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重青。
朝田门码头地处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处,自古江面樯帆林立,舟楫穿梭。每当初夏仲秋,碧绿的嘉陵江水与黄褐色的长江水激流撞击,漩涡滚滚,清浊分明,形成“夹马水”风景,其势如野马分鬃,十分壮观。码头上面,更是商船云集,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在各色人等中,有一群人最为惹眼,他们衣衫破旧,肩头扛一根竹杠,杠头上扎一把麻绳,满码头转悠,时不时还用浓重的川味喊上两嗓子。当地人对他们有一个称谓,叫“棒棒”,是揽活儿挑重的。“棒棒”是社会最底层一群人,靠出苦力挣一日三餐,甚至要养活家小。
“棒棒”们看似凌乱,其实也有组织,也有头儿。人类自有了社会,组织性便体现在各个方面;凭公权力进行的组织管理,那叫国家,叫社会;没有公权力的组织管理,隐蔽在地下,同样力量强大,被称之为黑社会。黑社会有黑社会的规则,黑社会的头儿们是用拳头打出来的。这不,朝田门码头的“棒棒”们中间就打出来了一个新头儿,他的名字叫包福。
包福从何处来无人知晓,包福的身世底细更无人知晓。只是有一天,包福扛一根竹杠也来挑活儿,并且拒绝给原来的头儿交份子钱。份子钱就是保护费,必须天天交;你交钱,头儿给你提供保护,帮你摆平蛮横的主顾或者是硬抢你生意的其他“棒棒”;如果你不需要保护,份子钱也要交,这是规矩。包福一来就不守规矩,人劝也不听,于是,原来的头儿就带着几个手下找麻烦。包福轻蔑地看着那几个人,说,你们保护不了我,我要保护你们。看他的样子,分明是来夺地盘的。几个人一拥而上,想灭灭他的气焰,再教教他怎么守规矩,可惜,包福的身手太好了,三下五除二,几个人全趴在了地上。包福神定气闲地问:服不服?不服再来。几个人骨头快散架了,有气无力地说:服。于是,包福成了新头儿,原来的头儿成了自食其力的“棒棒”。
包福为人仗义,做事情也很厚道,他把“棒棒”们的份子钱全免了,保护则照旧提供,“棒棒”们很感激他。当了头儿以后,他照旧在码头上挑活儿,每天早出晚归,不怕苦不嫌累,挣来的钱,左手进,右手就请弟兄们喝酒,花出去了。他言语不多,眉宇间似乎有淡淡的忧伤,常常盯着江面愣神,有兄弟询问,他总是打一个哈哈就过去了。有兄弟留心:包福对每一条靠岸的游船都很上心,会盯着上船下船的旅客看,看得很仔细,直到游船鸣笛起锚,他才不紧不慢进到人群中去揽活,至于能否揽到活,他像是并不关心。
包福就是吴望江,他是一路跟踪田冲来到此地的。从大西北追到大西南,路上他没有找到动手的机会。因为田冲的防范措施十分严密,身畔几名保镖形影不离,加之乘坐的又是飞机,更是无法妄动。到了重青以后,他更傻眼啦,田冲一下飞机就直接去了军营,在重青武警总队当了兵。对方很高明,走了一招好棋。
闯进军营杀人,显然不可能。吴望江潜伏在军营门口,一连等了七天,田冲连面都没有露过;田冲大概早被嘱咐过,要缩在里面保命。一番思量后,吴望江有了决定。他化名包福,来到朝田门码头,当了“棒棒”,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打出来一个“棒棒”头儿当上。他要弄出一块自己的地盘,然后就在这块地盘上守株待兔,死等田冲。
这一招笨是笨点,但绝对有效。他不相信田冲能耐得住寂寞,永远猫在军营里。况且,这南国的湖光山色如此诱人,田冲这种花花公子岂能长时间抵御。朝田门码头是重青的枢纽,每天万舸争流,游人如织,田冲要出来,迟早会在此地出现。
“平娃儿,叫上你邓伯伯几个人,下工后喝酒去。”包福冲一个小伙子喊道。
吴望江几乎天天请“棒棒”们喝酒。这不,他又喊上啦。
“头儿,又让你请,我都不好意思啰。”平娃儿咧着嘴笑,说道。
平娃儿个子矮小,长得瘦瘦干干,但很机灵,在身材魁梧的包福面前,他就像个小孩。平娃儿很尊敬包福,整天屁颠屁颠跟着包福;包福的话,在他的耳朵里就是圣旨。
“废啥子话,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钱干啥子?不如和弟兄们一块乐乐,回家也能睡个痛快。”包福学着四川话说道,虽然还不太地道,但是也有滋有味。
“要的。”平娃子冲包福一伸大拇哥,应一声,然后一溜烟跑开,通知人去了。
从朝田门码头向上,爬过一段大坡路,是一条商业街,街上店铺很多,门脸却都不大,卖的东西全是大路货,价格很公道。“老味道”火锅店确实是一家老店,据说解放前就开在这里了,如今还开着;火锅店规模不大,档次不高,据说解放前就这个样子,现在依然这个样子。不过,“老味道”火锅店的味道实在是地道,解放前是这个味,现在还是这个味。能找到这儿吃饭的人,必定是饕餮之士,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欣赏这家店,才肯踏进这家店的店门。
现在,包福领着五六个人正在这家店大饱口福。桌子上的铜火锅被木炭火烧得热气腾腾,锅里的汤底料油红油红,沸腾翻滚。重青火锅讲究麻讲究辣,比其它地方更麻更辣,吃几口,能让你舌头都木了。不过,这种味道也让人大呼过瘾,一边满头大汗吸着凉气,一边忍不住夹一筷子东西涮一把,大嚼大咽。酒过三巡,包福开言啦。
“各位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帮忙?”
“头儿,客气啥子嘛,尽管说,你的事就是大家伙的事,不帮忙是龟儿子。”邓伯豪爽地说道。
邓伯是在座当中年龄最大的,常年的辛苦劳作,背已经有些微驼,黑乎乎的脸上布满刀刻一般的皱纹。他对人古道热肠,平日里爱说笑,在“棒棒”们中间人缘好,威信高。邓伯发话,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
包福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拿给大家看。照片上的人是田冲。
“我想拜托大家留意留意这个人,发现他的踪迹,快着报告给我。”包福说道。
“你寻他有啥子事?他是不是欠你钱?还是和你有仇?”平娃子问道。
“我和他之间有些恩怨,至于什么恩怨,你们就不要问了。我打听好了,他就在这座城市当兵,迟早会出现在咱们这个码头的。”包福肯定地说道。
“那当然,咱们这是啥子地方,是交通枢纽。不过,头儿,你要是着急,咱们就帮你到市内找,这么多人手,很快就能找着他。”平娃儿积极地说道。
“不用了,那样耽搁大家生意,我也不是很着急。他认识我,老远就会跑掉,你们会方便一些。你们看,咱们是不是这样办。”
包福如此这般做了一番安排,众人皆点头称是。
两个月后,包福的一番苦心有了收获。
这是一个礼拜天,下午时分。包福正倚在一根栏杆上,望着滔滔江水出神。说实话,他内心真有一点急了。连着做了三起大案,杀了三个人,警察势必怀疑到他;他能感觉到警察的脚步越逼越近。他嘱咐自己:方寸不能乱,沉住气头脑才能清醒。一定要干掉这最后一个,这个才是元凶,否则,没办法向老板交代。
“头儿,来了,见着你要寻的人啦。”平娃儿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喊道。
“在哪儿?在哪儿见到的?”包福一惊,赶忙追问。
“在皇家方舟号游轮上。我先看见的,怕认的不真,喊过来邓伯,邓伯也说是。”平娃儿往江面上一指,说道。
远处,皇家方舟号游轮正在靠岸。这是一艘豪华游轮,跑得是三峡到重青航线。包福站得远,看不清船上的人脸。
“他是一个人还是有同伴?”
“相跟了三个人,都穿军装。”
“快通知邓伯和其他兄弟,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好咧,差不了。”
平娃儿一溜烟地跑开了。包福从挎包里拿出一顶蓝帆布帽子,戴上后有意把帽檐往低处压了压。时值初冬,南方的天气虽然不冷,戴一顶单帽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皇家方舟号靠岸了,旅客们往下走,“棒棒”一拥而上,争着揽生意。今天,围着皇家方舟号的“棒棒”格外多,抢生意也抢得激烈。田冲从舷梯上下来了,他与另外三个人紧紧相随,并且走在他们的中间。但是,一到岸上,他们的小队伍就被冲散了。邓伯一把抢过田冲手里的小皮箱,扭脸就走;其他几个人的行李也被别的“棒棒”抢跑了。“棒棒”们抢生意,往往采取这种手段。从江岸到码头顶上有不小的距离,坡也很陡,“棒棒”们帮你把行李提上去,多少你得赏几个钱;硬要是不给,他们也不恼,权当是做了回好事。朝田门码头的“棒棒”口碑一直不差。
“哎,停下,不要你提。放下!谁要你提了,简直不像话。”
邓伯的腿脚很快,田冲连走带跑,好不容易追上,已经是几百米开外了。
“真不用我提?箱子还是蛮压手的,还要爬坡。你看看,要不了几个钱的。”邓伯往上指了指,说道,似乎心有不甘。
“我能提得动!捣什么乱,我的人都走散了。挣钱也不是这种挣法。给。”
田冲掏出十元钱,塞给邓伯,然后四处张望,寻找走失的同伴。
“谢啰。年轻人,你真不用我再提?不加钱的。”邓伯笑呵呵地问道。
“走吧,走吧。”田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
邓伯原路返回,又去江边揽生意了。田冲喘了几口气,弯腰准备拎箱子,不想,拎了一个空。
“还是让我帮你提吧,我一分钱不要。”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带川音,标准的北方话。田冲心头“咯噔”一下,接着便觉得一股杀气笼罩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转身时,一条胳膊就搭上了肩膀,然后顺势一收,脖子被勒住了。
“别喊!敢喊,我就勒断你的脖子!”
声音不大,但充满威胁。田冲终于想起来:身后之人,就是在浩州的昭君墓差点捏碎他手腕是人。那天的相遇根本不是巧合,他是李婷的保护人。完了,他是追杀自己的,落在他们手里了。田冲两腿发软,想要往地上坐。
“起来,别装熊。听话的话,还能少受一点罪。”
身后之人声音冷酷,提溜住他,往江边人少的地方走。从远处看,两个人像是勾肩搭背,关系密切的朋友。
江水拍打着堤岸,稀疏的芦苇在水中摇曳,已经枯黄的枝叶变得僵硬,再也舞不出丝毫曼妙;许多漂浮物挣扎着爬上岸头,一个涌浪上来,又把它们卷回江中。这里是码头的边缘,人少船疏,早已没有了喧嚣;一艘破旧的快艇泊在岸边,上面没有人,它便随着江潮起起伏伏。包福押着田冲直接上了艇,然后发动马达,箭一般冲向江心,一个掉头,逆水驶向嘉陵江的上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