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其实是个很奇怪的存在,除了彭术,就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牛头罗刹伯。
每当牛头罗刹因为别的原因要离开他镇守的大门的时候,彭术总会指派九公来暂时替牛头罗刹管理那扇大门,至于原因谁都不清楚。
这是多年前的一件事,刚好幽冥给牛头罗刹放了两天假,九公便成了那扇门的看守人。
医院里似乎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就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样透着病态的洁癖。彭术坐在重症病房前的长椅上呆呆地盯着窗外,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斑驳地散落在地上。
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彭术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他收回了思绪,慢慢地看向了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
“九公,时间到了吗?”彭术淡淡地问,语气里不带一丝波澜。
那个被叫做九公的男人轻轻地坐在了彭术的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古朴的怀表看了看。说:“还有五分钟,有什么话你就进去和她说吧,趁她还有力气跟你说话。”
彭术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他那件米白色的风衣说:“我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说着他轻轻地推开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她面无血色,身上插满了各种为她维持生命的管子。彭术慢慢地走到女孩的面前,生怕自己弄出的动静会惊醒女孩的梦。
可女孩还是听出了彭术的脚步声,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说:“叔叔,你来了?”说着就要坐起来。
彭术忙帮着她把被子垫在了身后。然后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女孩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感觉没有以前那么疼了,叔叔,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医院里都是消毒水的味儿,难闻死了!”
女孩对着彭术说话,可是目光却永远无法在彭术的脸上聚焦。女孩是个瞎子。老天似乎是在有意嘲弄这个可怜的女孩,不仅夺走了她的眼睛,还要夺走这个女孩的生命。
彭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茫然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就意识到女孩根本看不见。他说:“等你康复了你要做什么呢?”
“等我出院之后我一定要大吃一顿!”女孩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故意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叔叔,你不知道医院食堂里的菜有多难吃!”
女孩做出了一个呕吐的表情,逗得彭术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女孩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没关系的。”彭术鼓励着她。
一丝沮丧的神情在女孩的脸上一闪而过,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其实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看这个世界,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到东西,我想做个画家,能使用那么多漂亮的颜色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啊!”女孩说完就陷入了沉默里,似乎是在憧憬那个已经来不及实现的梦里。
彭术默契地陪着女孩一起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叔叔,要是我学会了画画之后,我第一个要画的就是你!”
“我?”彭术没想到女孩会这么说。
“嗯,你每天都会来陪我说说话,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你的样子了,我要先把叔叔画出来!”女孩很认真地说。
彭术还想说什么,这时门已经开了。
“时间到了!”九公在门外淡淡地说。
彭术浑身一震,他跟门外的人说:“再给我一分钟!”
也不管九公同不同意,他抬起手腕,露出了那个马灯形状的吊坠,他对着女孩说:“现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叔叔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的都行!”
还不等女孩说什么,门外的九公的脸色已经变了,他低声喝道:“彭老,你不要胡来,要是让幽冥里的阎君知道了你我都会被处罚的!”
彭术此时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了,不管女孩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她。
女孩粲然一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叔叔的样子,我想知道叔叔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
彭术愣了片刻,才颤抖着声音说:“好……”
马灯吊坠在女孩的面前摇摆着,散发出了金色的光芒,这样的光泽,连彭术都没见过几次,后来九公才告诉他,当马灯亮起了金光,其实是在燃烧彭术的生命。
虽然女孩什么也看不到,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一阵眩晕。
彭术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我以玄命师之主的名义,赐你光明!”
话音刚落,女孩感觉到了一种刺眼的疼痛,周围的一切再也不是黑暗,而是真实的光明。这对女孩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女孩的目光第一次准确地落在在彭术的脸上,四目相对的时候,女孩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了。
“走吧,时间到了。”九公阴沉着脸在门外催促着。
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女孩站起身来一步步地朝着门外走去,女孩回过头,始终对着彭术微笑,直到女孩走出门外。
当门被重重地关上之后,彭术才真的相信女孩已经走了。他很想问女孩一个问题。
“叔叔的样子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彭术对着躺在病床上的女孩问。
女孩再也不能回答他任何问题了。在病床旁边,那台显示心跳频率的仪器上已经是一条直线了。
世界像一张精密的网,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细细的线,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了彭术的面前,他用汤匙缓缓搅动着,却不急着吃。眼睛一直在瞟向街角的黑暗里。
“小伙子,每天晚上你都过来吃一碗馄饨,是刚刚下班吗?现在的年青人可比我们那个时候辛苦多了。”卖宵夜的大妈和彭术闲聊着。
“我等人。”彭术笑着地说。
大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大妈,您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怎么就您一个人卖馄饨呢?”彭术像是很随意地问道。
大妈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叹了一口气说:“家里三口人,我老伴在医院里照顾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彭术咬了一口馄饨,香浓的味道让彭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他已经忘记了母亲的样子了。好半天才说:“您儿子生病了?”
大妈把手里的抹布愤愤地摔在了一边说:“那个小兔崽子不学好,整体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竟然跟着别人去偷车!结果出了车祸,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我真后悔带他来城里,要是在乡下的话也不至于被这个花花世界迷了眼睛。”说着大妈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彭术马上低头吃馄饨,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彭术马上坐直了身子,诡异的微笑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来。
他拿出手机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等到那边接通了之后,他说:“九公,那个人出出现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彭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彭术无奈地说:“又是车祸,幽冥那边没有新花样吗?”
彭术还想再抱怨着,电话那边的九公似乎提醒了他什么。彭术这才注意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他挂掉电话不急不缓地朝着那个人追了过去。
刚跑了几步,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彭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原来是卖宵夜的大妈。
“怎么了大妈?”彭术明知故问。
“小伙子,你的东西落下了。”大妈把一个钱包递给了彭术。
彭术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假装不好意思地说:“哎呦,我真是太不小心了,谢谢您了。”
大妈摆了摆手,就要转身回去。
“大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彭术叫住了她,接着说:“您说您的孩子还在昏迷着,为什么不把这个钱包留下,里面的钱足够支付医药费了,反正这一不是您偷的,二不是您抢的。”说完彭术的目光灼灼地看向卖宵夜的大妈。
“小伙子,你别把人瞧扁了,别说客人落在我这里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自己留下,就是我卖的馄饨也从来不缺斤少两。人什么都可以做,但是昧着良心的事就不能做。”大妈说得掷地有声。
彭术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大妈,是我不对了。”
等到卖宵夜的大妈离开之后,彭术又给九公打了一个电话:“九公,那个孩子的债有人替他还清了,放他回来吧。”说完,他看了看手里的钱包。
没走多远就听到那个大妈对着手机兴奋地叫嚷着:“什么?你再说一遍,醒了?谢天谢地!我的儿子呦,可把我给吓死了……”
这一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却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似乎在这样的夜晚总会发生一点什么,就连平日里不知疲倦的虫子也仿佛受到了什么暗示一样,噤若寒蝉。
刘北在这个角落里观察了很久,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才裹紧了外衣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自己的那台破旧的汽车旁,十几米的路,他走得如履薄冰。
当汽车引擎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响了起来之后,刘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了一半,他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新的生活里。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黑色皮包里装着他所有新的证件,理论上说那些都是假的,但确实都是通过正规渠道办下来的真得不能再真的证件,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没有钱办不了的事儿。有了这些东西他就是另一个人了。
车越开越偏僻,刘北也离人生最初的规划渐行渐远。他现在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再找一家靠谱的整形医院换一张没有人认识的脸。
他是一家慈善机构的小领导,职位虽然不大,但是却经常可以接触到巨额的善款,就像猫常常看到鱼却偏要忍住口腹之欲一样,人性的贪婪就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在心里最阴暗的土壤里,终于在某一刻破土而出。他利用职务之便卷走了一大笔善款,然后整个人也消失了。他不担心有人会在第一时间逮捕他,因为唯一了解他行踪的人此刻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也不在乎自己卷走的善款能够救活多少人的性命,毕竟谁会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的死活而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呢?
此时空旷的大街上只有刘北的车在行驶着,在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前他停了下来,尽管现在的连一个普通的行人也没有,但他依然像个遵守交通规则的司机一样,他不想在最关键的时候节外生枝。
这个时候,车窗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敲打声,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老人出现在了车旁。是九公。
刘北吓了一跳,他刚才仔细观察了四周,根本没有人在附近,这个老人是怎么出现的?
刘北按下车窗,压低着嗓子问:“大爷,您有事儿?”
九公指了指刘北要去的方向问:“你要去那儿吗?”
刘北的表情忽然就阴晴不定了,他冷冰冰地说:“您问这个干吗?”
“小伙子,回去吧!前面是条死路!”九公语气平静地说。
这条路刘北曾经走过无数遍,那是通往国道的路。他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手却不自觉地伸向了外衣的口袋里,那里面有一支从黑市上买来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死亡的味道正准备指向这个老人,因为他看到了刘北的脸,他一定要死。
刘北悄悄地打开保险,忽然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他的耳边响起,刘北拔出枪却突然发现老人不见了,老人的消失和他的出现一样莫名其妙。
信号灯变了又变,刘北这才从刚才的惊诧之中回过神来,一脚油门到底,车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呼啸着奔向黑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