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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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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枯燥, 好在有千鹤在, 她坐在车辕上,盘起双腿,取出腰间插着的长管乐器, 竖立起来放在唇边吹奏。除了张若菡主仆,其余人均不知, 这位盲女千鹤竟然会吹尺八【注1】,走在苍茫辽阔的咸阳原上, 伴随着尺八沧桑邈远的音色, 竟生出几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英雄气概。

不多时,沈绥这边的车厢之中又传来了古琴相和之声,悠悠乐声, 相伴离人行, 消减了众人心头对未来的忧思。沈绥骑在马上,锁着双眉想着心事, 并不知道前面车中, 佳人正透过半探而出的铜镜看着她。

无涯一掀开车帘进来,就见自家娘子举着铜镜正蹙着眉偏头在看,画面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感。无涯抿了抿唇,压下笑容,道:

“三娘, 您这样,能看清吗?”

“看不清,这铜镜真是模糊。”说着, 张若菡用衣袖又擦了擦镜面。

“三娘,您若实在想看,要不咱们把毡布打开?”无涯捂着嘴道。

张若菡面颊陡然泛红,美眸嗔了无涯一眼,将铜镜收了起来。无涯吐了吐舌头,心里却挺开心,偶尔大着胆子逗一逗三娘,能看到往日看不到的美丽景象。

“现下什么时辰了。”张若菡问无涯。

无涯一面给三娘的茶盏中添水,一面道:“当过了申正了,再有一会儿,就该到县官驿了。”

张若菡点了点头,端起茶盏,轻轻吹凉,送到唇畔。

无涯跽坐在张若菡身旁,犹豫了片刻,问道:

“三娘,无涯有个问题疑惑多时,不知当问不当问。”

张若菡抬眸看她,接着又垂眸,将茶盏放到手边,道:

“有什么就问,莫要拐弯抹角。”

“三娘……可是,对沈司直有好感?”无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若菡:“……”那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再度升起,她面上有羞,但更多的是恼。一股无名的火气堵在胸口,让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无涯噤若寒蝉,她能感觉到自己一句话就问得三娘气恼起来,顿时自责万分,又怕又悔。

“三、三娘,无涯胡言乱语,您不要放在心上。”

张若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我知道你疑惑,我自己也曾疑惑,不过现在想明白了,我对此人确实有些好感。但是无涯,不要误会,你该明白我的感情,一辈子只会给一个人。我对此人的好感,来自于她,来自于他与她的相似之处。你若明白了,以后莫再问这样的问题。”

“喏。”无涯冷汗长流,不自觉拜伏。

外面的千鹤止了尺八之声,后方车厢中的琴声也随之落下,队伍中恢复了安静。夕阳在天边缓缓垂落,众人在逐渐笼罩大地的暮色之中加快了行路的脚步。

大约酉初二刻,队伍进入了县县城,很快就在驿馆外停了下来。驿馆驿长早就接到了消息,听闻车马声,立刻出来相迎。他备了丰盛的酒菜,专门招待沈绥三人。只是他没想到,还有一位女官同行,她的勘合与度牒上写着身份来意,便知是张家三娘。县距离长安城不远,快马也就一日来回的路程,张若菡的名号,这位驿长还是听说过的,不由恭谨起来。

不过张若菡似是乏了,辞了酒宴,早早就回了自己屋中休息。驿长便着驿卒专门准备了一份晚食,送到张若菡屋中。

沈绥、沈缙也没什么心情享受酒宴,简单吃了些,就辞了刘玉成与裴耀卿,也回房歇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起身,用罢朝食,继续行路,这一日从县过濮陂,至关谷,因贪多行路,错过官驿,入宿归雁驿。沈绥与沈缙心里多少有些古怪,毕竟是自家产业,住进来却要同行人付食宿车马费,确实有些奇妙。不过有官府的钱赚,何乐而不为,这是沈缙的原话,让沈绥这个做官的姐姐有些哭笑不得。

第三日,四周景象渐渐荒芜起来,屋舍零星,人烟稀薄,目下四顾,多是连绵的田野。正是春播之际,偶可见农人在田间忙碌。从关谷启程,下一个落脚点——骆谷关远在八十多里外,为了不露宿野外,这一日车马加紧,一行人专心赶路,都无暇他顾。已入秦岭山脉之中,四周青山起伏,山路多了起来,行路愈发艰难。好在,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骆谷关。

骆谷关是京畿道西南面的关隘之一,有禁军十六卫中的左威卫派兵把守。入关时,一行人接受了左威卫派驻此处的守将——宣威将军董亦夫的热情接待。宣威将军乃是从四品的武散官,这位董将军手底下有一万守军,也算是出了长安城圈子,这一带最有实权的将领了。裴耀卿、刘玉成对他都很客气,沈绥也跟在后面装透明人。董将军很豪爽,请众人入住将军府。当晚拉着三人喝酒,沈绥推辞不过,只得陪席,被灌下不少酒。好在他没有强迫沈缙以及张若菡,二者逃过一劫。

喝到二更刚过,裴耀卿与刘玉成,连带这位将军自己都已烂醉如泥,哪怕沈绥酒量惊人,也喝得晕乎乎的。她步履蹒跚地出了饮宴的偏厅,初春夜风寒凉,吹醒了她几分酒意。将军家的藏酒可真够烈的,喝得她周身发热,不禁松了腰间蹀躞带,散开了衣襟,借着酒劲入了将军府的后院散步。

说是后院,但这位董将军实在没有什么文人雅趣,好大一片土地,被整成了演武场。一片黄土夯实的地面,远处立着一排箭靶,四周还立着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弓箭,应有尽有。

沈绥取了一杆红缨枪,耍了两下,便失去了兴趣。将枪收回武器架,她看到了一旁架着的弓箭。这是一把重弓,弓身握入手中沉甸甸的,张满了,少说有两石【注2】。沈绥忽的来了射箭的兴趣。取了箭壶挂入腰间,提着弓就站在了百步开外。

夜晚,校场外围点了火把,但光线依旧不足。沈绥浑不在意,取出一支箭,上弦。提一口气,猛然将弓拉满。漂亮的满月弓,沈绥脸不红气不喘,双脚微分,定定站在原地。一双鹰眼敏锐地盯着远处的箭靶,箭头缓缓调整,最终定住。忽的一松手,只听“咻”的一声呼啸,箭羽在空中扭转着,刺穿了箭靶中心。

这一箭,似乎调出了沈绥压抑在心底的郁愤之气,她再抽一箭,迅速射出,弓刚刚放出,又取一箭,追着前一箭再射,第三箭又紧接着第二箭追出,三箭流星赶月,全部命中靶心,第三箭甚至直接劈开了第一箭的箭身。

沈绥唇角下抿,沉沉吐出一口气,心情平静了许多。这一番发泄,让她的酒意又醒了几分。放下弓,她准备解开腰间箭壶,不经意间,忽的看见远处阴影中,有人走了过来。沈绥的视力很好,何况那人她无比的熟悉,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张若菡。

沈绥心里一慌,被带扣划到了手,“嘶!”,她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被拉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涌出。她蹙眉,张口含住了手指。

“沈司直好箭法。”清冷的声线响起,张若菡缓缓从阴影中走到了火光之下,光芒照耀着她的侧脸,光晦交错下,隐有些神秘难明。

沈绥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抿了抿唇,咽下口中血腥气,笑道:

“哪里,不过寻常水平罢了。”

“沈司直的水平若是寻常,怕是整个大唐军中,都没有一位神箭手了。”张若菡微微一笑,语气中却没有笑意。

沈绥不愿进行这个话题,转而道:

“张三娘子为何这么晚了还不就寝?明日还要赶路,路上辛苦,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沈司直不也没有休息?”张若菡反问。

“绥也是无法,被强逼着饮酒,这一下就喝到了夜半。”沈绥语气中透着无奈。

“若菡也是无法,虽然疲累,却睡不着,只得出来走走。”也不知道张若菡是不是故意在学沈绥说话,这样的说话方式总让沈绥有些心慌。张若菡走得近了,距离沈绥大概有个三步的距离,沈绥下意识地向旁边走了走,侧过身来,拉远了距离。

沈绥眼角余光瞄着她,肩上披了一件白毛领黑裘氅,底下穿了一件淡青色的交领广袖襦裙,尚算保暖,沈绥稍稍安心。她披散了一头青丝,以红绳松松束于尾端,站在火光之下,美丽的双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好似倒映着跳动的火焰,暗地里鼓动着某种情绪。

沈绥喉头蠕动了一下。

莫名的沉默在蔓延,张若菡就站在那里,看着沈绥,沈绥不看她,仰头看着漆黑天际中的星月。片刻,为了打破沉默,沈绥道:

“张三娘子离家,家中可曾反对?”

“若菡十三岁就发愿出家,后来是家人苦苦相留,才转而带发修行。自那以后,走遍千山万水,拜谒天下佛寺,就成了若菡的梦想。若菡很幸运,有疼爱我的家人支持我。”她声音好似缓缓流淌的泉水,多了几分温柔,少了几分清冷。

沈绥内心却像是被灌入了苦水,又涩又苦,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干索刻意,不若不言。

张若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略有些不整的衣衫,领口张开,随意地露出两撇锁骨。看着她的衣袍后领被箭壶的重量扯着后坠,露出的颈项,半遮半掩下,隐约能看到刺青的花纹。

张若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上前了一步。已经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出的酒气,不难闻,隐隐有些醉人。

“沈司直,若菡有个疑问,愿沈司直能从心而答。”她忽而道,此话依旧说得温柔淡泊,却平添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强硬。只是“从心”而答却非“从实”而答,让这样的话,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沈绥蹙起了眉。

“沈司直,可识得一个人,她的乳名叫做赤糸。”

沈绥心里一跳,暗道没想到张若菡居然会直拳出击。默了片刻,她转过头去,看着张若菡的双眸疑惑道:

“赤糸?是何人?”

“沈司直当真不知道?”张若菡盯着她的双眸,看到的却依旧是一片渊沉。

“绥当真不知道。张三娘子为何有此一问?”沈绥的疑惑似乎越来越大。

张若菡看着她,片刻后微微一笑,垂下眸子:“沈司直恕若菡失礼了,只是沈司直与此人十分相像,让若菡心中有些彷徨。”

“哦,是何人,竟会惹得张三娘子心绪彷徨?”沈绥似乎很感兴趣,然而此时此刻,缩在袖袍下的手,却攥紧了拳头,破裂的手指,鲜血再度流淌而出。

张若菡忽而沉默,竟不再答。沈绥蹙眉看着她,然后就看到一抹狡黠笑容展露在她脸上,火光照耀之下,隐藏着暧昧的情愫。

她说:“赤糸,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情人。”

沈绥喉头再度蠕动,艰难地吞下了一口唾沫。一股燥热从她胸腹间燃起,她的面容耳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难以控制。

表…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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