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雍京北城,有间茶叶铺。
赵毓一进来,发现这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店里的伙计倚靠在门边,正在看天。那人一见赵毓,连忙把他引进了里屋,上了店里最好的龙井,不一会儿,掌柜的就到了。
“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还以为瓜州一别,这辈子就看不着你了!”
薛掌柜长的胖胖的,一身膀子肉一走三晃,这才五月,他已经热的满脸都是汗了。这是当年在西疆跟着赵毓的老兵,当年在瓜沙肃兰吃的不好,他那个时候就算长得壮,也没有现在出格,现在简直比当年肥了四圈。
赵毓,“加茉来了。”
薛掌柜拿着一张大布巾正在擦脸,听着就是一惊,“那娘儿们怎么来了?”
赵毓,“不是好事。她让我给她做事我没答应,估计要拿当年咱们在边境的事情做做文章。”
薛掌柜一挥动他的大扑扇一样的手掌,“别搭理她。我先前看那个小丫头挺好的,后来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跟着那个大长老神叨叨的。那些账不是都平了吗?”
赵毓,“平了账,平不了人。我怕她拿咱们的人下手。现在不是有几个弟兄在雍京讨生活吗,她搭上了另外一个有权有势的混账东西,就算抓不到真凭实据,乱撒泼也麻烦。你去告诉那几个,最近风声不对,让他们都小心点。”
“这没问题。”薛掌柜还真有些担心,他们现在都是平头百姓,怕沾事,“我就感觉吧,怕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也要防。”赵毓,“你现在还做包打听的买卖吗?”
薛掌柜点头,“做!这是大头!不然指望着这个茶叶铺,我得回去喝西北风!你想探谁的底细?”
赵毓,“石慎。”
“就是他?”薛掌柜,“加茉搭上的王八蛋就是他?”
赵毓没回答这个问题,另外问了他一句,“这个人,就连他晚上跟那个娘儿们睡觉,哦,睡的爷儿们也成,反正他睡几次,他几岁断奶什么的都给我弄明白了。多少钱?”
薛掌柜摆手,“跟兄弟就别谈钱了。”
赵毓摇头,“亲兄弟明算账。再说,当年也是我不愿意在西疆呆着了,自己先走的,对不住你们,别跟我谈人情了。”
薛掌柜看了看他,手指摆了一个数,赵毓点头,从袖子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面上。
薛掌柜看着赵毓直笑,他说,“老八早说了,你属于天性凉薄,相处的时候知道掏心掏肺,可是有一天懒得相处了,忘起人来比王八蛋还狠还浑,大家都习惯了。”
敕造宁淮侯府门前的狮子都比别家的高一头。
尹徵早就听说过宁淮侯崔珩的大名,虽然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住进这里来,但是一想到那位连黑色缂丝翔鸾纹锦袍都敢穿的六哥,他也就释然了。
只是,……
人们都说侯门公府,深宅大院,其中必有凄艳。
尹徵住的这个院子叫做小松涛院,倒是不小,四四方方,种了常年绿色的书,小风一吹过来,听着都有些惊涛骇浪的感觉。凄艳什么的到没有,纯正的刚正不阿,外加松柏常青,特别像给忠臣良将住的。他的隔壁院子是蘅芜汀兰院,赵格非就住那边。那个院子倒是有些贵女应该居住的风雅,一院子的奇花异草,一到夜间,香气如果话本中的鬼狐一般,全冒了出来。
雍京城传宁淮侯府邸姬妾如云,但是那些传说中的美人儿,尹徵一个没看着。他在这里,过的特别的清心寡欲。侯府规矩极大。尹徵这个院子两个母苍蝇都飞不进来,而赵格非那个院子则两个跳蚤都是母的。
赵格非则住的如鱼得水。她原本以为崔珩是以贵戚军功封王侯爵位,一定如同尹家满门一般是文盲,结果侯府藏书阁让赵格非大开眼界。她在这里每天看书,日子过的沉静而有趣,于是,也就没有功夫再理睬尹徵的哀怨了。
于是,当尹徵看见赵毓过府看他们,直接抱住赵毓的大腿,“姐夫,我知错了,我任打任罚,你饶了我吧!”
赵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你了?”
尹徵,“我想回家。”
赵毓,“那我让管家爷爷赶紧写信回云中给你爹娘,让老爷派人过来接你回云中?”
一听,尹徵立马不嚎了,“不要,我一个人在雍京挺好的,不回去。”
赵毓看着他直乐。
尹徵,“姐夫,我想回去自己那个地方,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咱们都是白身,总是在侯府打扰多不合适啊!”
赵毓则说,“你在这里呆几天,学学规矩,也和格非一样,多看看书,不然你每日在家睡到日上三竿,在云中好不容易读的几本书全忘光了,等你回大爹娘面前小心他们家法伺候。”
尹徵一听,知道没戏,索性也不装了,抱着手臂坐在椅子上生闷气。他这个姐夫看似好说话,其实主意特别大。不熟悉他的人说他吃软不吃硬,其实这个人软硬不吃。一定他的心意定了,谁说都不听。在家的时候,连爹娘都让他三分,更不要说如今在雍京他的一亩三分地,自己只有被管教的份儿,根本翻不过身来。
赵毓去看赵格非,结果她不在自己的蘅芜汀兰院,而是在藏书阁。
“姑娘这么努力读书,要是有一天蟾宫折桂去了,可千万别忘了你老爹我呀。”
赵格非看见他爹给她端过来甜汤,只说了一句,“亲爹,书房重地,不允许吃喝。”
赵毓坐在她身边,自己开始吃,这是新鲜的莲子加了冰糖炖的汤水,随后放在冰窖中镇着,喝着清凉消暑。
“我最近有些事情要做,你得在你表叔这里住几天。”
“嗯。”赵格非点头,“舅舅上次旁敲侧击问我,知不知道您同侯爷是什么关系。”
“哦。”
“我说,不知道。”
“其实,也没必要骗他,我只是懒得说。”
“可是亲爹,舅舅告诉我一件事。”
“啥?”
“舅说,先帝年间宠冠诸王的皇长子祈王就是宁淮侯的表弟。当年祈王被褫夺王爵还连累了崔侯,后来崔侯有了军功这才翻了身。现在比之前权势还炽。”
赵毓,“……”
赵格非,“然后,我舅还说,宁淮侯就只有这么一个表弟。”
赵毓,“……”
他的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敲了几下,赵格非则说,“亲爹,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要知道。”
赵毓,“这件事吧,其实,……”
赵格非,“昨天我拜托崔侯带我去过一趟祈王府,我们进不去,就在外面看,它现在还被封着,但是王府并不破败,想必有人经常打扫维护,只是没有新的主人,也似乎不可能有新主人。因为王府上面甚至还挂着匾额,是黑色檀木的底子,上面是黄金化水浇筑的三个大字——祈王府。”
这些,赵毓都不知道。
十四年前,先帝下旨褫夺他的王爵,查抄王府,他跪在地上,看着禁卫军将王府匾额拿下,看着他家中那些东西被封入十尺的大木箱里面,一个一个的向外抬。王府外的一条街上堵满了人,他就跪在王府正门外,磕头谢恩,脑门都是青的,显得异常虔诚。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就连他住在北城他都不曾再回去过那条街。
因为,他也的确回不去了。
“亲爹,如果在雍京住的很不开心,那我们就走吧。回云中,回冉庄或者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就我们父女两个人。我娘临终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您,我不能让她不安。”
赵毓乐了,“真是好闺女,老爹心领。不过呢,在你成年之前,还是由你老爹我照顾你吧。”
他拍了拍赵格非的头。
“这些天我在雍京住的不开心是因为最近遇到一个王八蛋还有其他一些之前认识的人。我没跟你说,是因为这是我自己惹的冤孽,我得自己扛。至于之前那些事儿吧,……,闺女,你想当郡主吗?”
赵格非摇头,“不想。”
赵毓,“你想当,我也没辙。”
赵格非,“……”
赵毓笑着说,“因为我的确不是先帝骨血。”
赵格非,“亲爹,……”
赵毓,“不过有个词我觉得挺新鲜的,宠冠诸王,你舅真这么说的?”
赵格非点头,“嗯。”
赵毓自己咂摸这个词,越想越……有些想念他老爹了,虽然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从一睁眼到后来,父亲只有这个一个,就是先帝。
赵格非,“亲爹,您怎么可能得到宠冠诸王这样的待遇?”
赵毓,“如果你早生几年,没准还能见过曾经和你爹我称兄道弟的那几个叔。那些人都他妈的是王八蛋,所以把你爹我衬托的玉树临风,一枝独秀。”
赵格非,“那些王八蛋,也包括六叔?”
赵毓,“他,……”
赵格非,“皇帝。”
赵毓,“是。”
赵格非,“那他和您,……”
赵毓,“还是那句话,等你长大了之后再说。”
大正宫,文湛寝殿。
赵毓让黄枞菖从太液池捞上来红莲的莲子,他把这些放在一个水晶碗中,开始一颗一颗剥莲子。本来留着莲心可以败火,但是那太苦,于是他就小心的把碧绿色的莲心全部去掉。
黄枞菖就在他身边,正在端正临摹楚蔷生的字帖。
文湛从微音殿回来,他有些意外赵毓还在。他早上离宫的时候并没有说晚上回来,文湛原本以为又会有几天的分离,没想到回来是这样一幅场景。
“怎么剥莲子?”
“下午在老崔家,他们弄了一道甜汤挺好吃的,解暑,我给你也做一碗,最近天气太燥,小心上火。”
“嗯。”
那边黄枞菖早就麻利儿的收拾东西,悄无声息的离开。在寝殿外遇到垂手站立的柳丛容,他们商量要到哪里摆饭。
这边有人伺候文湛更衣,收拾完毕,他拿了一本书坐在赵毓身边。
一个剥莲子。
一个看书。
没人说话,却丝毫没有静寂的感觉。
赵毓剥完了红莲莲子就让人加了冰糖小火炖,得了之后放凉,盛入水晶盅中,放入青花大碗,底下镇着冰块。
赵毓说,“对了,格非知道了我之前的事。”
文湛放下书。
赵毓,“她就问了我一件事,据她说,百思不得其解。”
文湛,“什么?”
赵毓,“她说,民间传闻,当年的祈王是宠冠诸王,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文湛,“你怎么说?”
赵毓,“我说,因为那些兄弟都是王八蛋,于是,就只能显得我一枝独秀了。”
文湛,“王八蛋,我也是?”
赵毓,“他也是这样问我的,我没回答。”
文湛挑了一下眉。
赵毓,“有些想老爹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当年对我的娇宠,再也没有了。”
良久,文湛说,“我也想,只是,……,你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