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弄来酒肉,宴请去过长月的人,再寻一些钱,作为路费、酬劳,发放王小宝,一直保持着若无其事,回过头来,霎时感觉到目前的困迫。不说别的,光是吕经大口一开,要请示朝廷,只给自己造桥费用的三分之一,要求自己以原来的水磨山人为核心再雇佣流离的民夫,能不能造出来真是难说,更不要说一些当务之急,现在就连去为阿孝提亲也要缓上一缓。他是真愁,叫来鲁匠,算了一、两天,都估不准人力和物力,最后只好赶到县衙,让吕经免开尊口。
到了县衙,吕经刚刚吃过饭。
他在梳理县里的籍案,搞得小吏们抱着多少年没有动过的文本,摊到太阳底下晒了几遍,看到狄阿鸟,就是觉着狄阿鸟没事来找事。
两个人在阴凉地里嚼了一会儿舌头。杨浦镇匆匆赶过来几个人,报案说,河里漂了一具无头女尸。
武县基本上稳定下来,吕经很重视这样的恶性案件。
他当着狄阿鸟的面嘱咐着张奋青,自己也还跟了过去。狄阿鸟跟着他们来到河边,看着他们打捞尸体。
尸体打捞上来,已经胀了足足一倍,只认出是个妇女,身材高大。大伙认不出面目,也找到什么显著的破绽。张奋青就弄搞个小筏,带个,人沿河心来回走,看到能不能摸到什么蛛丝马迹。狄阿鸟反应快,让吕经把她衣裳拔下来,带回去县城晾起来,让亲属来认。吕经也觉着合理,就让人照办了。
看到这时,狄阿鸟就回了去。回去鲁匠正在等着,说衙门已经发了一批丁,要想省钱。早早动工,缩短施工期。狄阿鸟赞同,就跟他一起,沿着河渠粗选桥址,他们在县西和县南看了一趟,回来已经过了一整天。
这也就是第三天中午,杨涟亭的姐姐提了些地瓜,来找他,说:“涟亭家媳妇出去卖布,两、三夜不见回去。寻去她娘家,她娘家人也没有见着。我说是出了事?!涟亭吧,他也怕你麻烦,让衙门,也怕媳妇过两天就回来。”
狄阿鸟想到了那具沉尸,连忙问杨涟亭的姐姐:“她穿什么衣裳?!”杨大姐一回忆,跟那尸体的衣裳符合。狄阿鸟立刻带着她去县里。衣裳已经晾干。披在衙门口飘,旁边贴了张认尸的告示,时而有个人走过看一看。杨大姐来到跟前,一认,认了个准,当时就瘫到了地上不起来。衙门里的衙役带着她到里面问话,再出人去请杨涟亭,不大功夫,杨涟亭闷着脸来到跟前,摸着墙站不稳。
狄阿鸟刚见过他媳妇。老实勤快,心灵手还巧,不爱说话,觉着凭一个妇道人家,是惹不来什么仇、什么怨的。
别说他。整整一衙门地人都怀疑是杨乾金干的,只是没有人敢公开说。狄阿鸟气不打一处,要求张奋青立刻带两个人,到杨浦镇调查。
张奋青在跟刑曹打下手,到现在为止,对官府的程序还不熟悉。也没有什么独立办案的能力。但他听狄阿鸟更胜于听官府,连日带着几个,自家人走了。
他查了一天半。
到杨浦镇上跟人打了一场架,回来找狄阿鸟,告诉说:“我将杨涟亭媳妇所去过的地方摸得很清楚。她出事就出在回家的路上,那条路上,合适的凶杀地点是在靠近镇头的粹树林,用咱们家的狗在棹树林一找,找到一片被处理过的血迹,狗嗅过之后,就冲杨乾金地偏宅子去。到那儿,人家不让查,说是官府的人也不让查,我们就打了起来”
狄阿鸟原本仅仅是怀疑杨乾金,他觉着杨乾金地最终要对付的是自己,没理由找杨涟亭的媳妇下手,这一听,倒觉着还真是他,他吼道:“快去找老太爷,让他立刻派人,跟着你缉拿杨乾金,抓住再审……”
杨涟亭在一旁听着,回忆说:“她出去卖布,我就不让她走那条路。”
谢先令突然打断,琢磨说:“我觉得杨乾金没有作案的动机。”
杨涟亭扭过头来,猛地看着他,焦急地说:“还能有谁?!”
谢先令倒也说不上来,想了一下,说:“也许是他的手下人自行行事,猝然抓他,动静大,压力也大,再说朝廷现在准许用钱财来买罪,人家是有权有势的豪强,真杀了个人,也一定没有大罪,是出些钱而已。”
狄阿鸟想想也是,问:“那军师地意思呢?!”
谢先令道:“逼比抓好。”
狄阿鸟催促道:“什么意思?!”
谢先令已有成竹在胸,笑道:“老张是咱家的人,要是真说通老太爷,带着衙门的人赶去,长驻杨浦镇调查证据,一味刁难,一味整治,那也是咱和他直接照着面?!他不怕落在咱们手里么?!他肯定要慌,要忍,这就让周围的百姓觉得他大势已去,斗不过咱们,是到了站出来揭发他证据的时候……即便扳不倒他,也压得他再怕主公三分。”
狄阿鸟听着也是,只是说:“老太爷那儿能答应?!”
谢先令冷笑道:“杨姓,窦姓,官姓,林姓,这武县四大豪强,加之周边各县豪强,相互之间盘根错节,光是县衙里的官吏、幕僚,就足有三分之一和他们来往,更不要说槐里府,东辅尉,扶风郡,甚至京城,老太爷区区一个县长,能抑制住他们?恐怕老太爷只差没开口怂恿你……”
狄阿鸟听得惊悚,心想:老太爷是朝廷命官,国王的人,他都要怕豪强怕三分,自己一个罪臣,还真不知鹿死谁手!
但他相信谢先令,觉得谢先令肯定是有话没有明说,点头说:“那就这样吧。”
杨涟亭走时有些失望。狄阿鸟知道他巴不得杨乾金死于非命,心里有落差,让人送了一送,为安全起见,还递话说,要他明日就戴上自己的姐姐。
搬到自家那乡去住,稍候自己到县里,为他活动乡籍。
人走后,谢先令方说:“主公得差我上京,能活动到一、二达官,则可保我一时,实在活动不了,我就在京城扎一营生之所,聚钱财,为兄弟谋出路。”
狄阿鸟点了点头。问:“从哪一行业下手?!”
谢先令说:“码头搬运。码头搬运是些力气活,都是些好斗精壮之辈。数年前有个漕帮分舵。有个江虎堂,都是被一些不起眼的小势力群械殴走,官府也制止不了!”
狄阿鸟笑了笑,说:“关中人再彪悍,群殴也放不到咱心上,只是咱丁壮已经很少。在武县还没有扎住脚,怎么能向外发展……”
谢先令大笑道:“主公恰恰说反了。码头上都是关中的农民,靠装卸货,扒扒东西来养家糊口——没什么远见,根本没有占据码头,依靠供货便利,兴办商行地想法——也没有什么大利。咱们武县也有人在那儿谋生,联络一、二,顺利站住脚,有了长久之计。带起来的不都是武县的同乡?!壮大地不都是武县的势力?!恰恰有助于咱们在武县地扎根!”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得让熟悉武县的人帮你,你看杨涟亭怎么样?!”
谢先令回绝说:“杨涟亭目光深沉,极有心计,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和咱们得失一体。我认为,去坐镇的人要符合几个条件:第一,码头上那些搬运夫都是些四肢强壮,头脑简单的壮汉,主公的人选一定要在武力上镇得住他们;第二,这个人要绝对的忠诚。出了大事。不能让人联系到主公;第三,过去之后肯定要和人殴斗。咱不能以自己地人为主体,否则被官府拿到,指向地还是主公,那么这个人选必须有让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一支劲旅地能力;第四,他要知些书文,好和上流人打交道……”
人已经呼之欲出。
狄阿鸟说:“你让常子龙和你一起去?!”
谢先令张了张嘴,说:“他不够圆滑——”
狄阿鸟想不到自己竟然判断错误,苦思道:“那你让我遣谁?!博大鹿?!他刚认识几个字,哪能和上流人打交道?!苗王大?!这家伙字都不认识一个,老子让他认字,教个一,换个方向让他看,他就说是一根棍……”
谢先令道:“刚从长月回来地人里头就有一个。”
狄阿鸟还真是没有想到,他说地竟然是“张铁头”,摆手说:“他也不认几个字,也没有带过几天兵——”
谢先令倒糊涂了,说:“不认字?!昨天提了本书,在阴凉地看了一晚上,读得有声有色!”
狄阿鸟说:“他去长月搞个一塌糊涂,装着老实呢,他那叫仰脸书,靠着头脑好,听人读几遍,自己就能背诵——”
谢先令说:“那你找个读书人,好好地教他……”
狄阿鸟苦笑道:“我也想,都打着他手心,他才认些字,背几篇书。”
谢先令说:“能装也行,他毕竟去过长月,在生意上和一些老奸巨滑的人打交道,竟然为主公保了本,换作别人,怕是要咱赔个倾家荡产。”
狄阿鸟想那吴掌柜有心坑人,张铁头一个草莽,不赚不赔地回来,也算长着心眼,高兴地说:“那就铁头吧。”
他说:“我在长月倒也认得些人。”
接着,叮嘱说:“你们去到后找个姓万的人,顺藤摸瓜,见一见一家姓董的父女,多多感激。同时,你在京城活动,要先拜访我阿爸的旧部,他们和咱没什么来往,只是出于礼节,不能求助于人家,也不要让人家指点门径,更要光明正大地打听长乐王,若他府邸设在京城,代我前去孝敬,最好要见而见不着,在门口磕一磕头。”
他最后说:“其它的,你决定。”
谢先令和他商量完,就找张铁头说话去。
狄阿鸟想到次日还要奔波,为缩短造桥地施工期,尽早引走河水忙碌,早早地睡了下来。第二天,他上河忙碌,和鲁匠定下施工地点,决定利用一道废旧的河床。两天之内动工,来拔堤引流,出晾河床。
第一批丁发到来开石料,足有千把人。狄阿鸟以老卒组织好队伍,开始动工。他把工程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用一座天然的土台和目前现有的河堤构成巨大的引水沟;第二阶段,就是要截断河流,决堤引走水;第三阶段就是晾干河床;第四阶段造桥;第五阶段,恢复河道。
目前的第一阶段。就是把选出来地引水渠道修补好。
地方上的官员象征性地处过面,焦生就带人在缺口旁竖起起落架。从别处敲来土,直接叼上往地下摔,摔个半碎,往下一甩,甩进缝隙里。每甩过一层,下头就开来两辆八头毛驴拉来的大夯车。一边走一边夯。
夯车是八头毛驴抬着一个结实木架,中间吊着一块大铁盘,上面伸出杠木,由一群大汉来压起来,落下去,一边走,一边夯,效率不是用人抬能比的,只是不太好走斜面,斜面就用人推着石滚碾压。
暂时性地河道无须太高的规格。两天之内把引水河道圈了起来。
工程到了第三天,就是引水、断流。
工程进行之前,狄阿鸟就定了捞鱼的计划,引水时下好几道水网,那是一拽一兜鱼。小的放生、大的星夜送走换粮。
水位低下时断流已轻而易举,几百辆独轮车一道送土,浅坝顿成。这时大伙再晾河道,方知水底淤泥很深。吕经笑着“不难”,让狄阿鸟答应自己,修完河。
往旱地引条小渠。狄阿鸟答应了他。第二天。天一凉快,吕经组织起来地四邻八乡带来数不清地小车。都疯了一样来挖淤泥。
狄阿鸟对吕经的感激不消说,不料一打听,方知淤泥是上农田地好肥料。这时他再后悔也来不及,就堵住拉淤泥的队伍,要他们用土来换,一车淤泥,一车土。
百姓们也愿意,相互传话,说为河神来补嘴,几天功夫拉走淤泥,填上砾土。
施工期缩短到几个工程指挥没想到的程度,反而是石料没来得及准备,各处地石料场,砖厂都有小石小砖,却没有大条石供应,情急之中,鲁匠用些处理过地好枕木来承接,把桥骨打造出来。
焦生送了一些铁渣、铁锈,拧成的长条,让人加到土胚,烧出来超长地薄泥砖。
历来造石桥承接的都是大条石,打成椽形,狄阿鸟觉着人家用那样的条石肯定有道理,怕用这种薄泥转建起来桥,桥不能承重,并不敢用,就试验、试验,敲开砖头看看,锈和渣,那是再也找不见,里面的铁变成一条、一条的黑筋,砖头的断口往往突出一块。
鲁匠手里没料,看一看,只管用,说:“桥不长,这东西也轻,不比那种重桥差多少。”
狄阿鸟心里很虚,不让搞,说:“桥轻是轻了,运大条石的劲也省了,过重物坍塌呢?!”这时偏偏吕经带着几个上官来视察,他们看进度这么快,觉得还能再快,只管要桥说:“一个月之内造好,造好有赏,造不好等着掉脑袋。”
狄阿鸟恶心上了,不再管鲁匠和焦生怎么造。
鲁匠和焦生想法都特别,一合计,在桥面铺一层木头,布一层石沙,打上砖,再砌一层青砖,就说:“好了。”狄阿鸟在河岸上望一望,只见桥身细里细气,墩一道、一道,也没话要说。这时,造桥造到结尾,官府才刚刚发来第二批民夫。
他造着桥这阵子,狄阿孝、赵过,带着痊愈的路勃勃回来,他们送来谢小婉给自己准备的衣袍和催促,催促他赶快去提亲,不要理他父亲,直接来见他母亲。
她送来的东西里面有一妖物,那是一把用木头雕帮起来地钢棍,一尺多一点点,塞上铁砂和爆竹粉,用引信点燃,“嘭”地打出去,可以将一件十步外的皮袍打得许多洞,端是古怪,狄阿鸟试了几试,就放去焦生那里,让他慢慢琢磨。
狄阿孝也知道阿狗是被他救走了的,为那事,冲他发了几通脾气。他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却为阿弟和自己想得好好的,觉着现在工程造价相对比较低,能余出些钱,一部分给狄阿孝提亲用,一部分买来饰物见丈母娘。
然而工程结束,官员们好评不断,工程款却不舍得拨,到头来给民夫些粮食,给六分之一的造桥预算,不管官家地石料场、砖场的钱,付完一些私人账,也只剩一百三十七两银零一百三十二铜币,加上卖出去的鱼,收入二百两左右。
他给弟兄们分一分,自己只落三两零八币,当时就想:出什么样的钱造什么样的桥,塌了也怪不得我。现在我别说去寻阿妈,我总得去为阿孝提亲,总得去见丈母娘吧?妈的,我给他们造桥,他们谁管我?
弟兄们都要去找吕经,闹一闹,他只是说:“算了吧。有这闲功夫,不如收些生丝去卖,到槐里,到长月去卖。”
他就用这三两钱,带着从花山回来,后来在花阴给人刨木头来就食地十多弟兄去吃一顿好饭,吃着、吃着,张奋青兴奋地跑来凑热闹,激动地说:“我把杨乾金逼跑了,他带着几个家小去长月,说是那儿有些田宅,这两天,告状地百姓一大堆,够他死上十来回。”
狄阿鸟为这句话也要犒劳他,举起酒杯,大声叫道:“还等什——么?!连忙把案卷整理起来,带着武卒去把这个恶棍追回来,到时不管他什么官,不管他什么衔、不管他是皇亲还是国戚,也阻拦不得,要抓,抓,抓,回来判个斩立决。”
他想起自己的一口鸟气,想起杨涟亭地一身冤案,一连叫了三声“抓”,一拳砸到酒馆里的桌子上,不曾想,桌子竟被砸烂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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