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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墨钜西发齐家门,帝以碧血书国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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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经没有再挑剔飞鸟的请罪书,哪怕上面的字儿被撂得横七竖八,他相信国王陛下只要读此书,就会莞尔开怀,只要不存私恨,就会在见字知情的虚构中考虑其如下四个赦免的理由:首先,博格生长在塞外,身上沾染些单纯愚昧、蛮横霸道的胡气,情有可原;其次,博格主动认罪,愿意交出自己的所有,只求留一条小命;再次,博格是从拓跋巍巍阵营里归顺过来的,有着弃暗投明的深远意义;最后,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博格只要在忠心上无可挑剔,就可以得到宽大的处理。

不等吕经收好请罪书,飞鸟已从他现在寄身的农家院子找条绳子,好让书和人一块上路。

吕经只道飞鸟极为害怕,可以感觉到心里那沉甸甸的不舍,沉痛地叹息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飞鸟却不知道当初,立刻倒抽一口气,说:“阿叔。当初大伙把老夏搞下台,那架势,由得我吗?再说啦,我要真甩手不管,几万军民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吕经眼前响起狂热的欢呼声,好似亲身经历了一番。显然,他所熟悉的博格更喜欢。他自鼻子里冷哼,直言不讳地指责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即使骗得了国王也骗不过我,你就是想拥兵自重。”

飞鸟又怎敢承认?连忙东拉西扯地证明。吕经却也只是轻声地哼哼,好像是说:“少来。”飞鸟没了办法,只是小心翼翼地递去胳膊。吕经再次感到难过。他拿过绳子,往飞鸟双手上缠绕,好像在缠绕一件捆紧可以出气的麻袋口,使劲地扎了扎,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痒痒的。飞鸟还以为他会留给自己一天时间。连忙提醒说:“呆会儿你代我安排家事,免生动乱。”

吕经猛地惊醒,才意识到自己绑的不是子侄,还是决定上万人命运的藩司长官,连忙给他松开,说:“我给你一天时间。”说完又想起什么,问:“需要调兵来吗?”

飞鸟笑着说:“调兵。会有吗?朝廷的兵说调就调?”

吕经不假思索地说:“朝廷……”说到这里,他连忙住嘴,黑着脸问:“你打听这些干嘛?”他确信飞鸟已经具备比自己还奸诈的头脑,只是含糊说:“是。是。朝廷的兵不是说调就调的。”

飞鸟听出来点什么。出言诈道:“我就知道阿叔会瞒着我。我那些弟兄们早就打探过,知道朝廷在周围监视着。已经打好应急的准备。”

吕经没有意识到被飞鸟诈到,不作否认,只是肃穆地告诫说:“真要有什么情况,最好你自己下手应变,不然事情就更糟啦。”说完这就送飞鸟回去,也好把短暂的时间挤出来。

他送出农屋。等飞鸟走远,走上村庄的土坝拍脑门。

飞鸟在荒野中找到一条小径,有意无意地回头,只见吕经还在那片坝上,身影茕茕,脚下几道形状古怪老屋斜脊。当中几只振翅飞走的老鸠哗啦啦地飞,使那个地方更凄凉更为深沉。他忍不住地想:阿叔真的老啦,小宫和叔母不在身边,心里总有点眷恋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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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一路狂飙,回到营地。观察使他们究竟还是东倒西歪地躺下了!他做好聚议的准备,回到自家的包包前,仍奔来许多需要拥抱的人。卓玛依自咳嗽不断的扈洛儿身边迎到跟前,两条腿好似装了弹簧,而一大群孩子围着刚回来的阿狗和阿瓜。逗那只长途跋涉的小狗。四面都是闪烁着愉快的眼泪的、爱抚的眼睛,飞鸟在段含章身边找到依旧牵着小女孩儿的谢小桃,觉得一个也不曾少。

他不关心大伙怎么逃出来地,松了好几口气。

段含章似乎极其脆弱,把他送到包里,坐到身边帮他拽掉邋遢的烂靴。趴到怀里好像一定要知道他的心脏还在不在跳动。掉着眼泪说:“你还记得咱院子前盖大殿的泥丁吗?他们为了救我们,死了十多个。”

飞鸟激动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把下巴放到缭绕的乱发上,轻轻地拍打她柔软的脊背,伤感地说:“当初你都不拿人家当人看。”段含章不肯认帐,连忙说:“我对他们确实够过分的,却没有不把他们当人。”她软绵绵地说:“从山寨出来,我只觉着前面是走也走不完的路,而追兵随时都能撵上,就不停地走呀。走呀。每当夜晚降临,都要握着手里的弯刀入睡,耳朵里也听不得任何风吹草动,常常带着一身冷汗醒来,现在想起来也感到可怕。”

飞鸟心想:老子过这样的日子都过习惯啦。陡然间,他觉得哪点儿不对,心说:“这娘们怎么啦?突然修仙得道大彻大悟?不对?!”不对在哪,他也说不上来,正想说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张奋青在外头叫。

张奋青笑盈盈的脸上流露出十分明显的不安。

飞鸟想自己发完火还没给他交待,跺着马靴站到跟前说:“当着官府的人,你说咱们的损失小,脑袋傻啦?”张奋青“哦”地明白过来,说:“原来是因为这个呀?!吓了我一跳。”飞鸟安排说:“你去陪着观察使,送他们走,多说我的坏话,透露出投靠他的意思……”

张奋青大为躁恼,连忙说:“你还生我的气呀?”

飞鸟摆了摆手,故作高深地说:“这叫离间苦肉计……想对咱们不利的郡吏一定会从你这个傻家伙身上下手。那时,你就怂恿他们,鼓励他们,配合他们,让他们放手来,到节骨眼上的时候突然反戈,把他们怎么想地、怎么做地告给国王。”

他下结论说:“只要暴露出他们的私怨,我再也不怕别人在国王面前进谗言啦。”

张奋青茫然道:“不让他们进谗言?”

飞鸟笑道:“能不能学学李信?”

他觉得张奋青定会带着好奇的心理一口答应,就默默地注视着。

不料张奋青脸色变得很难看,大叫:“李信投敌啦?”

飞鸟不加掩饰地说:“我让他投的。”

他突然觉得判断张奋青不该知道李信投敌,问:“怎么回事?”

张奋青说:“一定没人告诉你。听牛六斤说,就是李信那家伙把敌人放进山寨的?!”

飞鸟怒火中烧,头脑嗡嗡直响。想起李信那张脸就打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嗤声。

他也不管牛六斤已经把大小头目召集起来,准备聚议,大声问:“我反给他行了方便?!快让牛六斤过来。”说完只是在自家门前走来走去。

段含章听他“嘿呀呀”的气急声,心惊肉跳到站到后面,陡然见他转身,可怕地瞪住自己,大叫“李信”,打了个激灵,忏悔说:“都怪我。都怪我。”飞鸟愣了一愣,旋即暴躁地说:“讲,到底什么都怪你?”

段含章惊慌失措地说:“我觉得咱不是拓跋巍巍的对手。投降也没有什么损失,偷偷支持着李信。可我没想到他早成了敌人的内奸,还带着敌人抓我,要献给……我刚才就想跟你讲,没有敢,我以后改,真的改。”

飞鸟知道她和李信之间的勾当。心情转好,暗道:她不知道我的反间计,还以为是她的错。我正好利用她知错要改,督促她重新做人。想到这里,他怕牛六斤杀出来乱说,就不打算在家门口等,只是挥手大叫:“给我回帐篷好好反省。”

段含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听话过,连忙往帐篷里钻,飞鸟走到门前看看,只见她背向跪坐。一生不吭地反省,大为高兴,心说:人家都说什么样的男人养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她老老实实,我还是能把她教成好女人的。说完,倒忘了自己该生气。打鼻孔里哼哼笑着去和牛六斤碰头。

半路里碰到牛六斤在张奋青的带领下走得飞快,截上前问:“是李信投的敌?”

牛六斤带着他往回走,连声说:“没错。就是他。他夜里领人上来直奔你家……,抓你女人。咱们不是在保护他的家眷?立刻就知道了,及时撤退,百姓们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飞鸟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问:“为什么先直奔我家?我没亏待过他呀。他就是要投敌。也能好聚好散,干嘛先冲我家?”他寻思说:“我估计这小子还有点良心。是故意先直扑我家,让你们……”

牛六斤不耐烦地打断说:“你就对人抱着幻想吧。敌人直扑你家,那是他们以为抓住你的家眷能让伤亡降到最低。何况和那李信一起到山寨的拓跋氏贵族看上你的女人,和他们打仗时还讨要。”

飞鸟犹豫片刻,说:“那李信呢?还留在山寨?”

牛六斤说:“可能留在山寨,可能回他老家凉山,不管怎么说,他是真的叛变啦。你设苦肉计就不该找他,他和咱们兄弟几个一条心吗?”他说着说着,已朝张奋青看去,说:“要找也找一只耳……”张奋青还准备让他替自己讲情的,一听就大劲跺脚,败坏地说:“你。你怎么也使坏心?不是说好……”

牛六斤笑道:“谁和你说好啦?!生死存亡之际,你就不愿意为阿鸟受点委屈?”

张奋青连忙说:“我是怕弟兄们以为我真投降!”他不能对‘生死存亡’无动于衷,改口说:“既然非要让我去,我今儿就豁上去了,不就是牺牲身子陪老头吗?我现在就去。”他撇嘴握拳,有力地转身,威武不屈地往前迈腿,噌噌铿铿地走了个不见。

飞鸟也不再迟疑,和牛六斤一前一后去议事……

聚议的是至关紧要的大事,已不限于大头目。到会的范围很是广泛,谷长、棚长,能管住全家的长者,甚至自愿来到的壮年百姓,他们听闻大牛角筒的传召,即像在商议国王的废立,又像是回到上古时代,涉身朝纲。

营地里没有哪个棚子能装得下。

牛六斤他们只好以一间木棚为中心,往两旁摆出两排鹿砦,好把他们圈在固定的位置。

飞鸟就站到他们中间,制止住他们的喧哗,大声告诉说:“我一回来就要来这么多人,是和你们商量关于山寨前途命运的大事。这件大事不是我能替你们决定地。你们要想好了才开口!”在得到回应后。他又说:“我也看得到军民撤退的场面,沿途百姓胡奔乱走,懈怠时什么都不舍得丢,每天只能走五十甲路,紧张起来把大包小包一扔,爹找不到妈,妈找不到儿,多么的混乱啊。和他们相比,我们分成几路撤退,每日可行百里以上。却井然有序,老少不丢。辎重不少,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呀?”

众人都很激动,有的干脆自豪地回答说:“一旦得到命令,我们夜里也不歇息!”

飞鸟摆了摆手,说:“不只是有命令夜里也不休息,而是咱们组织得法。百姓能吃苦!别处的百姓推辆车,咱们的百姓也推辆车,别处的百姓只装自己家的东西,什么都装,我们的百姓合起来装几家的东西,装要紧的东西,别处的百姓只有一两个壮丁推车,我们的百姓却可以轮换。别处的百姓不知道怎么行军,呼啦啦地跑,不多久就累得爬不起来。老弱掉队,妇孺难顾,有的被马队抄到,死伤累累;可咱们的百姓却不快不慢,用歌声鼓气。用马车和牛车装载老弱,年轻人拿着兵器殿后,甚至得及割回很多的麦……这是各谷各棚指挥得好,这是百姓们自己的努力,这是咱们的光荣。”

他问:“有没有人说咱们善于逃跑?”众人哄笑。

飞鸟严肃地说:“我郑重告诉大伙,他们那是眼红。咱们比别处的百姓更团结。比官府的组织还要得当。像是以移动为生的部落。他们说这是你们沾染了我身上的胡气。我就在否决他们,问问他们:人走得快有罪吗?”

众人热情高涨。有名骑兵出身的谷长站起来大声喊:“他们说咱们的马多,牛多,驴骡多。乡亲们就告诉他们说,没有马咱也比他们跑得快。”

飞鸟没有鼓励他们说下去,严肃地说:“有些人就是妒忌咱们的团结,给国王进谗言,想要把咱们分开……”话刚说到这里,众人转为大怒,站起来就要寻到他们算总账。飞鸟连忙制止,继续说:“他们不给咱们粮食,不给咱们土地……你们说说,我们往后怎么办?”

众人都是知道的,渐渐变得鸦雀,而后齐声说:“我们宁死也不做孬种。”

飞鸟问:“那怎么办呢?谁能站起来出个主意?”

大伙迟疑。过不大会儿,一人起身说:“这不是逼我们造反吗?”

他周围又有人站起来说:“反就反!”

更多人持不同看法,说:“现在国王英明,我们去告御状!”

飞鸟心说:就知道这声音是主流。

他说:“告御状是个办法,可我身上背的还有罪。国王也未必相信我们。”接着侧目,问牛六斤:“你有什么办法?”

牛六斤迟疑了片刻,装作极不情愿的样子嚷:“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如主动撤藩,变成国王的人暂时分开一阵。”刚说到这里,他发觉图里图利端着两个拳头朝自己靠近,连忙往飞鸟身后躲,小声说:“你看图里图利。”

飞鸟连忙给图里图利摆手,大声说:“有道理说道理,不许动粗。”

图里图利咆哮说:“还打小霸王那样的兔崽子,打赢再说话。”

飞鸟问他:“关中有朝廷数万朝廷精锐,能打赢吗?咱们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打仗,打的还是奸臣吗?你们说当今国王是位仁君吗?”众人纷纷嗡嗡地嚷:“国王是明君,不能造反!”

趁此机会,飞鸟提议说:“我看还是先想想牛六斤的办法。”

牛六斤得到时机,厉声大喝道:“弟兄们分开难道就不是一家啦?弟兄们分开就不是博格家的人?!暂时分开可以得到土地和粮食,渡过难关,可以让国王知道博格司长官没罪,还不用造国王的反!”

大伙面面相觑,反对声浪忽然小到极点,都说:“我们听主公地。”

飞鸟高声说:“我还是听你们的才对。

山寨不光是我的,也不光是七十二谷谷长的,是我们所有人的。你们要为山寨负责,告诉我,到底怎么办?”

底下一部分人坚持听飞鸟的,一部分人默然不吭,一部分交头接耳。

牛六斤顺势叹息说:“那就听我的,提议撤藩,撤了司以后,大伙还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尊敬立过大功的人,照料贫穷的人,尽量向朝廷提议,由谷长做他们的村长。”

大伙渐渐地赞同。

飞鸟说:“只要弟兄们一条心,怎样都分不开。既然大伙已经做出决定,我就授牛六斤权力,和你们商量细节。这是咱山寨一起做出的决定,要有人私自破坏,杀无赦。”他想了一下,说:“分发公中的细软和牲口。但凡无父母之孤儿,无子女之父母,伤残弟兄,如果我活着,照样由我来养,有需要,仍向你们要人手,要资助。如果我被朝廷治罪,牛六斤可以和图里图利商议,寻安置良策。”

说到这里,他把象征山寨兵符的沉香木符送到牛六斤手里,略有些蹒跚地往家走。

聚议众人都没肯散开,只是恋恋不舍地盯住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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