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那一天温夫人眼皮老跳。
她念两刻钟的佛经, 那眼皮也没消停下来。便拿出磨石磨她那杆红缨枪的枪尖。
这枪许多年,枪杆是木制的,叫她握得都包浆。当年嫁妆一点点卖掉, 老太婆想把这杆枪也拿去卖掉, 她死死抓住不放。
两个人僵持着, 温纬总算说句人话;“这个不行,得留着。”这杆红缨枪才避免被卖掉的命运。只老太婆又说:“这个,给你男人用!”
还是温纬说“她那杆轻, 我用着不趁”才作罢。
其实温纬用的是一杆铁枪。温夫人卖嫁妆才给他打出来的。
铁枪若保养得, 枪杆也能锃亮, 厚着脸皮吹嘘一句“我这是精钢亮银枪”,能唬唬不懂行的人。
真正的亮银枪精钢打造,若更的, 添加秘银和其他一些只铁匠们才懂的东西,那枪杆便锃亮如银,又钢又韧。若做到这样,便可称一声“宝枪”。
凡使枪的,莫不想要这样一杆。只太贵,一般人家置办不起。
亭口甄家祠堂里倒供着一杆,是传家镇宅之宝。
温夫人少女时代偷偷摸进去拿着耍耍, 叫她爹发现, 一顿揍。后来她死拧着非要嫁给穷小, 她爹气得不跟她说话, 撂一句“以后过得不, 别回来哭”。
她那时年少气性大,也撂狠话:“既嫁,便是温家的人, 自然不来。”
父女便这么决裂。
后来,后来的后来,温夫人午夜梦回想起来,不知道多悔恨。只她是个死要面的,自己选的人家,硬扛着也得把日过下去。
嫁妆卖贴补家里,给男人打杆枪,把地教他。
终于后来,男人出人地。
男人出息后,主动带着厚礼去亭口甄家联络感情。只温夫人和她爹都是个死倔的,都不愿低。就这么一直不冷不热地,直到老爷去。
温夫人每每心里不静的时候,便磨她这杆枪,磨着磨着心里便静。
只这天,却怎么都静不下来。到温杉冲进来,着急地喊“娘!点烽烟!!”时,她才恍然,原来是冥冥预感啊。
烽烟一道一道地飘起来,警示着海盗登岸。谁都想不到那些烽烟起得这么快,仿佛诸家卫所都根本不存在似的。
温夫人登上高墙,大吃一惊:“怎么都到这里??灵山卫的人呢?王八蛋是没敢出战吗?”
还是温杉一句话解温夫人困惑:“灵山卫没什么人!英娘说,些人跑去灵山卫和登州卫借人呢!”
温夫人瞬间明白。
这是种恶因,结恶果。
大家空饷吃得太多,里都没人。此次应召北上京师,不能像过去应付巡检那样互相借人充场面,便打起沿海卫所的主。因沿海几个卫所位置重要,没抽调,留他们警戒沿海岸线。
哪知……
此时再气再恨都没用。
敲锣把人都收拢回军堡里,关大门。老人、少年、粗壮妇人甚至年轻媳妇都提棍、镰刀,紧张地准备起来。
谁知道迎来的不是海盗,是徐家百户所来求救的人。
便是英娘家。
百户所之间原就该相互支援协助,何况这是英娘派来求救的,这不能不救。
温纬原是给温夫人留五个人的。现在整个军堡里,除温杉,便只这五个人是正经的军士。
温夫人把这五个人都给温杉,又点五个老汉和几个独臂瞎眼的残兵,歹凑十来个人,往徐家所去。
这一去便没再回来。
等到天黑还没见人回转,温夫人的心就沉下去。
军堡里的人不敢睡,已经安排人在墙上警戒。都是老、少、残和妇人。如今军堡里,都是这些人。
杨氏和汪氏原也都些功夫,不是那等提不起刀的柔弱女。偏她二人现在妊,一个比一个吐得厉害。
温夫人当晚便以照顾的名义将她两个和虎哥都叫到她的上房来歇着。实际却瞒着旁人,和黄妈妈悄悄带着两个媳妇去上房后面后罩房的净房。这里是丫鬟仆妇们用的地方。
那净房的角落里,挪开两只空马桶,掀开草垫,下面原来竟个地窖。
“若事,你们几个便去下面躲。”她说,“里面都收拾,水饼肉干,能撑几天。”
汪氏的脸发白,杨氏还算镇定,握着温夫人的道:“不至于,不至于!阿杉一定能回来的!定是被什么事绊住!”
长媳的镇定颇让温夫人欣慰。家里能这样一个女人在,便是男人什么,也能把门户撑起来。
她道:“以备万一。”
但那个万一果然来。半夜时分,海盗们夜袭温家堡。
军堡里敲起锣,惊起原本睡得就不踏实的人们。预排的老人和壮妇都上墙,稀稀落落地射下一片箭矢。
人不够,弓不够,箭也不够。因都被男人们带走。
那只能用别的,准备的石块,朝下面扔,砸死一个算一个。
对方射上来的却是火油箭,朝着天上射,高高地射进军堡里,便房烧起来,把墙照得亮亮的。
老人瘦,妇人粗,少年弱,都被照得真亮亮的。温夫人在墙上,都听见下面响起来的嘘笑声,也看见火光里锃亮的兵器反光。
大盗邓七在东海经营多年,他的人装备甚至比卫军还精良。
墙不断人箭,一个跟掉下去,不知道生死。大约是不生,只死。
只老幼妇孺们都知道,此时不拼命,只更凄惨。传言东海海盗生食人肉,还吃小孩的心,年轻女人则被他们抢回去糟蹋,不停地给他们生孩,直生到死。
墙下面那些眼露着恶的青年男们,不知道多少就是由这样的女生下来的。他们长在海盗窝里,天然就海盗。
谁也不想落到那样的命运,这生死时刻,便是妇人们都拼力奋战。
钢爪勾住墙,人攀着绳爬上来,粗壮的农妇镰刀便狠狠地砍过去,划烂对方半张脸,眼珠都勾出来,直接摔下去。只妇人待想用镰刀割断那绳索,却被箭矢从眼睛贯穿颅,喷着鲜血倒下去。
又老人跟爬上来的海盗互相掐着喉咙在地上翻滚。老人曾经也是卫军,因年老退下来,由儿顶上去。当年的悍勇还在,力气却不再。终于被海盗掐断气,满是褶皱的垂落在地上。
又不知道谁的血溅射过来,溅满。
温夫人带着村人鏖战到天亮,杀得浑身是血,不知道从墙挑下去多少人。才打磨的枪尖感觉都钝。
晨光亮起的时候,温夫人知道这军堡是再守不住。她咬牙下令:“撤!”
大家胡乱砍几刀,跟着温夫人撤下墙。攀爬上来的海盗不追杀,拉同伴上来,再下去开大门。待群盗一窝蜂涌入,自然奔着军堡里最高最大的宅去。
众人撤回温家,关上大门,上栓。温家的院墙便最后的屏障。
府里的下人们虽脸色发白,但也立即送上食水——战这么久,每个人都需要补充体力。
“赶紧填两口!”温夫人喊,“我们再杀出去!守在这,只能等死。”
众人脸上悲切,都明白的。军堡的高墙都不能保护他们,何况温家的院墙呢。只大口地往嘴巴里塞面饼,多吃两口,多点力气,哪怕逃命也能跑得快一点啊。
温夫人趁这个空档赶回上房,把杨氏、汪氏、虎哥都塞进后罩房净房的地窖里,托给黄妈妈:“交给你!”
杨氏只不肯松开她的:“娘!!”
温夫人硬是把她的掰开:“我带着人引开他们,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出来,什么时候彻底没声音,什么时候再出来!”
杨氏含着泪,仰看着温夫人扣上地窖盖。
温夫人铺上草垫,拿两个空马桶挡住那角落,临走又一脚踹翻正在用的马桶。秽物洒一地,让人看着就不想进来。
她看一眼,觉得看不出痕迹,毅然转身出去。
海盗们开军堡门,便直奔最高最大的宅来。
温夫人提着枪回到前院的时候,海盗已经在外面砍门。仅的几个老顶着门,女人们都面露悲戚惊恐,人在哭。
温夫人红缨枪往地上一顿:“我们杀出去!待门开,我顶在前,你们找机逃!”
最后的求生机,众人都点。
举棒的举棒,举刀的举刀。温夫人喝一声,几个老一起后撤,门轰然一声就被撞开。
温夫人发一声喊,一杆红缨枪带着残影刺过去,如银蛇吐信,蛟龙出海,一息间就连着刺死三个,杀对方一个出其不。
众村人呐喊着,跟着冲杀过去,借着一冲之力,竟真冲出大门。
“跑!”温夫人大喝。
年轻丫鬟、媳妇们惊惶逃跑,只几个老和悍勇壮妇还跟着温夫人厮杀,边战边退。
海盗们果然被吸引,甚至没往温家大宅里冲。
因海盗们上岸,都是原因。纵宅里些财物,其实也远抵不过他们在海上劫掠商船来得丰厚。
海盗上岸的最大目的,还是掠人。
女人。
岸上住都编户,没户籍的海盗在岸上行动多不便。但自古钱帛动人心,钱给够,总一二良愿帮着海盗探听岸上消息。
如今新旧皇帝交替,诸王举事,山东诸卫被抽调去拱卫京师这么大的事,大盗邓七自然得到消息。
山东空虚,邓七怎么可能放过这么的机,当即便发船往山东登岸。
原以至少沿海诸卫要一战,岂料沿海和内陆竟一般空虚,轻易便可将军堡攻破。
一路便杀到温家堡。
老人不必多想,一刀砍死。
少年能擒住便捆起来带回去充实人力。
太小的孩一脚踹飞,或者扎在枪挑着玩也行。
只女人是必须抓住的,尤其是年轻女人。
但,这个凭一杆红缨枪不知道杀伤他们多少兄弟的胖妇人,必须死。
海盗们紧紧咬着温夫人不放。
温夫人对军堡里地形更熟,她在巷间窜来窜去,杀几个正强掠女人的海贼。但更多的女人被擒住,发出尖叫,被扛起来就掠走,她实在无能力。
眼前人影一晃,几个海贼堵住她的去路。温夫人二话不说,枪尖一抖,虚影晃动着便刺过去。只她战一夜到现在,刚才也没来得及吃一口食物补充体力,已近力竭。
温夫人心知,这一回自己大概是要交待在这里。但即便这样,能多杀几个海贼,便多杀几个!
她发散乱,反一捋,把一把发捋过来咬在嘴里,不让遮挡视线。长/枪和钢刀交错,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右肩被划一刀,血飞溅一片。温夫人只咬着发,硬撑着这一口气不泄。
身后突然发出重响。
温夫人长/枪划个半圆逼退身前几人,转枪回防,向后看去。
却原来是贼人从背后偷袭她,被个突然窜出来的干瘦女人举着瓦罐,一瓦罐砸在后脑。
那贼人被砸得踉跄扑到在地,但随即臂一撑便跳起来,反一刀,便将那干瘦女人的一条膀削下来。又一刀劈在那女人颈间,将她砍死。
天已亮,房屋在烧。
天光和火光把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照得真亮亮。
那一条膀飞起来,便落在温夫人眼前的泥地上。
腕纤细。
多人都说,她可能是温家堡里最瘦的女人。
从前她颜色时,大家说她瘦得狐媚。后来她颜色渐渐没,大家说她瘦得像鬼。
——田寡妇。
看清是她,温夫人这一口气,忽然便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