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先令通过接触,很快了解陈绍武怎么过来的,目前的情况。
陈绍武是长乐王秦汾避难野牙时樊氏所征召的郡中子弟,家里受到过狄阿鸟的恩惠。其父略作思索,将他送予狄阿鸟,之后跟随左右,一度战沙通天,收溃兵占县城……当日,他们一行于路德接受朝廷的休整,狄阿鸟得知父亲含冤而死的事,执意去投“夏侯武律”。他因为不知的内情,苦苦劝阻,从此“各为其主”,被舍弃在军营里,作为出逃未遂,送至逃兵所,供新兵训练,因为和一干老兵采取主动,表现卓越,被健布赦免,作为接受栽培的苗子,收到建章营中学习军事,而今已做到兵尉一职。
而健符是建章监,正好是他上司的上司。当时,谢先令去衙门不敢多说,只是声称自己是过路的,眼见很多人追杀一人,来报予官府,一看衙门的态度不对,走投无路,只好往内城去,路上碰到健符,病急乱投医。
健符听说是“博格阿巴特”,情急之中到自己管辖的建章营里调人,陈绍武一听,点了自己的人跟过来。
后面的事情,谢先令都知道,连忙趁人不备,溜回去讲给狄阿鸟。
到了上午,陈绍武回营里请假,健符也批准了,而后赵过回来,两个人说起话来,更是阔别之后的格外投机,凡事讲得更加详细,虽说狄阿鸟直挺挺像片咸鱼干,小营医每过一段来看一次,按按脑门,却也早早洞然。
他这会儿有点装不下去。
昏迷着是能偷着动,可饭却吃不进嘴,他这儿只觉得上下肚皮黏成一长皮,开口能吃下几牛几马。谢先令和赵过都知道他会饿。会吃饭,倒也把食物放到一边,供他偷吃,可气的是小营医过一段时间来一趟,也偷着吃,还很快发现食物少了,晕乎乎地念叨:“啊?!怎么少了这么多?!”
张大水听说的早,还没等过午,背着张氏,牵着媳妇。挎着二、三十个鸡蛋来探伤,说是他娘非要来。倘若第一个来的是褚植。是董国丈,都还好,一说伤重就拦回去了,人家心里也不会有什么,而张大水一家,要是一拦不让进门。就有些狗眼看人低的意思,人家难免不敏感,觉得底下人嫌弃人家没地位。
爷几个也没意识到谁还要来,接过了门。
张氏现在肠子里还是有弯,坐下说一阵话,只管对着坐面前的陈绍武几个讲,说现在的媳妇香儿不如以前地媳妇小玲,懒,对她不好,每逢给碗吃的。都是一扔,说:“瞎太婆。吃去。”硬是说得媳妇含泪,张大水听不下。
要说起来,媳妇毕竟不是女儿,面对一个瞎老太婆。人家的爹娘,能做到大水家媳妇这样也已经不错了,但相比小玲一比,老人就冲人难受。她自己没来由地就怨,说几个月前,小玲还在东市。经常看自己。背着自己,现在也不见面了。要不是狄阿鸟哄走了她媳妇,一家人现在多好?!说着,说着,也还心疼狄阿鸟,说狄阿鸟爹也没了,怪可怜,还有谁那么狠,暗地里使坏,这也不得醒,怎么是好。
几来几下,四周的人被闹得晕乎乎的。
大水晚上轮值,白天还要多休息,让媳妇在这儿帮忙照看、照看,扔下娘俩,自己跑了。
香儿要应他的话去守着。谢先令看推不掉,就带着她进去。
她一个女人家怎好到外面?!一进去就不愿再出来,说是要呆在里面看着。谢先令说是太医的嘱咐,她也不肯听,出来面对许多陌生的男人脸,只是洗一把毛巾,上上下下,忙着攒狄阿鸟的脸。
狄阿鸟恨不得真昏迷过去。
过不大会儿,他已经感到几分尿憋,睁眼看看,香儿坐在榻前,垫着枕头打瞌睡,刚刚准备溜走,外面好一阵的大动静,把香儿给吵醒了。
狄阿鸟只能再“死”一回。
这回来地是董国丈,董云儿也来了,骑着一匹马,他们虽然已经是轻车简从,但以如今身家,一行还是好几个。
父女俩神色张皇,来了一定找着面见,摆明是有了心里准备,赶在死前,能看两眼、看两眼。
前面有了张大水,这后面不好挡驾。
他们几次都是走到房门口,被缠住了,回头发火。狄阿鸟在里屋,只听得那董云儿像一只野猫,声音带着哭腔,嘶叫起来要打人,不由对着墙眨眼,觉得要死一回实在太难。
外面正拦不住董国丈,却又来了人。
加几
吕宫带着褚放鹤一家大小,放下仓猝中准备的礼物,顺着董国丈蛮横无理杀开地一条“血路”,来到内室边站着。
狄阿鸟觉着自己没料到有此变故,太欠考虑。他原是想断个十根八根骨头,尽管好起来,将来也是别人眼里的半残废,从而躲过秦纲的猜忌,只觉得这会儿,自己是要被迫睁眼了,然而真一睁眼,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安一安人心,再讲到自己断的十根八根骨头,就算三流小营医摸不出来,放到董老头手底下一检查,还是要露馅。
他头大如斗,谢先令知道他的心思,也头大如斗,正着急,门外响起“哗啦啦”地声响,却是花落开搬来几个萨满回来。
他有点儿想不明白,觉得花落开再为表弟的伤急,再求人家,那也不能空口为凭,哄来些毫无关系的萨满吧,然而事实就在眼前,还真来了带着法器的萨满,浑身穿得花花绿绿,铃声、小鼓响得,“丁叮当当”,而且还跟些护送的东胡骑兵,个个面色阴沉。
他转移着董国丈的注意力,口不择言地嚷:“法师们举行完仪式,我家主公就活过来了。”
董云儿登时辩驳:“这几个胡巫能起死回生不成?!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能活过来?!”谢先令心说:“废话。我们商量好的。”
他正要下些保证,一个年轻而高大的骑兵已经从马上下来,扬手往马背上扔过缰绳,举起两只手,含着眼泪叫嚷:“长生天哪。你应该让这些不信任神灵,短浅无知的中原百姓看一看您无边、无尽的法力?!挽回您降临下地一个孩子,让他们一一信服,敬拜面前。”
他用这两只手接来一个白布条,用两只捧送在前,旁若无人地跳舞,拿包着马靴的小腿跳动,泪反而流下来,再怪里怪气一唱,音就听不懂了,有点儿悲怆,有点儿简短。萨满们就在他的身边跟着唱,鼓一声、一声一扣,那唱起来的声音就让人想掉眼泪,很快,上来一个动作激烈的萨满,他撕烂衣裳,露出浑身肌肉虬结,两扇大腿高抬、落下,高抬、再落下,两只胳膊肘缩在肋下,低着头,活动剧烈得像一头发了疯地野马。
花落开也和几个人忙碌,先摆出一个木案,驱散大伙,紧接着献上一个鹿头,萨满散开,聚拢,散开,聚拢,每人手执一扇铜锣大小的手鼓,相互绕动,拍击,继而一人挥舞一把刀,短暂有力地高喊着什么,反复地喊。
来到的东胡战士一刹那间抬起头,显得有些狰狞,附和着大喊,像是在嚎叫。托一白带的战士把白带交给赶到身边的花落开。
花落开弯着腰,完全像是一条撅着尾巴的狗,转过来,对着众人。那战士脸残忍无比,绷得紧紧地,回来割一条马尾巴,放到一个木托案上,慢慢向前走去。
两个萨满先挥舞着弯刀,做先锋一样来赶大伙。谢先令有点不知所以,见众人万分紧张,连忙让他们为这个高大地胡兵让路。
那年轻力壮的胡人这就踏着马靴,带着花落开,带着一个捧着托案地战士,带着一股杀气往里走,刚刚走进去,还在那儿疯狂奔动的萨满,猛一抬头,对着天空,“嗷”地一声长嗥,刺得人不禁想掩耳。
众人只注意他满头满脑都像喝了烈酒,又红又涨,脖子上,脸上的青筋都滚起来,却不防一干骑士全伸起脖颈,对着天空,不停歇地嗷嗷,而挂在天空中的太阳也在这一刹那间阴了下去,换成一张阴森森的兽面。
众人不寒而栗,胆战心惊地往前看,只见这些胡人拽开胸口,有两个人胸前刺着野兽,而其它的没有刺,大多挂一大块胸毛,无不感受出一股原始、野蛮、彪悍的杀气,心说:“倘若朝廷有和他们打仗的一天,打得赢么?!”
这会儿,进去的三人已带着一根马尾巴来到榻前,跟进来的谢先令、赵过,都上前一步,站在榻两边看着。
狄阿鸟心头却在感动。
他知道这是来做法事,却不是来为自己看伤,而是当自己已死,以兄弟名义起誓,必有一天来手刃仇敌,为自己复仇。
他知道来的人是龙血,知道还提着一根马尾巴,要收走自己的灵魂,暖在怀里,带着回高显,心中苦笑:你就不是来为自己祈福的,我该怎么睁眼呢?!
然而现在不睁眼,什么时候睁眼呢?!
狄阿鸟只好悠悠长叹一声,像是睡了三百年一样。
龙血吓一大跳。他听花落开说狄阿鸟被几百条大汉围住砍的,更听过花落开描述的伤势,已经觉得是个死人了,才敢不顾忌讳,露面发誓,哪怕被割了头,被利斧斩断四肢,抛于东西南北,也要为狄阿鸟报仇的,怎么也想不到,来到面前,狄阿鸟却醒了过来,当即怔怔不发一言,怀疑狄阿鸟是不是靠装死,逼自己来见他。
香儿却是充满对岢迹的惊叹,最先一声大叫:“醒了。他真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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