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听说了崔浩的事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呢?崔浩啥人?她晓得的,要说偷,打死她她也不信!可是千真万确。刘学博说,他都承认了,你去见见吧,这个牢他是坐定了,老子不让他坐个十年八年的,就不叫刘学博。他看看白玉,白玉眼睛晶亮,里面有泪珠滚出来,他突然笑了,语调一下子变软了:“你去见见崔浩吧,崔浩这个牢坐定了,跟他这样的人,不省心啊!你有得受!”说着,刘学博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他搞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戴耘?恐怕是为了玉箫燕吧!”他看着白玉的泪珠滚了下来,心里有一股子宣泄的快感,心里想,这女人真是个尤物。
白玉不知道刘学博是什么意思,她看看刘学博的脸色,眼睛里没内容,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崔浩搞女人,你不知道?”刘学博冒出一句来,话出口,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没影儿的事,为什么要在这女人面前提呢?白玉的眼睛让他魂不守舍,很亮,没有杂质的那种亮,像是一潭水!他知道眼前的白玉内心一定翻江倒海,他想上去抱抱,去亲一下,但他没有动。
“崔浩?他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乱来的人!”她想起崔浩平时跟她聊天的时候谈的那些哲学、经济学的理论,谈的人生理想,她不相信。
刘学博叹口气:“唉!不省心!”他掏出名片,“有什么需要,你来找我,我只要能办到!”白玉不明所以地伸手接名片,刘学博又抽回了手,在名片上写了自己的BB机号,然后左手握住白玉的右手,右手轻轻地把名片摁在她手心里。
看着刘学博走了出去,白玉呆坐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渐渐醒了,崔浩怎么能那样呢?她这才想起前天晚上崔浩跟她说“要做一件大事儿!会对不起她”,她还以为崔浩就是说说,闹着玩的,没想到是真的。她当时笑了起来:“你做大事儿?那我就做美国总统!”崔浩不笑,崔浩拍拍她的后背:“我想给戴耘筹点儿钱!”
崔浩原来是要帮戴耘,她了解崔浩,他出奇地自尊和自大,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获得别人的承认,为了义气什么都敢干,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英雄情结。可是,也不能为了朋友、乡党,就这样毁了自己啊!她脑子里急速地转着,谁能帮帮崔浩呢?
她想起他们的同学李愚,李愚的父亲是副市长李钧儒,也许李愚能帮上点儿忙,她相信,崔浩是一时糊涂,政府应该原谅他。
林白玉来找李愚,这让李愚很烦恼。他不愿意让人把他和副市长联系在一起。但是,没有办法,到哪儿他都是李钧儒的儿子!他喜欢听母亲说:“你看看,你不像他!”他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几乎没跟父亲亲近过,小时候没学会,长大了,更学不会。他很少和父亲说话,在父亲面前,他总是不自在。还好,父亲不经常在家,照面的机会不多。
“要上大学了,想上哪所大学?”父亲是个好父亲,节骨眼上总是关心他。
父亲喜欢好龙井,他只喝杭州梅家坞的龙井。父亲用的古董紫砂壶,是明朝著名紫砂艺人时大彬的作品,紫砂壶用得久了,人和茶的灵气渗进了壶体,就是不放茶,壶体也是通体沁香。父亲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递给儿子。儿子出奇地自尊,端起来,放着,也不喝。龙井的香气在父子两个人之间氤氲,却不能把父子联系起来。
李愚不喝茶,他喝啤酒,喝咖啡,喝葡萄酒。80年代的上海,能喝上咖啡和啤酒的还不多,那是又贵又稀罕的东西,不是平常人能买得到的,那个时候很多东西要外汇“券”,要有门路才能买,甚至看电影、听音乐、看书都得有“券”,李愚痴迷这些东西,父亲拿他没办法。
儿子说:“还没想好,大概去政法学院吧。”
父亲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去政法学院,为什么不去复旦、交大,再说不去复旦、交大,也可以去北大啊,父亲看看儿子,什么也没说。
几年后,父亲带了秘书和司机,到学校去看住校的儿子,专程来的,却说:“到学校开会,顺便过来看看,毕业后想去哪儿?”
儿子还是前几年的话:“还没想好!”
父亲说:“去机关吧,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
儿子不受用:“机关?不去。没意思!”
父亲就说:“去一线,锻炼一下也好!”
儿子根本就不觉得去一线是什么“锻炼”,但是这回他没有反驳父亲。李愚心里想的是成为一个诗人,他认为他在做官上,是做不过他父亲的,但是在写诗上比父亲强。李愚选择了上海海事学院,他认为他不仅会成为一个好教师,还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诗人!
白玉来找李愚,“崔浩被丝绸厂保卫科关起来了!”
李愚看看白玉,不知道白玉到底看上崔浩哪点好,他犹豫着:“我们去看看他?”
白玉说:“不用了,厂里不让看,我想去崔浩家看看他父亲,得去告诉他一声!”
“去送这种消息不容易,我陪你去吧!”李愚想了想说,他知道白玉是来找他帮忙,看看能不能让他父亲打个招呼,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但是他不能答应,他不是不想帮,而是没法儿帮,他能做的也就是表示同情,陪陪白玉尽一下同学之谊。
他从小背着父亲这个牌子,很压抑!实际上,父亲不会因为他而帮什么同学的忙,他不是没试过,他试过,他没那个面子。但是,还是有很多人以为他能办,想着法儿要他帮忙,这让他为难,渐渐地他甚至不敢跟大家来往。其实,他很想和同学、同事们多往来,他弄得到邓丽君的歌,家里有大客厅,客厅里铺着名贵的柚木地板,他有啤酒,有咖啡,周末可以在家里办舞会,但是,请谁呢?他没谁可请!“我找车,陪你去!”他说,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崔浩的父亲看见他们,很惊讶,拿了张条凳让他们在场院里坐,然后给他们端来茶水,茶水很淡。李愚想到父亲喝的龙井,心里不是滋味,一个劲儿地猛喝。青色的太阳,软软地挂在树上,冷生生地发着光。老人的棉袄很旧,袖口上露出泛黄的棉花,崔浩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
白玉说:“伯父,我们来看看你!”崔浩的父亲点头,给他们加水。
崔浩的父亲不让他们进去,家里除了一座茅棚,什么也没有。他看着远处的太阳。太阳挂在树梢上,像是要落下去,冬天的太阳就是这样,在这样的太阳底下,说话也觉得没滋味,除了两张条凳和用来喝水的饭碗,他拿不出另外的东西了。他往饭碗里倒水,“你们喝水!”一时间,他们沉默起来,找不到话头。崔云高道:“给你们沏的是白茶,清明前摘的,以前他爷爷在的时候从浙江带回来的茶树,现在也没人管。”
白玉听老人讲茶,心里伤心,她红着眼睛:“崔浩被抓起来了。”
崔云高点点头,他往碗里倒水,“你们喝水。”白玉和李愚不知道老人的点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老人已经知道崔浩的事儿了,还是老人根本没听清楚他们的话?
白玉和李愚突然觉得不该来。
李愚从皮夹里拿出一沓钱,塞进崔浩父亲的手里说,“来得匆忙,没买东西。”
崔云高摇头,“没用,没有用!”
“没用!没有用!”崔浩父亲的话在李愚心里打了十几个滚。
李愚望着远处田野,那里有人在打农药,没穿雨衣,也没戴口罩。喷出来的水雾,折射出一轮轮青光,慢慢地消失在阳光下。为什么不戴口罩呢?打农药是危险的活儿啊。农活比人命金贵?农民就不珍惜自己的命么?
李愚突然想起崔浩祖父崔静园的事儿:“伯父,当年的彩蕨园,是不是还在?里面是不是还有不少茶树?品种很多,是上海有名的!”李愚家现在住的房子是当年资本家叶铭斋的,院里有几颗白茶树非常有名,据说同样的茶树在上海只有崔静园当年的彩蕨园有,他想看看。
崔云高道:“毁了!土改的时候毁了一大部分,大跃进的时候全砍光了,改成水田了。只留了几棵!”
李愚有些黯然。
“玉箫燕都告诉我啦!说是为了戴耘!”崔云高端着茶碗,“这小子,值当!戴耘从小就是他铁哥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