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没有挑拣任何一筒文书,等图里图利带人一到,便让他强行包围并安置这一批使者,而自己赳赳入院,到堂上来往走动。这会,他依然难以相信对方在鞭长莫及时以这种方式劝降自个,暗想:拓跋巍巍想让自己在朝廷防线上插一刀,该拉拢才对,可为什么采用威吓手段,好像他的人马已兵临山寨了一样呢?
他推断,排除,再设想,又一一否决,却还是解答不了自己的疑问。
史文清和赵过几个心腹陪着他走趟趟,均因胸中尚没有明晰的时政形势而默不着声。屋里弥漫着一团沉闷,直到请罪的李信主动“我,我……”地申辩,才被打破。飞鸟没问他,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站不是趴不是地一阵吞吞吐吐,不知所云。
飞鸟气他不过,怒喝了一声:“把他给带下去,等候发落!”
这大概是他在李信面前动真、用强的第一次。李信的脸都发白了,他即不能供认出背后的段含章,又不能当着许多雍人的面嚷自己的主张,只好在被人摁了往外拖时大呼:“我冤枉啊。我是冤枉的。”史文清早觉得事情背后有隐情,跟着押他下去的人往外奔,准备在没人时听听他怎么说。还没过门槛,飞鸟又把他喊了回去,问:“你不声不响去干嘛?”
史文清只好说:“我觉得李信不至于……”
他没有注意到堂背有双耳朵和眼睛,又说:“李信的背后还有人。”
堂后的段含章移步走了出来。史文清顿时冒了冷汗。段含章微微笑道:“你不会是想说我吧?”她又说:“两国交兵,不拒使臣。你们主公不在,我和李信没法做主,就一直拖着,拖到了今日,没想到他们突然变得疯狂。竟登门叫战。你们这下当回事了?”
飞鸟记得她昨晚逼迫自己表明态度的事儿,恨恨叹道:“我就应该想到!”他撵段含章出去。段含章却一点也不配合,反客为主地督促说:“这些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急于一时。你还是先定眼前的事吧。贾断事官手里的那案子能拖么?”她猛地昂起头,放声长诵:“霸王,啊霸王,你地力气有人比得上吗。你的壮志能被别人盖过吗?难道,还有你那样的英雄?一旦大呼则千军披靡,一旦瞠目而猛将落马……有吗?有吗?没有,可。可你怎么就到了问自己‘怎么办’的境地呢——
飞鸟愕然而笑,拿手在胸前点划。满意地给史文清说:“这女人知道霸王?!”他合不拢嘴地笑了几笑,压制不住激动地往膝盖上摔了手,说:“小霸王听了,一定又扭过头哼哼。”
段含章快要被他的装聋作哑气疯了,恶狠狠地结尾:“你的女人明白了,只好选择死在你的怀里。但她。怎么会甘心哪?”
史文清不自在地笑笑,心想:她前头有引子,会是以此霸王比彼霸王?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劝:“夫人是别有所指,劝主公在齐民之急上当断则断,痛下决心。”
飞鸟佯作不知,说:“别理她。”继而,他询问史文清:“我们有没有必要往县城里递个信?”史文清还没有想这么深,准备沉思片刻再回答。突然,赶到的白燕詹左跨又掀,急急进门。给段含章一揖,又给飞鸟一揖,抢先附议:“要得。最好把这些鞑子送去,任他们处置。陇北道的军衙定要在他们身上刨问军情。凡事让他们替我们想吧。”
段含章又折了回来,拿出自己的老话:“你可知道两国交兵。不拒使臣。”
白燕詹一扭头,大声驳斥她:“夫人哪。我们不是一国,斩不斩使臣,应该由那些吃肉地决定。倘若我们自己决定,不是要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转空子吗?即使是杀了,也不好道清白地。”
飞鸟玩味地把了一把小刀。一甩手。把它钉到十几部外的厢房木壁上。
他说:“按道理说是应该把他们押去县城。可……”他想说,我觉得敌人看重我。我倒再像上次形势所逼不得不杀墨门人释嫌一回,会不会被巴特尔耻笑?这样的理由终究讲不出口,也是他要询问史文清的。
史文清没让他失望,主张说:“我觉得还是不交好。上次主公为释嫌杀了十来个墨门人,可流言蜚语并没有中止。当然,这并不是说杀得不对。墨门人劝主公造反是破坏朝廷对我们的招抚,而他们并没有与目的相应地资格,空口黄牙,信之则被人耻笑。而这次鞑子劝降却不一样。他们是出于他们的战略目的,一旦交给朝廷,朝廷不需对主公负责,是杀是放,也不会为主公考虑。倘若此时真的开战,朝廷反而因主公过早地表明态度,再没有拿我们送死的顾虑了。”
白燕詹点点头,说:“你说得也对。可不送,朝廷在这件事觉得我们三心二意呢?他就不会因此心存芥蒂了?一旦这样,朝廷也会置我于不顾。”
史文清默然。飞鸟听来听去,竟发现两人主张大相径庭,却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倒糊涂了。
段含章立刻自一旁吆喝说:“你就犹豫去吧。远的先不说。刚才史先生要你痛下决心,你快下决心吧。只要你在这件事上没有手软,我就不怕你有妇人之仁。”
白燕詹在各个人脸上望一望,试探地问:“说的是进田刨食的事?”
史文清说:“是的。主公还是有点不忍心。”
白燕詹抿了抿嘴,说:“要别人,可以不忍心。但主公不行。”
飞鸟见段含章越逼越过分,偏偏面前站地是两个主张要杀的,立刻咬文嚼字地推搪:“不能偏听偏信。也得让我听听别的人怎么说,啊?这样,有空了,我先去看看人家刨食的人怎么说。
白燕詹低下头去,附和说:“去看看当事的人,给他们两壶酒。听听他们怎么后悔,这倒应该。”
史文清却立刻紧逼一步,说:“我以为不应该。成大事者不与众人谋,该杀就杀,难道大伙同情了,就可以无罪释放?看,更不应看。圣人有云:人都有恻隐之心。倘若主公见他们老态不堪,心里更加同情呢?”
飞鸟茫然,只好说:“怕是冤枉地呀。”
史文清得势不饶人,说:“如果你怀疑是冤枉的。要重审,那么就得先委屈白老先生和贾推事。请主公三思。不要因为妇人之仁,寒了身边地人。”
飞鸟指指他,有意朝段含章看一眼,此女又得意洋洋,怏怏道:“你……”他气愤大嚷:“你这个没尾巴的箭。射吧。逼吧。看有人乐了不?我对敌人从来没有手软过,要多狠心有多狠心。可他们不一样。可以不杀。什么妇人之仁?!”他伸直胳膊,要求说:“你给我走。回家吃饱喝足了等,等老子想好再说。”
史文清气汹汹地一扭头,摔了下裳离开。
白燕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扎着左右为难的架子前后伸手。
段含章大笑数声,拖着长袍往外趋,一步一念:“霸王,啊霸王。”
飞鸟被她读得哭笑不得,较劲地追到门口喊:“你就是个读书虫……”
他回过身。见白燕詹无辜地看着自个,怏怏地笑笑,突发奇想地让人去抱阿狗。阿狗被抱来了,飞鸟就携一老一小出去散心。他们走过屋后,前面是一片坡头。那坡上几棵矮树卧成一排。被稍西斜的太阳下投下扁扁一团影。飞鸟又带他们爬上去,抚了一团老枝回头,问:“白老先生。那两个下田刨食地人,一定要杀吗?”
白燕詹叹道:“不杀怎么行?”
飞鸟又说:“我也知道该杀,可他们
我还是有点……,心里不想杀。”
白燕詹举目投了一遭。咳嗽道:“大地比我长两岁。老得不行了,都糊涂了。可是主公万万不能心软。心软,那可真是夫人之仁呀。当然,不能像他们两个说的那样,非自己下令处死。我和贾推事都可以替主公分忧。”
飞鸟反问:“难道你就不觉得残忍吗?”
白燕詹叹道:“老夫不是好杀地人。可不杀,人一饿,就下地刨食怎么办?那时再杀,得杀多少。倘若那时还不杀,农田一片片毁坏,我们哪能指望秋收呢?到时又要饿死多少人?”他有感而发,发几句“寒门怎有出路”的牢骚,说:“想不到老了老了,还得到主公的厚爱。主公心仁是百姓地福哇。还记得一开始见主公年级这么轻……还抱着哄着混着的心态,现在想想,对不住啦。主公心里觉得残忍,有些事也得做。我是行将入土地人了,瘟疫,蝗虫,水满不知经历了几次,看过那大饥荒的情景,人哪还是人,死的不得畜牲呀。沟道上,田垄上,家里土炕边上,哀哀哼哼,几天才断气。比起来,一对白头算得了什么?”
他又说:“我曾谋食下郡,做过幕僚,二十七岁那年闹瘟疫。开始一蔓延几个村子,花山来了疫医,说,赶快圈禁,用火把什么该烧的烧干净。我是不忍心。郡令也没敢这么干,为什么?那儿出了个高官呀,你在人家的桑粹地点一把火,人家不录你的皮。得先请示。这几来几回,瘟疫就大规模地蔓延开了,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势不可挡。后来有人说这瘟疫是走水路地,朝廷惊恐到要动用上万大军,堵截通往关中的水路。要不是州里一名姓包的官员毅然签发官文,官兵们带着刀枪,见着瘟疫横行的地方就圈禁烧杀,那瘟疫还不定凶到什么种程度。”
飞鸟见他歉意地一抱拳,扎了架子颤抖抖地往地下跪,连忙扶住他,说:“我死去的女人嘱咐我,要我多听你的话,让你多帮帮我。真正知道你才能和抱负的人是她呀。”白燕詹连声感激朱明碧。飞鸟一边敬重地安抚他,一边举目望,突然把阿狗挪到腿边,摁在白燕詹的面前,凶恶地说:“跪下。”他抬起头,看着突然慌张的白燕詹说:“这也是他母亲的意思。请先生收下这个学生吧。教他读书,教他做人。教他大道理。您是有大仁慈地长者,不像史先生不知保身之道,一定能教导好他,也一定能保护好他。”
阿狗拼命地挣扎着,嘴巴发出“啤,啤”的叫声,继而张大嘴巴吭吭欲哭,念叨:“阿妈!我要阿妈?”白燕詹心酸得厉害。他弯下腰,从飞鸟手里夺去阿狗,一边拍一边哄:“不哭。不哭~啦!”
飞鸟对这点倒自信。得意笑道:“我们家的孩子都不爱哭。”
白燕詹不信他,一边哄阿狗。一边分身说:“大人都是打着不让孩子哭。可孩子们心里气呀。那疝气,不是气出来地?”
飞鸟不当回事地给阿狗一巴掌,让白燕詹看到使劲撇着嘴皱着眼的嘴脸,才说:“该打只管打。一打就哭,那都是惯地。要是找先生来惯他,不如多找几个乳娘。围着他转。”继而,他随口把阿狗的乳母从李信那拨出来,又说:“也不能光让他一天到晚认字……”
白燕詹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瞅着飞鸟提醒说:“保护?我拿什么保护呀,能保护阿狗的只有您自个。但凡后院的火,都是因争宠而起,倘若你有意无意地冷落哪一个,其实就是在保护那一个!”
飞鸟恍然,顿时,他忽然感觉到哪里不自在。陡然不知为何想到朱明碧,脊背上滚着冷汗想:难道阿叔正是用这种办法保护她母子?没错,一点没错,阿叔怎么会因为她有了儿子就突然转变呢,那是知道她背后没有族人亲戚呀。
他向两遭看看。挤出几丝愁容,因自己没有这些心术而格外沮丧。
他再次坚定地回去,一遍一遍地用白燕詹的话和刚刚触类旁通的手段说服自己,发誓不管老人还是孩子,必要时当牺牲无虞。
回到院落旁,周围已扎了不少远路回来地勇士。刷马下鞍。牙扬古正和赵过说话。不时还恨恨地嚷:“怎么不杀了他?”飞鸟走过去才知道说地是李信,就说:“是呀。要不要杀是我地事。你们该求情才对。去。马不停蹄,先把李信地家围了。”
白燕詹一下糊涂了,提醒说:“主公。李信不该杀呀。”
飞鸟摆了摆手,说:“他负我太深。不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他用手点了一圈,叫嚷:“我现在谁都想杀。”
赵过“啊”了一声,醒悟说:“祁连,鹿巴,冉阿让都到现在还没回来,难怪你气。我也气。”
牙扬古则不敢相信地再问一遍:“围上李信地家?”
飞鸟当即骂道:“你他娘的光会用嘴说。”他见牙扬古转身集合人马,又吩咐说:“记着。我只让你围。你要敢纵兵生事,那可是死,罪。今天晚上,已经有两三例死罪了,你要再撞,我一样不手软。”
牙扬古吐掉咬下了的干唇皮,“扎”了一声,带着集合的人马,风风火火地卷出去。飞鸟知道白燕詹有话要说,先一步止住他,笑道:“谁现在也别跟我说话。看我是有妇人之仁的人不?”他大步进院,不忘回头给白燕詹说:“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去看看那两个刨食的老兔崽子。”
赵过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问:“我去不去?”
飞鸟恶狠狠地说:“你好好在家呆着。给我管好路勃勃,他再跟猴子一样蹦,我连他一块砍了。”
赵过心里气极了,顶嘴说:“你砍吧。都砍了吧。你看看他还蹦不?他现在跟瘟鸡差不多。先生们都说了。”他激动地大喊:“是失心疯,救不好啦。”
飞鸟地脸不自然地抖动,问白燕詹:“花山的郎中很高明吗?”
白燕詹一拍脑袋,醒悟说:“我认识一个。闹瘟疫那时,他在跟着他师傅到处跑,现在已经半个神医了。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我修书一封,托人。不,明天就派人把你阿弟送去。即带信也带钱。”
飞鸟补充说:“得找可靠的,还得可以治得住勃勃的。阿过,你也跟着去,记着,咱得有耐心,更得要在人家面前装孙子。只要他能治好勃勃的病,咱什么都舍得。”
赵过“哼”地一笑,抽了两下鼻子说:“还以为你真不管了呢。”
白燕詹苦笑着摇了摇头,也算是对飞鸟的认识更深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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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聚议举行后,县城又派来的人到了,送来韩复手书一封。飞鸟拆了看看,又是催自己去县城的,并告诉说:“今鞑子举兵,因邀将军图事。”飞鸟对此有了先见之明,笑着让史文清看。史文清虽然还在生气,却仍肯谋划,建议说:“现在,到该去的时候。”
“也许。这事早有了端倪。”飞鸟叹道,“祁连这个家伙要是聪明地话,我早就可以确定敌人要打县城了。”他解释说:“他去马林寨挖军械,见那里不是很适合放牧却有马匹可赶,稍一警觉,岂不早了几步?我真不明白,他笨头笨脑的,怎么没惹敌军围追堵截呢?”
史文清点头同意,赞同说:“离我边境也近,即使草好,也不该放牧。这一把是在险中趁了敌人的不意。
毕竟我军从来都是被动与战,把他们给麻痹了。”
白燕詹也点头,说:“我倒担心朝廷在调兵遣将上有不妥。以用兵来说,谁能更胜我们主公呢?倘若来了只鸡鸭,反而是我们的负担。主公宜早去县城,先一步表示决心,争取领兵权。”飞鸟赞同他的看法,却说:“不急,不急。明天再去也不晚。你们两个跟我去牢房一趟。”
白燕詹和史文清本来因这一事更大,有心劝他不要去了,但见他执意要去,只得勉强跟随。不料,走到半路,飞鸟突然告诉他二人说:“知道什么叫苦肉计吗?我要李信演一场好戏,套出敌人地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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