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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士杰信奉“权力中心学”。这学说包括三大组成部分:权力的形成,正确地使用和扩展权力,确立以自己为核心的权力网。他一生没离开权,权,几几乎乎成了他的第二生命。

几十年前,共产党接管了这个小镇。那时,他刚刚在一个行帮小头目的介绍下到新矿干里工。当时,里工和外工是有很大区别的。里工相当于今天的正式工,外工相当于今天的临时工,里工技术性强些,每月供应两袋美国洋面,外工则都是出力下窑的,干一天给一天的钱。里工中和资本家、柜头有关系的人挺多,共产党进矿后工作不太好做。在这种情况下,阮士杰靠拢了共产党,他认定这个党有出息,有前途。他在推背图上推算过,共产党要坐江山。半年以后,他成了里工中的第一个党员,紧接着废除包工制,他当了运输工区的支部书记。

这是他和权力结合的开始。

当书记以后,他便热心地发展党员。只要合他味口的,他都发展。在他看来,这个党和往日的行帮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当时,解放战争还没结束,政治谣言天天有,有些人叫他入党他也不敢入。那工夫,党的知识也不普及。当了支部书记的阮士杰,党的知识也少得可怜。他除了知道外国有个大胡子马克思外,唯一能记住并经常念叨的就是“无产者联合起来”,这句话他解释成:咱兄弟爷们要联合成一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许多大概念他也往往弄错,还出了些笑话。因为他经常吃请,有个工人向他提意见,他火了,在会上说:

“你们一天到晚讲听党的话,跟党走,眼下,党吃了弟兄们几次酒,有人就不乐意,这,唵,这也算热爱党么?”

这事后来传开了,他吃了军代表的批评。军代表感慨之下,送他脱产去学习,学文化,学理论。

学习回来后,他变了,讲起话来很有了一套,再没出过象“党吃弟兄们的酒”之类的笑话,可在内心深处,他依然觉着自己就是党。一九五七年有个清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向他提意见,他就觉着他对党不满,工人阶级一开始说话,便把他打成了右派。

他依然积极向党内输送新鲜血液,一直到做了镇委组织部长,他大约发展了八十多名党员。这些人的名字,都记在他的笔记本上。这些人中,有的受了处分,判了刑,而绝大部分都当了干部,有的今天已官至市长、市委书记。不管判了刑后释放的,还是做了什么大干部的,逢年过节都要来拜望拜望他。从六十年代开始,他便成了这小镇的中心。他不发话,任何镇委书记的指示等于零。

儿女们参加工作后,他总千方百计的把他们安插到自己手下人身边工作,三天两头打电话给这些老部下,让他们关心其政治上的进步。仅仅几年,参加工作的儿女们都入了党,提了干,最不济的也做了支部书记。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恋恋不舍地退休了。他已完成了权力的移交。

如果说资本主义社会是个拜金社会,我们这个社会就是拜权社会,阮士杰一贯这么认为。有权便能得到社会的尊重,个人价值就高,没有权,谁也瞧不起,价值也就无从谈起了。

他一生被人尊重。史无前例时,也没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有一个什么战斗队倒是想揪他的,然而,他们刚把大字报挂到煤源路上,小镇边上两个公社的农民,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小镇,认真地进行了一回“农村包围城市”的演习。演习的结果,那个战斗队被砸得稀里哗啦,在场的队员个个鼻青脸肿。最后,还是由阮士杰出面,农民同志才没实行“最后占领城市”。……

他是这里的老户,根基极深。

下午,他来到了镇委大院。

他把两只皮肉松弛的手倒背在身后,象往日上班那样,从从容容的让两条短而粗的腿载着肥硕而比例失调的身子缓缓前行。在门口,他照例向老传达和蔼可亲而不失身分地点点头,他极力把腰挺直,想做出一副年富力强的样子,似乎在意味深长地向人们宣布;他还能再活一个六十六岁,他的威严还将随着他的存在而存在。然而,脸上、额上那纵横交错的蛛网却仿佛已实实在在地写下了他距离坟墓的最后里程。

对着大门,是个小花园,那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栽培着许多奇花异木。他曾在这花丛中摄下了好多照片,几乎每一张都记载着他的得意、满足、骄傲。花园四周是平滑的水泥小道,他曾在这小道上散过步,设计过他自己和许多人的生活蓝图,也曾在这里碾灭过一些人的梦想和企求。然而,现在他老了,退休了,这一切不再属于他了,他苍老而固执的心里泛出一丝淡淡的悲哀。

他走过小花园,跨进了镇委办公大楼。他的办公室原在二楼202号室,楼梯口向左第一个门。镇委书记办公室在202斜对过,房号205。205现在没有人,大门紧闭,暗锁外面还挂了一把小铁锁。他的小眼睛在那熟悉的门上扫视了一下,心中又一阵凄凉。这门里的每一任书记哪一个不是他碟里的小菜?想在这门里的红漆椅上坐稳,哪一个不抱他的粗腿?没有他的支持,谁在这个小镇上能玩得转?谁?而现在,他却退休了……

呆站了片刻,阮士杰推开了202室组织部的大门。

屋里,暖气吱吱响,听声音就暖和。阮士杰向门里望着,脸色阴沉。靠窗放着的两张办公桌,有一张曾是他用过的,他的衣袖曾磨掉了桌沿上的漆,他现在的几件上衣袖子还泛红,洗都洗不掉,那是过去的好时光留下的实实在在的记忆。此刻,他的办公桌前已坐上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过去常向他汇报思想的人。看他走进屋子,这人动都没动,苍白的手里握着支蘸水钢笔,正埋头写着什么。

阮士杰有点不是滋味,感觉受到了冷落,自尊心受到了不能容忍地伤害。也许,受刚才那阵凄凉的影响,他连坚信不疑的202也怀疑了:这些人难道也这么势利么?

他威严的干咳一声。

那人抬起了头:

“哟,老部长,快坐!快坐!”

总算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满足,他坐下了。

“咋?赵双,小赵书记不在么?”

“不在!前几天和大伙儿见了个面后,就常在下面跑,天天晚上快下班才回来。”

一杯热腾腾的香茶捧到了面前。

阮士杰捧着茶并不喝,只是用来暖手。

“等他回来,你告诉他,叫他今晚,唵,到我家坐坐。马上要过年了,我有些事要向他交代!”

“行!老部长,他来我就告诉他!”

“唔,我看还是定个具体时间吧,别他来了我又没空,你知道的,我忙着哩,退休和不退休简直没啥区别!”

“是,老部长!”

“我看,就定在晚上七点吧,叫他到我家吃晚饭,唵,甭看快过年了,我可没买什么菜,粗茶淡饭格外香么!”

“好!好!老部长,您不再坐一会儿?”

阮士杰又觉着受了侮辱。他根本没打算走,下午一出门就阴了天,外面挺冷的,呆在家里又怪无聊,他真想在这儿暖和和的多呆一会儿。可眼前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居然变相地赶他走了,他不得不走,不能不走,可在心里却悄悄记下了一笔帐,他喜欢记帐,也善于记帐。

“唔,不能坐了!市轻工局王局长说好要来看我的,我得赶快回家哩!”

出了门,下了楼,他并没回家,一转身,向工会劳保办公室走去。他要到那里去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他认为,在这些小办事员面前,他有把握收获他所需要的尊敬。

在门口,他停下了。屋里有许多人在说话,七嘴八舌,气氛热烈。有一个嗓门他是熟悉的,他本能的感觉到:他们在议论他。出于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他象一只反应敏捷的狗,迅速把两只耳朵支起,大脑里那根支配记录的神经亦紧紧绷了起来。

在屋里议论他的是樊福林。

樊福林也是来找赵双的,不过,也扑了空。扑空以后,他便在镇委大院散开心了。这里的每一个办公室他都熟,大伙儿也乐得在工作时间和他聊聊天。于是乎,他便见缝插针为自己大造舆论了。

“不论做啥事都得讲道理,政协委员不让咱当,房子你总得给吧?房子不给,占我的一间得退吧?娘的,也不退!落实政策,废话一句!”

“谁占你的房子?”有人问。

“谁?阮士杰!”

“嘿!那你歇歇吧!姓阮的你惹得起?”

“熊!我咋惹不起?眼下他不也退休了?头上不也没有纱帽翅了?他又不比我老樊多扎两根屌毛!”

“算了吧,别发虚,姓阮的在跟前,你也敢这么讲么?”

“咋不敢?眼下讲民主!”

“嘿,老樊呀,你还真是个老天真哩!告诉你吧,不管咋着,咱这小镇还姓阮!”

阮士杰听不下去了,在他看来,这简直是翻了天。他的脸拉长了,威严也随之拉长了,他带着一脸变了形的威严推开了门。

随着门推开的缓慢而悠长的吱呀声,屋里的气氛凝固了,仿佛一下子从沸点降到了零度以下。每个人都认真负责的管理着自己的嘴,使它不至于无组织无纪律地随意张合。每个人都迅速把本来的面孔隐藏起来,极力装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有的打开了花名册,有的用报纸捂住了脸,有的拿起笔在救济金发放表上一丝不苟地画鸭子。不知谁的脸上先设计出一个媚笑,其余的人便纷纷效法,模仿制造,连樊福林也模仿了一个。他原不打算模仿的,可一见大家都在出卖这种媚笑,便也不由自主地出卖了一个。

“嘿嘿,是老部长!咋得闲了?”

阮士杰没答理。

“四叔,你这里坐!”樊福林拉过一把椅子。

阮士杰仿佛这才注意到樊福林的存在,小而有神的眼睛轻蔑地在他不威严的脸上扫了一下,就象扫到一块被遗弃的西瓜皮。

他大大咧咧坐下了。

“你们谈的什么?唵,继续谈么!”

“我们,嘿嘿,扯着过年的事,今天不是这个……这个二十七了么?按票供应的年货还没买齐,嘿嘿……”

“哦?我咋听你们提起老樊呢?”

“嘿嘿,开玩笑,开玩笑!我们和老樊开玩笑呢,说他不能当政协委员,嘿嘿……”

“唔!”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浑厚、深沉,朴实无华而又威严无比。在鼻孔里的这股气耗尽之后,阮士杰掏出一盒过滤嘴中华烟,居高临下的让了让大伙儿,没人抽。会抽烟的也没抽。他自己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摔打着。

“老樊呵,你咋不听劝?咋又到这儿胡搅蛮缠呢?唵?不对头吧?!人么,总得自重!党已经给咱平了反,落实了政策,你还要怎么样呢?唵?再说,咱们也不是没有污点,不管咋说,你还是当过三个月的国民党的兵么,这至少说是个错误吧?唵?……”

樊福林脸上的媚笑撤销了,心里恨得发抖,这恨给了他勇气,给了他一种不甘受辱的力量,他那球成了团旧帽沿似的厚嘴唇哆嗦了一下,不卑不亢地道:

“阮……四……四叔,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兵可不是自愿当的!若是……若是抓到了你,你也得当,甭看你现在说话气那么粗!那时节的事,由你么?”

阮士杰心里格登一跳,脸立时黑了下来。

“咋,你干国民党还有理?不是解放早,你说不定真当上上校了!不想当国民党,你为啥偷人家营长的军装照相?凭这一条,批批你就不屈,你甭觉着眼下宽大无边,以后就不搞运动了!我劝你还是放规矩点,别在自己的历史上写下新问题!”

樊福林差点儿被这一魔话打趴下。然而,今天毕竟不是昨天,今天的樊福林毕竟不是昨天的樊福林,一种欲求,一种平等做人的欲求火山爆发似的在他枯萎而苍老的心头酝酿产生了。他不得不反击,不能不反击,他觉着自己已被这个人和他的威严折磨够了,再也不能忍受了。有这个人的威严,就没有他以及许许多多人的做人的尊严,为了捍卫这种做人的尊严,他应该认认真真抗争一番。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是他居高临下了,坐着的阮士杰不及他高。他迈动着瘦瘦的罗圈腿,庄重地向阮士杰面前走了两步,第一次用蔑视的目光紧盯着他那宽大而多皱的脸。他的心跳得很快——由于一种临战前的激动,而不是害怕,他的脸有些泛红,仿佛周身的热血都一瞬间涌到了脸上。

他说话了。

“阮士杰”,他第一次没称他四叔,“姓阮的,你甭吓唬我!莫说党中央讲过不搞运动了,就是搞,下一回被运动的也该是你了!你几斤几两你知道,我知道,咱刘洼镇上的人都知道!被你欺骗、坑害了的共产党,总有一天要和你结结账的。你扯着、拽着往党内安插了多少乌龟王八蛋!早先不说,光这几年出了乱子的,我就在这儿给你报几个:铁器厂的王歪头是你发展入党的,入党不到半年,偷人家的彩色电视机,还偷自行车,一下子进去了,有期徒刑三年。木器加工厂的刘三,是你提拔的,当了支书没几天贪污,盗卖家具,又进去了。供销社的卢胖子也是你当的入党介绍人,强*女,一进去就是十年。……你甭瞪眼,我这给你报的,只是文化大革命中入党的几个……”

这个一向被人们瞧不起的老人,用小镇上流行的“揭疮疤式战法”战了一回。人们长期用此战法来整治他,如今,他却用它来整治别人了,这别人可是小镇尊严的化身哩!

阮士杰愣住了,惊愕、愤怒、诧异、胆怯交织着、混杂着出现在脸上,他哆嗦起来,象一堆失去知觉的肉,软瘫在椅子上。他想反驳,他想骂人,他想伸出手来打樊福林的耳光,然而,他没有力量,他感觉到,这个天的确要翻了。

“你……你造谣!你……你污蔑!他们,他们这些人入党,我……我都反对过!文化大革命中,我……我也受过迫害!”

樊福林笑了,皱纹在瘦长的脸上全面扩展,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原来,世界上的许多东西是可以碰的,碰一下并没有什么了不得!

他继续说:

“现刻儿,既然咱们把话说开了,干脆就一杆子捅到底,占我的那间房子得还我!你甭觉着还象过去似的,有多粗多长!”

“房子?你……你等着吧!等着房管所说话吧,等着赵双书记说话吧!有他们的话,我让,我自己住的三间也让给你。没他们的话,你还是给我到一边爬着去!”

想到了赵双,阮士杰又恢复了信心,他觉着这个世界似乎还是他的世界,他的好时光还在无限期的继续着,他还是这个小镇上的一个魂,笼罩一切的魂。

恢复了信心,他也恢复了威严。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的几个小办事员,他派头十足地道:

“上班时间咋能这么闲聊呢?唵?以后也得注意点影响,不管咋说,咱是政府机关,要有个好样子!唔,不打搅你们了!告辞!告辞!”

他走了。

他没有收获预想中的尊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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