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深,接天的冰雪原上竟然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把一个凄清的白色世界笼得时阴时现。董文出了对方屯在河边的军营,裹着斗篷在雪白的地面驰马,最后汇合自己在暗处的心腹,穿越己部的驻地,若无其事地回到营中。
他看巡行的军士们毫无异状,脚步顿时松快许多,可正要踏入自己营帐时才注意到里面明亮的灯火,不由迟疑了一下。
“将军!大将军在里面等你!”一个军士立刻迎到跟前,在他身旁低声说。董文一惊,眼神在四处扫过,却没看到健布的卫队,这就连忙在心中打了扣,边想说辞边慢步入内。
见健布只带了骆舒在身侧,在案子前一站一立,面色难舒,董文心里有鬼,行礼后就解释说:“标下出去巡视了一下,也好防止敌人过河逃遁!这么晚了,将军怎么还不休息?!”
健布的眼睛中现出赞许。他微微点头,站起身踱了几步,说了句“难以安寐”,便问:“对面有什么意图,你说说看?”
董文本仅仅是随口拈句,权作合理的解释,见健布竟然放在心上,这才意外。他总不便将自己建议对方的入后方坚城说出来,便奉迎说:“他知道不是大将军的对手,若是不逃,岂不是在等死?”
健布却以为他不肯多讲,凝思半晌,便说:“朝廷断绝了他的念想,虽未言及对从者大赦,但军心迟早必溃。他若为自己打算,必然隐瞒真相,向他处逃遁。理由最充分不过的非是胁军去陈州,称之为补过建功,换取君赦。可是,他早已该这样……”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面色更是难看。
董文突然间才认识到自己的可笑,竟然建议狄南堂躲去背后,却也不好好想想,军中将士会不会由着他对抗朝廷,以致加祸亲戚。他一转过念头,猜想健布那种可能后,心中便是一寒,暗想:此人莫非枭雄之极,根本不是什么大局为重,而是看陛下无所给予,才拒绝了接连之实。若他北上,无论是本部还是狗人,都会因突入到游牧人中,身家甚远,逃亡必死而和他一心。这时,若朝廷杀了军士的家属,则等于给他了许多仇恨之士;若放任不理,他哪怕打了一两个县城,因供军需杀光里面的人,那也是又建功勋,那时,他再向朝廷投诚,朝廷是赦也得赦,不赦也得赦,否则是拒绝收回无力收回的国土。
他顿时失神,看着健布,难以料想出健布的应措。健布看住极力思考的部下,好一会,又深恶痛决地说:“监国那里递来消息,他的家属已经下落不明,城外的庄园被烧了。”
“可我观将军,似乎还有其它顾虑!”董文有些疑惑地说。
“是呀,我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和狗人勾结,会不会和狗人勾结?!他曾经在交涉中特别提到,说若朝廷不赦,不如让他做对抗狗人的先锋,死于狗人中。”健布犹豫了一下,说,“我细细又想,却觉得是反话反说。若是朝廷不赦,他便邀了狗人做先导!”
接着,他又说:“若讨此逆,就在此两三日。若讨之,却怕又是逼迫之。”
董文脑袋轰隆一响,失魂落魄,再次想起自己那个躲往后方城里的建议,荒唐到好像去刻意提醒对方一样。
他权衡利弊,低声说:“曲意赦之,观其意图或解其武装。”
“我也是这么想的!”健布点头,“监国一定程度上也对。前些日子,太后对李公之乱,开过先例,若再赦从叛,朝廷还能号令几人?现在贼众兵痞,多赦无助,应乱而重治才对。我们便为他担负这恶名吧,以讹诈诛杀几个的死硬从叛和狗人。”
送走过健布,董文就在军帐发愣,半点都不想睡。他一会想到坑杀同胞的罪恶,一会想到健布的信任,再回过神来,却渐渐地想,大将军是良心难安,因信任自己而特意过来说说,坚定一下心思?还是想要我负上讹诈的恶名?他睡时已经是下半夜,可只小睡了一会,就梦到许多叫“冤枉”的军士,他们都个个血污,或缺胳膊少腿,或连脑袋都没有,围住自己闹,其中一个还哭诉自己的军功。
他一下醒了,苦笑一番,看看天还未亮,正要躺下再睡,看到自己的人闯进来喊。听说聚众议事,他猛地爬起来,想也不想就急行去中军大帐。
一干地方贵族即使再懒,也是不敢在健布面前怠慢。董文去时,他们差不多都聚齐了,接着看过进来声过大的董文,依旧又陷到讨论中。
“我们又来了援军!大概有几万人!”一个贵族信誓旦旦地说,“不过还不知道是谁的人马!”
董文脑袋转得飞快,说什么也想不到哪还有这么一起人马。他连忙问那人说:“你听谁说的?既没有这么大的流寇,也不会是长月方面的人马,怎么来的几万人?”
“是真的!”健布帐下的人也在一边,肯定这种说法,又说:“谁的人还弄不清楚,大概一两日后就有通传!”
董文看了几遭,却发现仅有二三人没有激动地加入讨论。他目指一人,问身边的人那是谁。“他是招讨次将,是赵令先的后人,却是跟着姓狄的转的,看形势不对才表了态度。”旁边一人小声地告诉他,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丝淡淡的蔑视。
在他们看来,这种正统家世的人跟在那些暴贵的人身后,的确有让自己值得蔑视的理由,何况还是对峙的反贼荐就了他。
董文心想:他怎么会毫无意外,某非知道来者何人?他正想着,见健布带人入案,便收起心思,静静等待。健布的脸色有些焦黄,眼睛也带着红丝,看来夜中也没睡好。他环视一周,一坐到案前,就升起军帐。
随着帐鼓,铜管,众人立刻肃穆,慌忙按次序排成几班。
健布稍微揉了一下眉心,扫过众人说:“你们都是本州官员,都应知道此事了吧?”
“沿途地方官员纷纷回报,一支人马正在集结推进!应该是来援狄贼的!”梁威利主动解释说。周围的人一下大为惊讶,却纷纷肯定这不是来援敌方的。看他们打死也不信的样子,马孟符从沉默中插言,推断说:“羊杜虽然只有几千人,却可以在数十处屯田所在,筹集上万人。”
周围群起反对,他们纷纷都说:“胡说八道。姓狄的贼子已经在劫难逃,羊杜多少是个明白人,即使来了,也会站在我们这边。”
甚至有人说:“我宁愿相信是九天神兵,也不相信是贼子的援军!”
健布一下头大,压了几次都没压下他们的叫嚷,不得不重重拍案!他虽极力忍怒,还是毫不客气地说:“没你们事的,都滚蛋!你们都是靖康的贵族,风范何在?”
董文知道健布实在不想看到这一干人的嘴脸,心中泛起同感,但也无可奈何,知道人人都不会觉得没自己的事,他即刻就想:地方上一定回报了是不是屯田处的人异动,这已经可充分判断对方的阵营,哪轮到你们去不去相信吗?
他刚想及这些,就听到了张更尧的说了与自己类似的看法,便投眼看去,只隐隐看到对方的从容和自信。
“将军,标下是次将,在此军中尚有几分的威信。请拨给我少量的人马,我可前往压制。”最后,张更尧稽首请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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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事实到了面前,他们信与不信,狄南堂的援军确实来了,还是拜张更尧所赐。梁威利独得军权,张更尧自觉为他人作嫁,又怎能够平衡。他当即一转姿态,密里为狄南堂叫起冤枉。张毛知道他的心思,以一个忠仆的姿态去找了羊杜,孟然等人,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地诉说。
孟然正为鲁之北被抓而心火旺盛,听张毛声色泪下地一描,立刻给各地屯田的军官们打去招呼。
狄南堂在仓州之地,屯了足足十多万百姓,经过总督调拨,补以大量的军粮,并将军中可堪一用的军官提拔成校尉后留驻那里,统御丁壮,以协防流寇,生息百姓。
这些等着升官发财的军官即便是剔除战仗中结下的情谊,心里也大多能够衡量厉害关系。主帅倒了,不管自己会不会因受牵连,再无法风光,跟南随西的军功是没了。
他们召集起民户,集结壮丁,响应孟然,为了缓解百姓的惧怕,又纷纷扬言说:“补贴大伙的粮食是狄帅的军粮,如今狄帅有难,不可不救!不然,狄帅一倒,不但补贴你们的粮食就断了,还要交纳各种赋税。因交纳不起赋税而亡命是死罪,咱们不如聚集起来,为狄帅辩白伸冤。”
这般鼓动下,百姓自然个个踊跃,家家出人,不时便云聚万人。他们提出“规劝朝廷,拯救狄帅”的口号,自带干粮,一步一步走向应西。
健布经过一番犹豫,还是起用了自告奋勇的张更尧,让他前去按制。
他知道真正的盘结的问题还是此地,不由后悔自己的迟缓,被对方所做的姿态迷惑,又增了动乱的规模,不由立下决心,派人向狄南堂军传出假赦,送出大车的酒,犒劳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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