乱,真是百业凋零,民不聊生。太|祖皇帝放弃儒学治国的国策改从黄老之说,无为而治,与民修养生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郑实行’轻徭薄赋’的治国策略。”
“随后,七百年前,圣王鹤玉雄主暮政,晚年昏聩出了岸世之乱,朝廷为了应对设立几大节度使,却导致了之后将近两百年的藩镇割据。宪宗皇帝南征北战,把大郑从分崩离析中拯救出来,随后,也是为了恢复民生而下了一道圣旨,要求子孙后代君王永世遵循,如有违抗,死后不入宗庙。”
“——永不加赋。”
“自开国,大郑的户部所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减赋税,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赈灾,然后再减赋税。列祖列宗可没让户部囤银。说白了,这也是靠天吃饭,和那些看老天爷脸色吃饭小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别说让户部放白银压银价这么奇诡的事情他们做起来有违祖制,说实话,我都不相信现在户部还有多余的存银。”
黄枞菖一直点头,“今年西北大旱,户部卡出赈灾的银子,从江南调粮的款项,还有明年春耕的种子,和修缮水利的银子,真的差不多就一穷二白了。”
赵毓又说,“闺女,这些事情写出东西来那叫一个汗牛塞栋,等哪天我问问楚蔷生,他要是得空,我让他好好给你讲讲这些。行了,天色也不早了,这里没咱们什么事情做,回去吧。”
黄枞菖亲自送赵格非回寿春宫。宫门口,崔太贵妃的亲信韩尚宫一直等候着,直到看到他们回来,这才放下心来。
“黄瓜叔叔。”赵格非恭恭敬敬的施了礼,算是告别,只是她踌躇了一下,还是问,“我能去玉熙宫吗?”
“可以的。”黄枞菖也还礼,“只是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赵格非说,“我想找一些当年父亲看过的书。”
“玉熙宫没有存书。”黄枞菖有些惊讶,“王爷当年信奉’书非借不能读也’,只借书看,从来不存书。他看书都是随便乱翻,看过就丢。他说,这书,看过,懂了就懂了,不懂就不懂,不用再读第二遍。”
“……”赵格非感觉似乎有些意外,可是仔细想想,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那当年父亲都到哪里看书?”
黄枞菖,“毓正宫。”
赵格非,“可是,那里是东宫,我不能去的。”
黄枞菖,“也是,……”
赵格非,“还有别处吗?”
黄枞菖,“文渊阁。”
赵格非,“如今,那里是内阁,我也不能去。还有呢?”
黄枞菖,“呃,……,微音殿。”
赵格非,“那里是圣上处理朝政之所在,我更不能去。黄瓜叔叔,您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爹真的看了一些正经书,也未可知。”
黄枞菖,“……”
赵格非,“还有,我爹,有可能是一目十行,并且过目不忘。”
黄枞菖,“……”
也许。
当年的皇长子承怡给人那种骄纵到不可一世,并且不学无术的印象太过于坚固与强大,以至于,他与他如此亲近,都忘记看到他最真实的一面?
黄枞菖顿时有些思绪万千。
随后,他带着他这万千思绪回到皇帝寝殿,看到赵毓爬到金砖地面上,从床榻下面捞东西的时候,还有些虚幻的感觉。
“祖宗,您这是要做什么?”
“这个,……”赵毓捞出来一柄半旧的竹笛,“刚才收拾东西,不小心滚到床榻下面去了。”
“这不是崔侯的笛子吗?”黄枞菖一眼看过去,就认得这个。
赵毓,“你怎么知道?”
黄枞菖知道晚上赵毓要出门,他赶忙收拾衣物,一边干活,一边说,“崔侯精通音律,当年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他将那些诗词吟唱出来,直接用笛子吹出了调子,好听着呢,大家都跟着学了。后来,只要曾经在毓正宫念过书的人,多少都会几首,就是弄得不如崔侯的好听。”
“老崔,……哎。”
赵毓坐在软塌上,拿着笛子,低头看着。
“他应该出生在江南大士族,以他的才情考功名绝对没有问题,但是不用出仕。不做官,就不会这么煎熬,也不会遭罪。他那种风流性子,应该是坐拥山水庄园,娇妻美妾环绕。烟雨暗千家,诗酒趁年华。”
他搓了搓笛子,“我娘早说过,老崔生在我们这种家中,就是耽误了他。”
忽然,他感觉黄枞菖很安静。
周围也很安静。
赵毓抬头,看见文湛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