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懿安还是走了,很洒脱。
也符合她一贯的风格,文诺想不出宋懿安哭哭啼啼的模样,大概也不会见着。
像出门买个菜般随意,留个背影让文诺自己念想。
文诺在城门口站了许久,从日头正盛,站到日落西山,许多人从他身边来回走过,却没人敢去打搅。
直到弯月初上,蟋蟀开始聒噪,工匠和镇南军的士卒收工了,文诺才拍了拍脑袋,慢悠悠地往回走。
万年前的大战已作古,现在的日子算得上太平,想不通的事情,就让他继续想不通吧。
没有大彻大悟,只有肚子在咕咕叫着。
淡淡的月光照射下来,在地上映出文诺清瘦的影子,晚风轻轻地吹,带着寒冷的气息。萦绕心头的情绪在夜里不断放大,让文诺忍不住想大嚎一声。
于是文诺就大嚎了一声。
惊醒的百姓破口大骂,始作俑者灰溜溜地躲在阴影处,悄悄地溜回安和郡主府。
比起汴京城的清冷,安和郡主府里热闹多了。
文诺推开院门,嘈杂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里,顺势往里看去。
入眼是青色的裙摆,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幽,柔荑放在小腹,朝着他笑。
是明珏。
文诺回以淡淡的笑意,轻声道,“他们都在庆祝,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
“等你回来。”
明珏的声音无比轻柔,几近撩断文诺的心弦。
“我回来了,进去吧。”
女人点了点头,等文诺跨上台阶,才跟在文诺身后,走进唐道雪举办的宴会中。
殿门敞开的瞬间,热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把视线投过来,文诺一时间竟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咳嗽两声,“都吃着呢。”
主办者唐道雪起身走到文诺身前,手里端着酒杯,清冽的酒液在摇晃中散发出甜爽的芬芳。
“敬你。”
“谢谢。”
文诺接过杯子,酒液中倒映出他的脸,颇为秀气,没长开的容颜甚至显得青涩。
一饮而尽,顺便将所有的不安都埋进心底。
他可记得一句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辛辣的酒液涌入喉咙,返上来的酒劲有些冲鼻,他勉强忍住,眼睛涌上些泪花。
“啪。”
骨瓷做的酒杯砸在地上,众人不明所以,却听文诺忽然大笑起来。
“吃好喝好,今晚不醉不归。”
“喔!喔!喔!”
人们热情地回应他,顺势将他拉到桌子上。
只要有人敬酒,文诺都没推辞,必满饮。
气氛也达到高潮。
相较于前厅的热闹,被屏风隔断的后厅就显得格外冷清。
正是柔福帝姬府中的众人,徐三钱埋头苦吃,其他人就没了五百斤剑仙的食欲,一个个苦着脸,端着酒杯又放下,也不喝。
唐幼仪拿起筷子,轻声道,“都吃啊,愣着干嘛?”
说完之后,扯了块蹄放在秦墨碗里,陆昭的眼睛看直了,原本已经拿起来的筷子,又不经意地放了下去。
唐幼仪当然看到了,可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看着秦墨,眸中粼粼波光。
秦墨尴尬一笑,夹着蹄送入口中,嚼了嚼,肥油瞬间充斥口腔,胃里泛起阵阵恶心。
秦曦看不下去了,娇声道,“四哥一直都不吃肥肉的,他会吐。”
秦墨来不及阻止,只能将肥肉囫囵咽下,将秦曦搂在怀里,强忍着恶心,对着众人笑道,“没事没事,我一庶子没那么娇气,小孩子闹着玩呢。”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唐幼仪也将筷子放下去,眼眸被刘海遮住,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屏风后传来前厅热闹的声浪,瞬间将众人淹没。
秦曦推了推秦墨,示意他放开自己。
秦墨不明所以地松开手,“弄疼你了吗?”
秦曦看了眼唐幼仪,小声道,“我去找师父。”
不等秦墨回答,一溜烟跑出去,绕过屏风,留下更加沉默的众人。
桌下,唐幼仪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捏紧。
“咳咳。”徐三钱咳嗽声打破僵局,满是油腻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举起面前的酒杯,站起来。
“这些天得以承蒙诸位照顾,在下才疏学浅,没啥华丽的辞藻表达自己的心意,只好以水酒一杯敬诸位,以表在下的感激之情。”
一席人为了不让徐三钱抹不开面,礼貌地端起酒杯,回以勉强的微笑,然后一齐饮尽杯中的清酒。
唐幼仪只是浅尝辄止,玉手握着杯子。
她明白,徐三钱是在暗暗向他们告别,唐同尘已死,她顺理成章地获得赵国最大的权力,于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也就到此为止,至于她能否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王,再无他们的关系。
陆昭偷偷地瞄了她几眼,眼神闪烁。
唐幼仪收起心中的难受,露出动人的微笑,面带歉意道,“说来也是,这么久了还没能与徐掌门把酒言欢,是妾身的过错,还请徐掌门莫要怪罪。”
徐三钱摆摆手,“哪里哪里,在下是个粗人,整天又好吃懒做,真与殿下把酒言欢,怕害了殿下的名声。”
“怎么会,徐掌门乃是高人,妾身还怕自己入不了您的眼呢。”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屏风上,探进来个人。
“我就说,明明给你们发了请帖,却没看到你们人,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文诺的声音爽朗大方,只是完全没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反倒让稍微开始热闹的众人再次尴尬起来。
他权当没看见,手里拿着杯子,走到桌前。
一步步走来,速度不快,却踩在众人的心头。
“来了也不给我打个招呼,秦四公子,就这么不把我当朋友?”
文诺站在秦墨身边,自来熟地给两人倒满酒,举到秦墨的眼前。
后者无奈地笑起来,端起酒杯,“来的时候你不在,你还好意思怪我。”
“合着还是我不好咯,行吧,规矩我懂,自罚三杯。”
三杯酒下肚,又重新给自己斟满,“喏,这总行了吧。”
秦墨哭笑不得,“行行行,本就是给你举办的庆功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这杯酒敬你可好?”
“谢谢。”
觥筹交错,有酒液洒出来也无关紧要,两人饮尽后,文诺抬手搭在秦墨的肩膀上,可惜身高是硬伤,文诺就有些不高兴了。
“你坐下。”
“哦。”
秦墨老实地坐下,文诺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在他肩上拍了拍,也不说其他的,就开始敬下一个人。
桌子是圆形,秦墨的左边是唐幼仪,文诺却是从右边开始。
虽然敬了酒,实际上他并不认识这些人,看上去只是单纯地想喝酒而已。
可旁人心里明白,也都清楚他的用意。
没人去拆穿,也没人敢拆穿。
就这样走着走着,文诺的脸色开始红润,喝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片刻后,到了徐三钱。
胖子主动站起来,没等文诺开口,自己先说了。
“文小子,咱们算忘年交,话不多说,尽在酒中,胖爷干了,你随意,如何?”
文诺哈哈一笑,算是应了。
不过他还是饮尽了杯中的酒液,喝完之后伸出舌头在唇上一舔。
“徐掌门高义,小子心领了。”
文诺转眼看向陆昭,陆昭也看着他。
相顾无言,竟是只有饮酒,于是文诺举起杯子,一言不发。
陆昭咬了咬嘴唇,没有端酒杯,反而是拿起桌上的酒壶,与文诺碰了一下,然后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
一斤酒入肠,临尽时还拿着酒壶抖了抖,似乎想证明自己喝干净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壶放在桌上,脸涨得通红。
文诺叹了口气,把杯里的喝完,依然没说话,绕过陆昭,看向唐幼仪。
陆昭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指尖在酒壶上摩挲,好像很难过。
文诺看得太透,陆昭是看不透。
似乎又没什么区别。
“唐幼仪,好久不见。”
被文诺叫到,唐幼仪身子一颤,笑容牵强,也不敢用正眼看他。
“怎么,念在当年的情分,喝一杯,不过分吧。”
“不,不过分。”
未来赵国最具权势的女人,竟然在文诺的笑颜中露了怯。
“朋友一场,却没什么缘分,挺遗憾的。”
“是啊。”唐幼仪附和道,笑容愈发苦涩,眼眶也红了起来。
模糊的记忆,仿佛借着酒精清晰起来。
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和眼前的人儿重叠,他曾一人一剑救下她,谈吐大方却又和贵族不同,身上的气质,是唐幼仪从未见过的,像个游侠。
话本小说里不是写了么,游侠和公主,最终都会在一起,游山玩水,浪荡江湖,怎么到自己这儿,就变成两不相见了呢?
也许是因为,文诺不是普通的游侠,而她也不是普通的公主,他们的相遇就是一个错误。
她还记得,临别时,她问文诺,他们还会见面吗?
那时候,风很轻,天很蓝,少年脸上带着轻佻,随意而又肯定地回答。
【会的,肯定会见面。】
后来,他们确实见了面,少年还是当年的游侠,少女却已不是当年的公主。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能走进文诺的心。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注定没有结果。
然而一开始的时候,她没想杀死他。
为什么呢?
泪水再也无法停留在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晶莹的泪滴折射出灯火的光华,绚烂而动人。
文诺叹了口气,想抬手去擦,又停在半空,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
唐幼仪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强笑遮掩自己的失态,举起酒杯道,“恭喜你,成了汴京城的英雄。”
“英雄?”文诺苦笑一声,“我算哪门子的英雄,顺手捡个便宜罢了,真正的英雄,是在座的每个人。”
“至少在我心里,你是。”唐幼仪坚定地说道。
文诺有些诧异,偷偷看了眼秦墨,见他脸上没什么异样。
不对,这家伙在偷偷憋笑。
可恶,明明气氛这么煽情,为什么你一个人想笑,还不告诉我笑点在什么地方。
“咳咳,承蒙公主殿下厚爱,不胜感激。”
礼貌而又客套,文诺在心里给自己的回答点了个赞。
“恩。”
两人陷入沉默,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了。”
“对了。”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同时开口,又互相谦让道。
“好,妾身先说。”
文诺做了个请的姿势,唐幼仪深吸口气。
“下个月初,妾身与秦墨成婚,届时请你务必到场。”
文诺挠了挠头,遗憾道,“恐怕不行啊。”
“为什么?”
“因为过几天我就要离开汴京城了。”
唐幼仪咬了咬牙,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将眼底的失落藏了起来。
“那真是有些遗憾哩。”
“是啊。”
文诺离开后厅,唐幼仪失魂落魄地坐下来。
原来自己真的没能在他心中占据哪怕一丁点的位置,真可笑,到头来自己和姐姐有什么区别。
不,自己还不如姐姐。
至少姐姐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过追求幸福,而自己呢,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敢奢望。
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同样失魂落魄的,还有陆昭。
听到唐幼仪说出那句话后,他就开始不停地喝酒。
模样像只败犬。
......
酒宴散了,是徐三秦啊扶陆昭出的门。
少年喝得烂醉如泥,好在没遇见熟人,徐三钱又气又想笑。
街道上也没什么人,准确来说,街道两旁废墟中打地铺的人都睡了,所以分外安静。
走出半街后。
“徐掌门请留步。”
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夜的宁静。
徐三钱慢悠悠地转过身,陆昭微微睁眼,模糊间只看到个影子,就又昏睡过去。
“想结伴回去吗?”徐三钱道。
朝他走来的秦墨摇了摇头,“不了,想出去透透气,叫住徐掌门是想跟你说个事。”
“但说无妨。”
“徐掌门大概是要离开了吧?”
“瞒不过你。”
秦墨忽然抱拳,“小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徐掌门能代我传达给陆公子。”
徐三钱没吱声,由着秦墨继续说下去。
少年抬起头,眼中印着月光,微微发亮。
“日后我若是不在了,还请陆公子能帮忙照顾幼仪。”
他没用敬语,而是唤的名字。
“行,胖爷替他答应了。”
“小子谢过徐掌门。”
秦墨转身离去,朝城外走。
徐三钱看着少年的背影,没有问他为什么会不在。
世界意志选中的人,大多是特殊的存在。
如宋懿安,如秦墨。
可秦墨在被世界意志选中之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骨更是一塌糊涂。所以,当他被强行提升修为境界后,这些对修行者甘之若饴的真元,对他而言反而是世上最烈的毒药。
因此,秦墨其实已经危在旦夕。
这一点,徐三钱知道,秦墨自己也知道。
出去走走,吹吹风,散散心,顺便将威胁唐幼仪的存在铲除。
少年的心思,向来不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