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彤看着女人瘦弱的、弯曲的脖颈,脊椎骨清晰可见地延伸进衣领里,弯折她的躯体。
苏彤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比这个女人要更高。她或许很孱弱,但这个女人也并不健壮、并不活跃。
她已经不再记得,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或许与这个女人很像,也或许根本不一样。但至少此刻,她们在她的记忆里缓缓重叠。
“他……”这句话在苏彤的喉间突然一梗,但她还是说出来,“他打你了吗?”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哭?”
苏彤稍微弯下腰,试图看到她的脸。
女人的脸上皮肤因眼泪而潮湿,沾满凌乱的头发。苏彤看到她红得像是要被浸坏了的眼睛,她的鼻子也发红,嘴唇被紧紧咬着。
“不,他没有打我。从前有,那都是我应该的。”女人说,“他要和我离婚了。苏彤,你们的爸爸终于忍受不了我,要和我离婚了。”
苏彤听了,感到一阵释然。
“你该与他离婚的。”苏彤说。
“我对不起他……我浪费了他那么长的时间,赖在这个家里,却什么也不会做、做不好,我感到羞愧……”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你们都过得不好。因为我照顾不好你们,苏青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而你,你的手腕上有那么多伤,明明我该把刀都收起来,可我为了做饭方便,居然就将它们摆在流理台上,天,我真的有罪,苏彤,我对不起你和你们的爸爸……”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被灌输的事实,她以为那些是事实。
苏彤感到深深的恐惧和厌恶。
那个男人、那个成为他们父亲的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把一切罪恶强加给她,而自己不背负丝毫责任。
这个女人哪里有错?
可她现在认定自己一无是处、满身错误。
“你该与他离婚。”苏彤喃喃,“或者,在他抛弃你之前,得到你应得的东西。”
苏彤忽然笑起来。
她的脑海里冒出很多很多东西。那是她从前不曾真正预想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的小妈正惊讶地看着她。
或许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笑容,除了敷衍与尴尬之外的笑容。
苏彤感到自己即将自由了。
这次她不会用刀刮开自己。
是的,她早该这样想。她只是需要契机。而现在,她有了这样的一个契机。
她拥抱了她的继母,叫她不要再哭泣。
苏青到苏彤的学校里去找她。
那是中午午休的时候,年级主任走进她们的教室,将她叫醒,和她说她的哥哥来看她。
“他说你有东西落在家里,他替你拿过来。”
这当然是谎言。
自从年后假期结束,苏青根本没有回过那个“家”。
苏彤安静地跟随在老师身后,望着年级主任黑色矮跟的浅口皮鞋,在午时寂静的长廊上发出轻轻回响。
苏彤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了sk市有名的一所女校(也是唯一的一所女校,里面的孩子的父母全都付得起高昂的学费)。
年级主任把她带到学校大门口附近的接待厅,便离去了。
苏彤看到自己的哥哥坐在那里。
她的哥哥似乎瘦了许多,她在他苍白的面容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哥哥。”她轻声唤道。
苏青抬起眼睛,看到她时抿起嘴角笑了笑。
他站起来朝她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漂亮的丝带。
“我用打工的钱买的。”他说。
她接过那条丝带,把它缠在手腕上。轻声说:“谢谢。”
他们坐在走廊里的长石椅上,伸手就能摸到绿化带里的灌木。杜鹃花已经开到最盛的时候,鲜红色。
“你上次没有接我的电话。我给你发消息,你也顾左右而言他。”苏青看着她,指责她的疏远,然后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
苏彤盯着自己的皮鞋尖。
“你又、你又……”苏青焦躁地跺了跺脚。他的运动鞋很久没有洗刷,沾着灰尘和雨后的泥水,“你又弄破自己的手腕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难过而又有些愤怒。
“没有。”苏彤摇摇头。
苏青轻轻把她的左手握住,拆开那条丝带,检查她的伤口。那些刀伤都已经愈合了。他替她重新绑了一个松松的、好看的蝴蝶结。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你有事瞒着我的时候,才会这样。因为你知道”
“因为我知道,我如果和你说,就一定会全部说出来。”
“所以那是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你不愿意,是吗?”
苏彤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苏彤将自己靠在哥哥的肩上。他们的头发挨在一起。他们是这世上唯一深爱对方、了解对方的人。
“那个男人要和小妈离婚。”她望着杜鹃花。
苏青愣了愣。
苏彤倚靠着他,再次开口时,语气温和起来:“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呢,哥哥?”
“我?”苏青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意识到妹妹正靠着自己,于是缓缓坐直,“我还能做什么,上学、打工……攒钱。就是这样了。我最近连糖也吃得少很多。”
他们都爱吃甜食。
苏彤笑起来:“我最近倒是吃得多。上次体检的时候,老师说我指标太低,力气也小的像只雏鸟。”
“对,对,瞧你瘦成一把骨头,是该多吃东西,别怕胖。”苏青猛地用手指敲敲额头,“怎么……我这次来居然忘了给你带点好吃的。”
苏青以前回家或是去学校,总会给她带点糖。虽说她不是买不到或者不能买,但这份亲密的分享,才是兄妹间的快乐。他们从小便是如此。
她知道他现在有些愧疚。
“小卡和小赫,还有新的小奶牛,它们怎么样?”苏彤问。
“很好,都很好。我每天带着它们出去散步,总被人夸赞……说养得油光水亮,很有精神。昨天小奶牛还把我的鞋子给扔到楼下去了。”
说着说着,他却有些哽咽,于是不说了。
好在苏彤似乎没有察觉。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她用一种恍惚而惆怅的语气。喃喃自语。
“很快的。很快。”
“长大以后……”
他伸出手抱住妹妹的肩,轻轻摇晃,就像他们还很小的时候那样。
他们紧紧依偎,却各怀心事。他们渴望解救自己与对方,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那样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