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傍晚时候方透出稍许清凉。枕霞阁的掌事太监成二领着小太监们提着水桶往廊前屋后的院子里泼下井水,热雾腾腾,被晚风吹过后,周围方渐渐凉爽下来。
蓅烟啃着一只大苹果闲坐在庭前花荫下无所事事,素兮拿着香炉在旁侧点燃赶蚊子的熏香,道:“方才御前孙公公送来两筐南方贡的石榴,若主子想吃,奴婢这就剥了来。”蓅烟这段时日除了吃就是睡,再加上各处的请安全免了,越发无事可做,每日唯一要思索的,便是早餐想吃什么,午餐想吃什么,晚餐想吃什么。
“还等你问呢,我早已经剥好了。”若湘用青釉花口高足杯捧来紫红透白的石榴肉大半碗,搁在蓅烟手边的小几上,笑言:“万岁爷有话吩咐了,一日只许吃两个。”说完,乐滋滋凑到蓅烟跟前,悄声道:“新到的苏锻到了,广储司绣房里的夏嬷嬷说明日要来给您量尺寸做新袍子。奴婢替您回了话,只说您如今身子厚重,待产下龙嗣后再做袍子。”
蓅烟用白玉刻牡丹花的小勺子舀着石榴肉,微微颔首,“御医说我半月后便是产期,若平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有人敢作乱,这前屋后院的事,全倚仗你和素兮了。”她在上个时空曾见过乌雅氏趁着皇后产子坤宁宫乱做一团时下毒谋害皇后,故而对自己生产时最为虚弱的那几日颇为担心。年时除夕撞鬼,面上说是那拉氏做乱,但暗地里还不知是谁捣的鬼呢。
“还有,”蓅烟神思一转,拉住若湘的手,“你挑两只石榴给楚柔送去,告诉她,若德答应待她不好,便告诉你。”若湘点点头,戏谑道:“主子既遣奴婢去探望,奴婢总要过两三个时辰才能回。”她虽然在蓅烟面前极有脸面,但奴婢总归是奴婢,与姐妹们闲聊之日甚少。
蓅烟点点头,“宫门下匙前回来便可。”
“嗳。”若湘喜上眉梢,往茶房中捡了两只又大又圆深红带黄的石榴,欢欢喜喜往钟粹宫去了。蓅烟望着她走远了,才冲素兮招招手,素兮连忙俯身,蓅烟倾在她耳侧,低声道:“你遣个人,悄悄盯着德答应的动静。她与谁交往,给谁请了安,都要告诉我。”顿了顿,“别让若湘知道,她嘴巴大,一不小心就会告诉楚柔。”
素兮对蓅烟近来的变化有些讶异,又觉得高兴,宫里头没心没肺可活不长久。她不露声色的颔首,“主子放心,奴婢定会办妥当。”除了防备乌雅氏,对其她妃嫔蓅烟也敬而远之,她早早儿就吩咐众人,在她临产之前,不许任何奴才出入,若是高位们遣人来问话,也要木兮或暮秋亲自盯着动静。一切在蓅烟的掌控中,终于迎来了生产之日。
这日清早,蓅烟总觉得不对劲,身体的某处感觉到压力,不断的绷紧、拉扯,而且腹痛难忍,使她没法起床走动,只能在床榻上躺着。康熙闻得消息之时,正在早朝,几个白胡子老头在面前说个不停,康熙无论如何也走不开,遂吩咐孙国安,“你去守着,一切以江嫔的安危为重。”孙国安精明强干,“嗻”了一声跑得飞快,一日一夜守在枕霞阁寸步未离。
蓅烟第一次生产,先前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能生孩子,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她有孕期间,仗着年轻,几乎不觉受累辛苦。可真到了临产这日,真是痛到生不如死,恨不得让孩子永远呆在肚子里不要出来好了。她哭着喊着,感觉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着身体里滚出一波又一波的热流,腹痛到恨不能自己一刀切开去。
她痛了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的凌晨时分,方产下一名女婴。
女婴一出生,便有了名字,唤胤曦。按惯例来说,皇帝的儿女众多,有的一两岁都没有名字,更何况是个女娃。胤曦这名字原本是康熙给儿子取的,他心里想要蓅烟生个皇子。但既然生下了公主,康熙也没好意思在蓅烟面前表现出失落,反而宽慰:“公主是额娘的小棉袄,你好有福气。”他坐在蓅烟身侧,拨开她面颊上的碎发,到底是叹道:“只可惜她不能陪着朕骑马射箭打布库。”
蓅烟刚才痛得死去活来,其烦闷苦楚难以诉说,又听了康熙这番话,顿觉火冒三丈,不由得脸一撇,朝里侧过身,闷闷道:“有皇太子陪你骑马射箭打布库,曦儿自然比不过他。”
康熙听出她话里的意味,含笑着贴身在她后背,“生气了?”
“臣妾不敢生气。”蓅烟看着小小襁褓中的稚女,身体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令她充满了保护欲。好像在她的面前,康熙已然不是最重要的了。如果此刻让蓅烟在曦儿与康熙之中二选一,她一定会选曦儿。天塌下来,她也要替曦儿撑着。
康熙抿唇笑了笑,掰过她的脸,“看你的小嘴,翘那么高,都能挂水壶了。”
蓅烟斜眼盯着旁处,委屈至极,简直要哭了,“你既然那么想要皇子,让她们替你生好了,我...”她没说完呢,康熙实在不想听下去,微微低下头堵住她的唇,汁甜味美,一直吻到她没了气焰,他才流连忘返的松开她,用胡渣去蹭她的面颊,笑说:“朕说一句,你总要顶十句,朕真是拿你没办法。”
“谁让你重男轻女!”
“朕哪里重男轻女了?朕只是觉得可惜...你与朕的第一个孩子,理应是皇子,将来的和硕王爷。”他陪她躺着,正直盛夏,汗唧唧的脖子以下全是汗。素兮知道屋里热,寻思着命人备了几缸子冰山,欲要搬进寝殿。她站在门口,轻言慢语的禀告,蓅烟正要答“好”,康熙却先道:“糊涂!你主子还在月子里,贪凉受了寒怎么办?”
皇帝怒斥,把端着冰山的太监们吓得胆子都破了,哗啦啦全跪在地上,浑身瑟瑟。
蓅烟见形势不对,连忙帮着奴才们说话,“素兮也是为我着想,这么热的天,又不能开窗户,我都要悟出痱子了!”康熙在她面前毫无脾气,从荷包里取出小扇子,一摇一摆的替蓅烟扑腾着,“朕给你扇风,凉快一点没有?”
“嗯。”蓅烟像只温顺的猫咪缩进康熙怀里,眼泪擦在他的胸口,“你要答应我,要比爱我更加宠爱曦儿。她是我的长女,将来若有弟弟,她肯定要吃亏。你是她的皇阿玛,你如果不疼她...”她越说越远,康熙明白她的用心,亦深知她的担忧,遂笑道:“朕既是她的皇阿玛,怎会不疼她?”说着,有了几分调笑的意思,“朕若不疼她,你还能不把朕吃了?”
两人在里屋嘀嘀咕咕,呢喃暖语传到外头,已然变成另一番滋味。
可就为难那些跪着的太监们咯,跪也不是,起也不是,康熙早把他们忘光了。
太皇太后有一处小花房,乃她刚入宫时建造的,是她与多尔衮谈论国事之地。后来多尔衮战死沙场,她就把议政厅改成了花房,时常一呆就是好半天。她坐在花团锦簇之间看着史册,玉竹款步而至,“启禀太皇太后,皇上昨儿夜里依然宿在枕霞阁。”
她跪到太皇太后脚边,不轻不重的锤着腿,“这位江嫔年后就一直病着,终日闷闷不乐,难为万岁爷日日陪伴,竟未将她冷落。原本奴婢以为是因为江嫔怀有龙嗣的缘故,可如今她产下公主,万岁爷待她的恩宠竟反而日渐深重,奴婢倒...真有点看不明白了。”
太皇太后的眼神落在书页上,周围花香四溢,静谧安宁。
她说:“江嫔是有福气的,若生的是皇子,倒真是折她的寿。”玉竹乍闻之下只觉不解,待仔细思索后,方渐渐体会出太皇太后话里的深意。
坤宁宫里自从有了子嗣,日日可闻婴儿啼哭,但宫人之间却都是眉开眼笑,欢声笑语,人人都愿意往皇太子跟前露脸,逗他玩乐。
皇后很是得意,第一胎就能生下麟儿,到底是肚子争气。
平妃过来探望外甥,一面抱着小稚儿轻哄,一面欢喜道:“还是姐姐有福气,瞧枕霞阁那蹄子...”她话才出口,就被皇后喝住,“说话没轻没重!”言语间却是笑意绵绵的,并未认真苛责。平妃接着道:“小礽儿快快长大,将来替皇额娘和小姨撑腰!”
皇后道:“江嫔既生的是皇女,咱们也不必苛待她,明儿你亲自送几样礼物去。”因为蓅烟产下公主的缘故,让严阵以待的皇后松了口气。
惠妃也松了口气。
惠妃端着汤饭亲自在给皇长子胤褆喂饭,胤褆如今已两岁半,原本是宫里唯一存活的皇子,逢年过节受尽宠爱。如今有了皇太子,惠妃每每瞧着胤褆,都会莫名的生出一股怨恨。
就因为她不是皇后,所以她的孩子就不能继承大统,这算什么道理!
她恨啊。
原本担心蓅烟会产下皇子,愈发夺走胤褆的圣宠,故而听闻蓅烟生的是皇女后,她竟对蓅烟产生了一丝怜悯。身为后宫女子,无论多受宠爱,没有儿子傍身,便如大海中失去导航的渔船,始终没有依靠。她曾经,也是承恩圣宠的女子。
如此想着想着,便发了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