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阳大县,置县时有民一万五千户,繁衍已过三、五代,虽战乱饥荒减人去丁,但加上入山躲避的百姓和外县奔趋而来的百姓,依然能有两万余户。县中地区是包括城关镇在内南抵县南的沃野,周围数十里沃野无垠,且不曾有大规模的战斗,更是良民们的避风港。
百姓或先前居住或接受吕经的后来安顿,在籍三千四百户,丁一万三,接近整个在籍人口的三分之一。前日王水下来料计全州,也还是第一个见着这样一个地方,既使他怀疑吕经暗助郡守立阀系,成不法事,誓要扳倒之,可也不得不承认吕经的政绩。更不要说匪军。
众匪来到,眼里不全是户众宝货,也有对敌时的心虚。他们心里紧张不安,在没有遇敌前不太敢分散抢掠,簇走十分紧密。石春生出县南关,疾行十余里,穿过退走的百姓,很快就看到扛着简陋兵器的敌人。他见敌人或成排说笑,或一团堆里三三两两乱走说话,漫野无章法,立刻率本队十余骑迎头奔上。
最前走的敌人也猛地发觉他们,有点惊慌,嗷嗷一通吆叫。周围十几人“唰”地返头,有的退跑回自己的头目身边,有的竖着长杆往人堆缩,只有三五人留在原地。打前锋的匪头骑马挥剑,正迫他们回头,便看到对面冲到最前面的青年猿臂轻舒,老远手挽大弓,借追势起射。他本能地一低头,耳边听到“噗、噗”两声响,已有人卧地嚎叫,心里顿时又慌又上劲。
他是有面的人,不肯轻退,乱走赶出十余杆兵,再往后找。后面的人已经退空一片地,只好咬咬牙,追在人后大喊:“老子黑星黄达来砍你的狗头!”
两路顶头相逢,石春生赶县兵急走,扈洛儿带自家人后到转绕,电闪间又连声放弦,射在敌人身上。匪徒发觉自己又倒三五人,跑已跑不直,一个接一个地被撵杀。黄达心惊胆战,抬眼就见最先来犯的青年已舞刀掠来。胡乱搅马去杀,只觉得错身时前心一凉。有人问自己:“你叫啥?”
“黄达!”黄达心知不好,大叫着捂住飓血的胸脯,空走乱砍,又“杀、杀”两句泄气,摔在马下。
县兵认得他的名号,杀散敌兵去砍人头。纷纷簇拥到石春生身边说:“这下杀得好,那可是土匪头子呀!”
石春生听他们这一说,料想一战立功,就派一个人提七八颗人头的袋子回县衙。
几个郡武官来往调度,正找不到把守要道口的人选,忽闻有人来报吕经喜讯,倒出几颗人头,说:“石壮士领兵杀入敌群,一个回合砍了天二匪的四大头目之一的黄达。”便埋怨吕经:“敌人势大,怎可瞒着我们。把能打仗的人派出去攻打敌人呢?”王水也是这般认为,说:“不是正找不到把守的人选,不如就叫这位石壮士守南关的路口。”
吕宫怕父亲把韩复放出来用,第一个赞同说:“你们把守城门,我把马乡到城南关的路。石春生把张寨到城南关的路,谢亭长把谢庄到城南关的路。宣把总管住县仓和衙门,各位亭长和大人们一起把住城门……保证万无一失!”
众人纷纷同意,各抒己见,商量有半个时辰。这时石春生的人又回来报捷,说:“土匪派骑兵来打。我们杀七八人。夺马十余匹!”
坐中顿时惊起一片。大伙知那匪骑里有大天二收容的鞑子,曾几次打败李成昌。纷纷说:“各位大人,不但该让他回来,最好让他现在就回来。他把守住要路,蜂拥的百姓不会先冲垮县城,能做到万无一失呀。”
吕经见群情如此,也只好同意,立刻给送消息的军士说:“赶快让他回来,不然你们迟早要被敌人包围。回来,咱大伙一起守个结实,等到博格赶回来,这一仗就反败为胜了。”
军士也觉得这样好,出县找到石春生,把吕经的意思告诉他。
石春生连战连捷,已威震众匪,但凡遇到敌人,敌人就指着他喊“是杀黑命星,破鞑骑的无敌将军,我们快逃吧!”,然后就一哄而散。他也没有想到县里要自己回去,因而不满地跟扈洛儿说:“我们都是骑兵,在野外作战谁也不怕,可一旦回去守路口,就跟被捆了手脚一样,你说气人不气人?”
扈洛儿深以为然,叹道:“可主人在他们那里做官,不能不听呀!”
石春生还是不大肯,又说:“可我们一退,敌人就会打到县城跟前。之前打的威风都没有了。常听阿鸟说,将军在外面,就不能让回家就回家……”扈洛儿不知道“将军在外面,就不能让回家就回家”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无奈之际,破罐子破摔地说:“管他呢。反正又不是咱们在指挥!”
石春生反正也拿不定主意,听他一说,就领着人回去,不久见到吕宫。吕宫已为他找到一个路口,晃着一把明亮亮的短刀在那儿比划,屎顶屁股门地嚷:“快!快!快!你守这儿,我去守那!”
石春生看看扈洛儿和闹着跟来的图里牛老小一干人,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舒服,干脆让他们回家去,一个劲儿挥手赶:“走!你们下马能打仗吗?都给老子回去,免得博格回来一看少了,怨我……”众人有自知之明,一个个低着头,牵赶着俘获来的马匹回家。吕宫一眼扫见,半路上面来拦,大声地跟石春生说:“你咋让他们都走了?”
石春生横着脸问:“你说我咋让他们走?”
吕宫“嗨”地一惊讶,扎了个吵架的姿势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早就听牛六斤说你倔忽忽的,那你也不能这个时候赌气呀?不就是从战场上把你弄回来了,让你守路口吗?”
石春生满脸通红地嚷:“守路口可以骑马吗?不骑马能打仗吗?”
吕宫摊着两只手,气呼呼地歪头摆理说:“骑马是打仗,不骑马就不是打仗,这是哪门子道理?你说道理呀。讲不出来道理吗?”
旁边的军士看石春生又急又气又火,就是说不上来,连忙解释说:“那都是老人和孩子……”吕宫是心里越紧张,嘴巴越上劲的人,鸡狗不是地说:“老人和孩子咋啦?!他告诉我说那都是老人和孩子都不行了,什么话,守路口可以骑马,噢,不骑马能打仗……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要是你。你听得懂吗?”
石春生的头都快被他吵炸,哼一声走到一处泥堆旁。往上一个半躺,继而,他还来不及往下生气,就看看坐着的,卧着的,偷着跑地壮丁们。站起来又找吕宫,说:“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兵器!”
吕宫还在跟几个小兵摆道理,话儿流畅地,学了石春生的腔调驳斥石春生,说:“拿兵器能打仗,不拿兵器就不能打仗?你让他们用撅头夯你一下,用砍头锄你一下?”
石春生怒吼问他:“我为什么让他们用撅头夯我一下?用砍头锄我一下?”
吕宫又说:“不让他们弄你一下,你怎么知道你自己受不受伤?怎么知道是不是在打仗?”
石春生气茫然了,只好说:“不给你争了。他们这些人怎么指挥,谁指挥谁?”
吕宫也不再逞能。老老实实地给他说:“怎么指挥,不是你指挥吗?下头谁是长,你问问,我一下子也认不到!”他猛然记得自己那边把守的各长也没认一遍,连忙端着自己的短刀往把守地里跑。嘴里叫着:“不好!老子地还没问。”
石春生差点没有气晕回去,直到身畔有个敦实的蓝衣大汉边推他边说:“我是亭长张兰,本来一甲有一个队长,可眼跟前就那两个!你等上一下,我为你叫来。”石春生点点头,心里却在狂叫:“路勃勃。你骑马跑快。这阿鸟不能不回来。”
张兰比石春生还能调度,左右一喊。选出长兵器的站到前头,短兵器的站到后头,有兵器在手的跟着自己和石春生,总是瞪着眼喊:“那谁,你给我站到前头。你要是敢跑,老子先砍你们,趁我不在意跑,我到你们家砍你们全家。”
石春生立刻不让张兰地再整队伍,说:“咱们找个过不几人的地方守,把路拔坏,光几把弓就能守结实。”
张兰赞同,跑到自田下上来的土路上埂,而后让大伙收拾。那里本来就有一个摆摊的小棚子,路不但有坡,还拐了个弯。大伙都领悟到了玄机,四处扒土,或坏路,或加高站的地方。大概忙到一半,土匪来了,摆来几辆驴车一放,卸下几捆清一色的竹杆锐枪。
张兰觉得接上头了的事要报给上头知道,就打发个年龄小的去说一声。
在一路地小跑和喊叫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土匪已经上来的消息。吕经接到,第一个反应是看天色,倘若敌人趁天色打仗还好,不趁天色,那一定是暗中联络,内外开花。他心里暗叫博格,但自己也摸不准他们到现在为止,知不知道敌人攻县城的消息,只好对天长叹。郡里来的武官都到各处督战去了,年老或体弱的士绅都跑回家,看看家里需要怎么收拾,也只有王水还在。王水心里别扭,便幸灾乐祸地找话题说:“生出事来了吧?不让你乱剿,你偏不听。我看你的博县尉能从天而降?”
吕经道:“剿是没错。怪只怪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博格要引蛇出动,说两百人就能应付,我偏偏为了稳妥行事,把人都拨给了他,致使县城空虚,被匪人钻了空子!”
王水见他死不悔改,又说:“事儿平息了。你还要这样过下去吗?”
吕经笑道:“上头若要换我,我能不听吗?可就我自己而言,我还是没有什么大的诟病的,我劝你不要动我……你们这些人出谋划策还行,要办事,未必如我。这不是我夸口,就是对待土匪的态度上,你们就不如我。土匪必须得剿,不剿,你只有一天一天的得过且过。的确。夏郡守是养兵几千,但要全靠他,那你就会失望……”
王水一直以为他是夏景棠的嫡系,回味不过来地问:“为什么?”
吕经微微一皱眉,说:“你以为剿匪容易吗?什么是匪,你觉得匪和流寇的区别在哪?你要觉得是我该把地方剿匪留给他,那就大错特错。”他朝王水看去,见王水以不可思议的眼神观察自己,打量自己,便笑了笑。说:“你没听说过三年养卒,十年养尉吗?他要把人拉起来。不磨练就能打仗的话,那还要军官们干什么?”
王水这才觉得吕经的话不矛盾,没有攻击夏景棠,笑着说:“那吕县长怎么看郡守的功绩呢?”
吕经说:“功绩不消说。边塞地总需要人镇守,总得无事发生,而且总是做起来比说起来要难。博周郡撤了。从博重府到扶央县,健布将军共留下一万八千余将士屯垦。他们都是有着赫赫威名和战功的精锐鱼鳞军,梗在那里,让拓跋巍巍不敢轻易来取陇上,光夏大人不是一心肥自己,而是不停地接济他们,就比战功还可贵。我问你,乱世当头,几个人能做到夏大人这样?”
王水不敢毫无证据地说夏景棠在有目的地收买,只好点点头。又说:“他没有让那边派人来为他训练军士?”
吕经摸到王水是职业性的刨根问底,讲话的**并不多,只是淡淡地说:“拉起一支人马不容易。夏大人初来,手里什么也没有,还是我争取县里的意思。从县里给他选了一百丁,而后,扶央屯军支援了他二百,他才渐渐地稳住大局!我知道你想以此为诟,不过还是奉劝你,让你就此打住。他手里的几千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各处兵马累计的数目。比如我们县,我就报了六百五十三人。减去这一部分,他自己手里只拉了二千人左右,而且的确摆在第一线,根本不算什么。”
王水出了一身冷汗。他实在没想到吕经会不加掩饰地说这些,便默默地看过去,觉得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虽从县里刨起,挖的却是郡守的边角……吕经用精光闪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说:“你这样的笔墨文吏也许会觉得扳倒大人物是自己光荣,但请不能忘记,没有他们,地方就会造成巨大的空白。”
两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有闲心说这席话。也许,他们都觉得县城要破,交心地聊聊,然后塌到椅子上,陷入沉闷,偶尔用眼睛交流。突然间,这种宁静被守谢庄到县城要道的谢亭长和守另一路的吕宫打破。他们相互搀扶而回,抱头大哭,跺地说:“打什么打呀?人拉都拉不上去,一转眼就裹着人往回跑。还好,城门开了,不然,我们都要绕城而逃。”
吕经一挺腰,盯着捂着一张脏脸的吕宫,嚎叫问他:“那你们派人给石春生和张兰说了吗?你们两路一逃,他们呢?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吕宫不吭声。谢亭长为他说话说:“他制不住乱跑的丁壮,说要打人,踢两脚就被人按下去了。要不是我使劲拽,他现在还在城外!”
吕经伸出一指头点,脸皮全抽到一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才猛一碾脚,上去劈头盖脑地打吕宫,一边打一边哭嚷:“你说起来比谁都厉害,劲怎么都在一张嘴上!是你说要守外道的,丢了一队人跑回来,让人家怎么办?你快去找宣把总,让他带人抢出去救人。”
吕宫丢了手,其实早已是鼻青脸肿,他猛地向外走,谢亭长也连忙跑跟上。吕经回头,给王水说:“你在这等着,我去城关看看。”
王水见他都去了,心觉自己又怎么留下,也说:“大敌当前,你我二人连手激励丁壮百姓吧。”他大步走上,提了自己的宝剑,出门喊了自己的人,和吕经直奔城南关。
到那里,只见巨大的城门一个劲地晃,发出“咣、咣”巨响,几个有身份的人急于无奈,正站在城根下的道路上指挥人拆房凑石木,个个一头是汗,嗓门沙哑。而一旦有墙壁在乱夯下轰然倒地,又有指挥者让人抱出大块石砖往土城楼上递。王水看看上头,有人已踮脚举砖泥石头往下砸,就想爬上去看看,也算亲临第一线。然而,他爬上看看,立刻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只见到处都是土烟,到处都是人撵人,几个抱着一脸血绕城墙根子无处跑的丁壮野兽一般扒叫,很快有土匪他们摁下去,抄钝器和锐器往头敲出汩汩浓血。
忽而,身旁的护卫拉了他一下,让一支标枪擦着他的耳朵飞去,他颤抖着往标枪来处看,有人伸出几米的大竹竿往上捣,有人在投掷标枪,正掩护数十人扛着一条碗口粗的横木撞门,立刻就要掩着脸下来。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立刻手持一块青砖,猛地朝人一掷。青砖砸出不甚清晰地“砰”声,似乎砸出了土烟,那人立刻捂了头,手指头里钻血,但他没有退却,而是狞笑往上瞧,神态暴躁。
王水觉得自己真晕了,总觉得来往的丁壮会把自己撞下去,落到那个被砸破头的人脚下,只好摸不住脚地往后跑。他下来又见到吕经。
吕经正叉着腰,伸着枯木般的胳膊和郡里来的武官吵架,而宣金良手持两张薄斧和数十人站在一边,亢奋着精神甩腿动胳膊。他立刻想到吕经要救人的人话,上去为武官帮腔,用高亢地嗓门激动地吼:“开得了吗?开了,全城的百姓呢?!”
吕经还是咬着牙,固执地请求说:“杀他一气吧。杀不住他们的劲也是完蛋!”
正争执着,城头一阵雀跃和欢呼,几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地抬起头,只听到扑通一声,惊喜交加的吕宫“哎呀”摔了一交,不顾地大喊:“博格回来了,他的骑兵裹着旗帜到处猛跑!”吕经不敢相信地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王水推开碍事的人,毫无官样地往土城上扒,扒上去便伸脖子,到处问人:“在哪?哪呢?”有人往尘土飞扬处指一指,那里的土城对面的高岗上站着一名手扶旗帜的骑士,即而,他身边响起呜呜的号角声,再向城下看,散在下面的土匪已经过惊魂不定地犹豫,丢下乱纷纷的杂物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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