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目前借宿在江陵城的青云观中, 之所以不随着他妻子一起去妻妹夫家小住, 是因为他还想在江陵城中拜访几位名士。
关于那只锦囊,沈绥还从李白口中知道了一些更关键的信息。
他去年十二月上旬离开长安后,曾去过益州, 当时也见过李仲远。也就是说,与李仲远托付包裹至他那位相好的青楼女子这件事的时间段是差不了几天的。沈绥拐弯抹角地询问两人见面后做了些什么, 李白有些语焉不详,似乎在隐瞒些什么。沈绥有理由推测, 李白可能知道些什么, 但是他也有顾忌。最初他因为还有酒劲在身上,一时口快,说出了李仲远的事, 之后他慢慢察觉到了好像不该说这些事, 于是便闭口不谈了,对于沈绥拐弯抹角的问询也有了警惕心。
沈绥没有再追问, 有这些信息就足够了, 相信益州那里应该很快就能查出些什么。
入江陵城后,沈绥与李白辞别,约定好第二日就引荐李白于张说。李白再次感激,这位嗜酒、好诗的剑客便洒然一揖,拨马离去。
沈绥骑在马上, 望着跟在他身后的马车,眼神微凝。直到李白消失在街道尽头,沈绥才再度一夹马腹, 催马归去。
她向忽陀使了个眼神,忽陀便立刻拨转马头,快马加鞭离开,往江陵长凤堂而去。
沈绥相信今天晚间,就有消息传来。
累了一天,回刺史府时,沈绥却还要面对一脸堆笑的江陵刺史箫仲飞。她只能目送张若菡被无涯和千鹤簇拥着入了内府,自己留在外堂与箫仲飞说话。
箫仲飞找沈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拉她喝酒。这位刺史已经憋了很多天了,沈绥一直在内府闭门谢客,显得十分难以接近。今日好不容易出门了,他是必然要抓住机会谢恩的。
沈绥也不再推辞,于是便随箫仲飞赴宴。等她赴宴了,才明白自己这是落入陷阱了。宴席之上,还有不少女眷。箫仲飞的正妻姚氏、两个女儿都在席上,沈绥看着这帮人瞧自己那赤.裸.裸仿佛要吞人的眼神,已经知道这位箫刺史究竟要做什么了。
箫仲飞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圆润的面上满是笑容,热情地请沈绥入席。沈绥硬着头皮坐下,面上却表现得云淡风轻。只心中盘算,此事该如何瞒住张若菡。
箫仲飞介绍他的妻女,尤其是两位女儿,沈绥瞧她们。五官底子长得是很不错的,箫仲飞年轻的时候也算是风流才子,甚为英俊,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身材有些走形,他的女儿容貌自不会差,只是……未免都太富态了些。现在很多人都爱这种模样的女子,珠圆玉润,想必箫仲飞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是很满意的。不过沈绥却不喜,她还是喜欢张若菡那样的,也只会喜欢张若菡。
在箫仲飞拐弯抹角说完自己的想法后,沈绥不得已委婉地回绝他:
“绥已有婚约在身,是张公为绥相看的,绥自己也甚为满意。”
“可是……那位?”箫仲飞笑容未变,用眼神示意了沈绥一下。
沈绥暗自好笑,张若菡怎么就成了不能提起名字的人了呢。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既然箫仲飞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何必还要上赶着往自己身上凑呢?
“没有关系,哪个男人没个一妻两妾的,我箫家的女儿一点也不会比曲江公的女儿差。不过,张公毕竟是德高望重,我们箫家也不在意委屈一下的,伯昭啊,你看呢?喜欢谁尽管说。”
沈绥很想翻个大白眼给他看,别的不提,就箫仲飞这样把女儿当礼物送的家伙,就让她很是来火。她又看了看对面那俩箫家的黄花大闺女,都是一脸娇羞,完全没有被父亲当做礼物相送时的不满或委屈。见沈绥看过来,她们又很不失时机地冲沈绥抛个小眼神,展现各自的魅力。沈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无语,暗道这一家子都没救了。
幸亏,有救星及时登场。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将箫仲飞宴请沈绥的事告知了张说,张说一脸恚怒地闯了进来,一进来就丝毫不给箫仲飞颜面,指着他鼻子骂道:
“箫仲飞,你这老小子吃饱了撑着,敢抢我的人?”
“诶呦!”箫仲飞吓得向后一仰,直接栽在了筵席之上,连道:
“张公恕我,张公恕我,我真没恶意啊。您家的做大,我家的做小,这都不行吗?”
张说的脸很黑,哪有自家未婚夫婿尚未成亲就被人拉上了妾室的,这不成心跟他过不去吗?于是对着箫仲飞就是一通臭骂,身为文坛领袖,张公骂人那是绝对不带脏字的,但是却能把人说得灰头土脸,只能跪在那里认错。
于是,一场闹剧不欢而散。当沈绥陪着张公回内府客房时,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伯昭啊,你要小心啊,现在你连破慈恩、朱元茂两起大案,成了香饽饽了,谁都觉得你前途无量,一个个的都想将你抢走,或者往你身边塞人,你可长点心吧。”张说很是苦口婆心。
“绥愚钝,让张公担心了。”沈绥连忙一揖请罪。
张说看着她,眼中重新泛起慈爱之意,道:
“也罢,年轻人在这方面总是嫩了些,也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对莲婢一心一意的,今天我瞧她回来时,心情很不错,看来对你应该很有好印象了?”
沈绥只能点头,面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她实在不好说些什么,难道说:我与你家侄女今天几乎什么事都做了,就差临门一脚了,你说她对我有没有好印象?
“哈哈哈哈哈……”张说瞧着沈绥的神情就知道张若菡终身大事终于有着落了,不由极为开怀,抚须大笑。
沈绥耳根子泛红,心道:世伯您别笑了,整个刺史府的人都该听见了。
“好好好,好儿郎,你要好好对我们莲婢啊。”张说拍着沈绥的肩膀道,随即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我差点给忘了,今天收到消息,最快明日晚间,几个犯人就能送达江陵城。”
“好,我第一时间就去提审。”沈绥点头。
张说笑道:“然后,咱们就尽快赶回长安,把差事交了,把你和莲婢的婚事给办了。”
沈绥心里一紧,暗道这事可万万急不得啊,可她明面上却没有表示,仿佛一切全凭张说做主。因为她知道此时不宜表现出抗拒,否则会引起张说怀疑和反感,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这是非常糟糕的。她还要引荐李白给张说,而这关系到她是否能赢得李白的信任,是否能从李白口中套出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接着话头,沈绥将李白的事与张说提了提,张说点头,道:
“李太白的名号我听过,他的作品我也看过,是个有才华的。也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明天我就见见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哈哈哈……”
沈绥暗暗流汗:太白兄,我尽力了啊,明天可得看你的表现了。
沈绥没有时间陪李白开拓他的仕途,她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江陵城的安保工作,说不定她还要亲自去接人,她必须确认几个犯人能安全抵达江陵。不知为何,她总有些不详的预感,这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与张说道安后,沈绥往自己的房间行去,半途上多次犹豫想去张若菡房外和她说说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这里毕竟是刺史府,不比章华台上,耳目太多,她还是收敛克制些比较妥当。
站在自己房外,沈绥踌躇了片刻,忽的来了主意。她将右手食指曲起在唇边,连着吹出几声响亮的呼哨,接着,变换音量音调,吹起了清脆悦耳的口哨。不多时,一只十分眼熟的白尾雨燕扑闪着双翅来到了沈绥头顶,绕着她盘旋了一圈,落在了她手指之上,叽叽喳喳冲她鸣叫,显得很是亲昵。
“好雀儿,你果然还跟着咱们呢。”沈绥笑着对它说话,“怎么样,江南很美吧。”
叽叽喳喳……
“好雀儿,你再帮我个忙,替我送封信给她。”说着,沈绥带着白尾雨燕入了屋子,飞速提笔写了一封短信,绑在雨燕的脚上,然后将它送出窗外。
刚送走白尾雨燕,沈绥就看到沈缙出现在自己敞开的房门外,正看着自己笑。沈绥也笑了,走出门,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姊,今天过得如何?】沈缙问她。
“很好。”沈绥对今天的评价只有这两个字,很好,确实很好,不能更好。
她陪着沈缙坐在了檐廊的横杆之上,斜着身子,曲起左腿搁在横杆之上,背靠木柱,月光洒在她半面上,俊美似谪仙。沈缙心想,阿姊果然是深陷情海了,好像不一样了,越来越好看了。
“猜我今日遇着谁了?”沈绥颇有些调皮地问道。
沈缙挑眉,她自然是猜不到的,只等阿姊自己回答。
“李太白。”沈绥笑得很促狭,仿佛李白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趣人。
【李太白?他怎么会在这里。】沈缙好奇道。
“他出蜀后,除了远游,本就定居于安陆。他老丈人也是荆州人,他居无定所,住在妻子家中,会在这里出现不奇怪。”她解释道,“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他曾在去年十二月接触过李仲远,这一点很可疑。我已经让忽陀去江陵分部了,想必现在关于李白的事已经发向益州了,他和李瑾月的事有关。”
【这么巧?】
“是啊,为何这么巧,好像都是算好的。”沈绥微微合眼,晚风浮动她额前落下的一缕发丝,那发丝横过她眼睫,促使她长睫颤了颤。
沈缙觉得这个画面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晚些时候,应该还有一条关于他的消息传来,关于他今天从章华台下来后,接触了什么人。”
【这是何意?】沈缙问。
“他送妻子去亲戚家小住,独自归来,那驾空马车里,坐着一个,不,根据车辙吃重的程度,应该有两个人,两个女人在里面。”沈绥好像在回答沈缙,但话出口后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沈缙能听明白阿姊的意思,她已经习惯了,阿姊每次一边思索一边和她聊天,就会是这样。
所以她没有答话。
“琴奴,今天我遇着两个景教徒,是一个女修士和她的侍女。她们拦在半途上,试图与我同行,但被我甩下了。”沈绥没头没脑地说着。
沈缙眼眸霎了一下,吃惊地抬眸看她。过了片刻,她问:
【是她们?】
“或许是,很有可能是。”沈绥道。
李白马车里的两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两个景教徒,这是沈绥的推测,沈缙很快就猜到了,现在就等忽陀那边确认。
【阿姊,江陵城不安全。】
沈绥看向她,眼眸幽深,沈缙继续道:
【长安来信了,是暗鸦的消息。内奸查出来了,是晏大娘子。没抓到,她逃了。还有一个人失踪了,是晏大娘子的侍从,一个姓嬴的嬷嬷。】
沈绥笑了,道:
“确实不安全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被人找上门了。”
沈缙沉默了片刻道:
【什么时候走?】
“明晚几个案犯到江陵,最快明晚审完再走。”沈绥道。
【不能不审吗?】沈缙问。
沈绥摇摇头,道:
“他们身上有幕后黑手的线索,必须审出来。”
【如此,不止他们不安全,我们更加不安全。】
“还是要冒险审,否则再无线索,我们只能费更大的劲儿去找失踪了的晏大娘子。”沈绥斟酌后,再次道。
【为何在夔州你不审,当时若审完不就没事了?真是多生枝节。】沈缙有些生气。
“这是司法流程,我不能破坏流程,更不能表现出异常的急切,否则会引起上头的怀疑,更糟糕。何况我们离开夔州时,周家四个小辈还没抓到,我只能到江陵等。”沈绥道。
【怀疑就怀疑,总比现在就丢了性命好。】
“琴奴,你何时见我怕过。”沈绥的眼眸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冷芒。
沈缙不说话了,隐在廊下阴影里的她几乎好似不存在,只能听见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姊妹俩在月光下静坐,或许用对峙来形容更妥当。直到翅膀的扑棱声传来,沈绥伸出手来,捉住那只飞来的白鸽,解开信套,取出信来看。看完后,她将信递给了沈缙看,道:
“明晚走,这是门主命令,不必再谈了。”
沈缙低头看到上面五个字:车内坐修女。
她深深叹了口气,道:
【但愿不要牵连无辜。】
沈绥却在想,她今晚到底还是要亲自去一趟张若菡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