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仔细地、专注地凝视他,就如同初次见面时他将我钉死在礁石上。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双目的颜色如同青天,他看起来像冰和大理石,并且比从前的任何一次更为哀恸。
“你怎么”
你怎么没能离开?
“你被你的神落下了?”我由衷地感到惊讶,过于惊讶甚至近乎愤怒,我比自己所以为的要更加投入,“那条通道已经关闭了!你迟了!”
他的羽翼停止扇动,双足缓缓落到地面上,第一次接触到铺满泥土的大地。
他伸手握住圣枪,将它拔起。
他的眼睛注视着我。他悲伤而平静。
“从今往后我没有了主。”他说,“我不会允许你背叛我。”
有一瞬间我觉得十分可笑。恶魔如若不背叛、不作恶,又怎么能被称为恶魔?
啊……原来如此。如今他是坠了天的天使,如今他背弃了神,而这是因为我。
我被深深地、深深地感动了。
甚至比他第一次以枪刺穿我心时更为感动。
我的身子在疼、眼睛在疼,心也在发痛。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察觉到自己的狂热,甚至觉得自己在撒谎,“我为你奉献一切,只要你不离开我。”
我会因他的牺牲而获得了幸福。
我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朝他伸手。我长着令人类畏惧厌恶的羊腿与箭尾,有着漆黑的指爪与尖锐的双角。
他没有动,于是我的手触碰到他。
我轻轻将自己靠近他,最终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布满光刺,令我浑身疼痛。这使我意识到他是多么的恐惧,恐惧于他做出的选择,以及他选择的对象我。
最终,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深深叹息。
“给我取个名字吧。”他对我说。
他将他对父之神的爱,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为此,我宛如陷进了席卷一切的飓风中,不知所措,但同时又非常快乐,以至于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死。就这样过去了一百年、两百年、两千年……我分不清楚是他无法离开我,还是我不能失去他。有些时候,我认为这是同一回事,有些时候则又不然。
“克劳蒂亚小姐,您是否有在听我说话?”苜蓿困惑于对方的走神。
他将身子探过去一些,再次唤道:“克劳蒂亚?”
漂亮如人偶的女人兀得复活过来。她抬起头,下意识握紧手指,指甲划到沙发扶手,在布料上刮出一道白痕。她收回手掸一掸。
“你刚才说了什么,小巫师?”
“我问你们的归途是否顺利。”苜蓿看着她,顿了顿,说道,“我真的从来不知道您也会走神。”
“为什么我不能走神?”克劳蒂亚交扣十指,挑起眉毛,谴责对方的主观臆断。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恍惚的神色,像是刚从梦中醒来,“当然,我的确不该如此。刚才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的事?”
“我的事情,对于你们这些孩子来说都是‘很久以前’,不是吗?”
“……那倒是确实。”苜蓿被堵得无法再问。对于巫师来说,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无论重要与否),实在是人生一桩大困苦。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很少打听恶魔与天使的事。
克劳蒂亚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含着笑打量他。
“好了,说回你问的。归途当然顺利,除了你的脸色惨白到让我担心你会得热病而死。像那些几百年前的迁徙者一样。”
不管怎么想,脸色惨白也不是热病,而是魔力重度流逝的缘故,或许还有晕车。
“好在那位小哥挺有照顾病人经验,帮你掐掐人中、抬高头部,算是续了段命吧?”克劳蒂亚说,“谈到这个,你应该也有猜测,关于我为什么希望带一个人类一起同行。”
“本来我以为您需要有人帮忙,后来我猜测您是想要找一个‘祭品’。但是目前看来,您只是需要一个人照顾我。因为您已经打算好了要让我成为您的‘燃料’。”
“感动吗?”
克劳蒂亚睁大眼睛冲他眨一眨。
“不感动。”
克劳蒂亚无视他的否认,继续用甜丝丝的声音说话,还用手捧着脸:“你猜对了三分之二,值得表扬!让我来亲你一口。”
苜蓿举起一个枕头拦在脸前。
过了一会儿,在枕头后闷声闷气地问道:“还有一个‘一’是什么?”
“‘祭品’。”克劳蒂亚回答,“或者应该称为‘牺牲品’。”
“所以您一早知道那里存在着‘修格斯’。”
“我不知道它们被叫做什么啦。总之我知道有活物在地下城里。我当然想要尽量避免与它们斗争,事实上第一次我就已经遭遇了它们的袭击。它们对一切活物都很感兴趣,连像我这样的恶魔都觉得可以下肚,简直是莫名其妙。”
克劳蒂亚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我独自一个人可以跑得很快,所以不在意它们如何追逐我。而且等到我进入最深处的大厅时,它们便不再追击了。”
“原来如此。您是怕带着我这样的累赘,会没办法在抵达地底前躲避袭击。”
“差不多就是这样。”克劳蒂亚颔首,又说,“但还有一点,我觉得如果看看它们究竟如何进食,并将食物转化为能量,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这下苜蓿哑口无言。
她则自顾自说下去:“可惜你带来的人类似乎不太方便随便丢弃。既然这样,那就减少一出戏目也无妨。”
“等一会儿。您会预料到遇见修格斯,也就意味着,您之前就应该走到北面去,看到过那具龙骨了,是吗?”
“对。所以既然不能携带诱饵,我本来就想着不必再去挑战修格斯,并捡拾龙骨了。”
“如果是如此,您刚才就又撒了谎。您不是因为害怕修格斯而要带一个‘牺牲品’,而是期望能够踏入它们的领地抢夺龙骨,所以才需要‘牺牲品’。”
克劳蒂亚不置可否。
“可是您虽然说着打算放弃,却仍跑到那座城市的北边,去挑衅修格斯?”并且招致了很有可能覆灭众人的灾祸,“您甚至还要带我去我是一个人类,手无寸铁。”
“唉,我希望能和你分享这个有趣的发现。你都没见过龙呢,多可怜!”
苜蓿的反应很快。
“但是在我看来,您大概是觉得另一样东西更加有趣当我发现修格斯到来时的那种惊恐表情,”他说,“我当时真的怕到恨不得两眼一闭直接去死。您或许不能理解,它们是旧神信徒的造物,拥有摧残一切精神的力量。我如今回想起来,依然……”
克劳蒂亚看了他一会儿,摊摊手。
她显然无法与苜蓿感同身受。
她开始抱怨。
“因为你居然隔了那么几个小时就需要睡觉,我一个人实在太无聊了。就像是一个活泼开朗的捣蛋鬼被关了禁闭,就像是提枪上阵的前一秒却被迫穿上裤子!我在无聊的时候可顾不上原本定下的计划。而且龙的骨头,听听这几个美妙的读音。”
她猛地扑到他的床边上,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龙的骨头!那样有趣的东西,你难道不想要吗?”
苜蓿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会儿。
说实话,他真的讨厌和恶魔交谈。
每次与恶魔交谈时,他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异常而不同于常人,这种感觉是令他感到恐慌的。这与穿着打扮特立独行、说话谈吐古怪、相貌奇特怪异都不同,是一种似乎触及到本质的“异样”。
苜蓿一向有意避免这种感觉。
而恶魔或许是发现了他的这一倾向,并且认定这是可以用来挑拨玩乐的缺陷。
“好吧,我承认。”最终他回答道,“您说得很对。”
恶魔再次获得了胜利。
如此一来,关于南亚美利达洲雨林遗迹事情也就告一段落。
然而令苜蓿觉得很奇怪的是,自己不知为何,有种似乎是自己帮助了她克劳蒂亚,一个恶魔这样的错觉;就好像是帮她抓住了原本可能会丢失的风筝的线。如此一来,他又不知为何,觉得这趟旅程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他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