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一道黑影穿梭在大明宫中,就在黑影的前方, 一辆运送窖冰的马车正在缓慢行驶。黑影悄无声息地跟踪着马车,向着宫城南部行去。
如此缓慢行驶了一刻钟, 一座殿堂建筑出现在了黑夜中,四周的宫灯并不能将其全貌照耀明晰, 这座殿堂在夜幕下显得有些阴森。马车绕到了殿堂建筑的后院, 门口把守的金吾卫拦下了马车,驾车的车夫下车, 与守卫堪合出入宫禁的符验,趁着这些人都不注意的档口,黑影一个闪身钻到了马车底部, 双手把住前车轴, 双足钩住后车轴,整个人悬空而起。
就在她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 马车已然行驶起来, 驶入了院内, 很快停在了一扇厚重的双开大铁门之前。铁门此刻是半开着的,有五名赤膊的大汉, 手中提着工具已然在此久候多时了。那工具是一种铁制的冰钳, 专门用来夹住冰块运输用。马车一到,其上保温用的厚油布被掀开,大汉们立刻行动起来,一手夹两块冰, 一次性运输四块大冰块,往铁门后走去。
黑影抓住机会,从马车底闪身而出,一个滚翻,就躲到了不远处的廊柱后方。她观察了片刻,见看守的金吾卫都已离去,运输冰块的大汉一来一往之间恰好有间隙,她抓住间隙,迅速闪身入了那扇铁门之后。
一股冰寒之气顿时袭来,多亏她早做准备,内里加了一层保温的厚棉衣。铁门后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向下延伸,她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寻了通道边一处小小的房间,先是躲了进去。这房间内似乎是某个值班之人休息的地方,其内面积很小,砌了一个小炕,其上堆叠着厚厚的棉被,屋内还摆放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幸亏眼下屋内没人,沈绥估摸着人就在下面,她必须另找机会出去。
五名大汉转眼间就运输完冰块,他们沿着通道走了上来,五人中多出了一个人,是个老年内侍,佝偻着背,正与大汉中为首一人说话。只是一些寒暄话,并无特别的内容。看来,这个老内侍就是这里的看守者,几名大汉已经做完了今天最后一趟活,老内侍正叮嘱他们前去内侍省领工钱,几名大汉都千恩万谢。
他们就站在门口说话,黑影躲在门后,也暂时出不去。待到说完话,几名大汉陆陆续续离开,那老内侍在门外咳嗽了两声,逗留了片刻,这便开门进来了。
黑影提气轻身,蹭着墙壁就攀到了屋顶,把住木椽,双腿缩起,隐匿其上。那老内侍老眼昏花,开门进来后,完全没注意到屋内有人。他打了个呵欠,翻了翻屋内的炭盆,将火苗翻上来,然后将一个大铜壶放在其上烧水。烧水期间,他点了油灯,伏在案边翻看了几本册子。不多时,水烧开了,老内侍拿了铜盆,从边上的大水缸内舀了点冷水入盆,又兑了热水,脱了鞋袜开始洗脚。洗完了脚,老内侍端着铜盆走了出去,应当是去外面倒水去了。
趁此机会,黑影翻身跳下,迅速出了屋子,沿着通道往下方深处跑去。一边跑,她还一边甩着两只手,一直攀在高处可不是什么轻松之事,这老内侍动作又慢,她都快撑不住了,手臂酸胀无比。
就在她往下跑的过程中,她听到了后方大铁门关上的声响,还有锁链上锁的声音,她心中清楚,估计是那老内侍将铁门从内部锁上了。待会儿她要出去,恐怕有些麻烦。
黑影一路往下跑,气温越来越低,冷到要让人打寒颤的地步。黑影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夜行服,终于穿过长长下行的甬道,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地窖内。说是地窖,其实非也,这里其实是皇室成员去世后暂时的停灵处,宽敞的空间内,四周堆满了冰块,中央一张大冰床,铺了一层垫褥,一具穿戴整齐的尸首正躺于其上。黑影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了沈绥的那张脸。她走近一看,冰床之上正是武惠妃。都说向死如生,武惠妃死后,被宫廷中手艺高超的入殓师收拾得仿佛还活着一般,躺在床上,似乎只是睡着了。
沈绥心中却觉得不妙,恐怕尸体原初的状态已然被破坏了,不知道她还能调查出什么来。管不了那么多,她解开皮囊,取出手套戴上,开始验尸。
一刻钟之后,她结束了验尸。将本次验尸最珍贵的成果——一张沾有武惠妃胃部内容物的帕子与一小管血液包好收起,收拾好所有的工具,原路返回。她先是进了老内侍的屋子,此时他已经睡了,沈绥拿出一瓶药在他鼻端晃了晃,他迅速陷入了昏迷。随即沈绥拿了钥匙,将那门锁打开,又将钥匙送了回来。她没有完全打开门上的锁链,只是开了一道自己能出去的缝隙,从门缝中钻了出来。随即她将单手伸入,一只手摸索着操作,将锁重新锁上,将铁门关牢。这铁门唯一的破绽就是这条可容纳一只手臂的铁链,也多亏有这个破绽,沈绥才能够不留一丝痕迹地潜入成功。
此地不宜久留,她迅速撤出了宗正寺的后院,一路疾奔,往光顺门而去。她默默估算着时间,抵达光顺门时,差不多正好是当日所谓的李瑾月入宫的时间,那个金吾卫的守门裨将,几乎每晚都是在这个时间当值。武惠妃案出后,他也没有被调离岗位。
沈绥初时已经让千羽门调查过此人,此人姓骆,名怀东,似乎与初唐时著名的文人骆宾王沾亲带故。但关系比较远,故而在骆宾王写下《代徐敬业讨武曌檄》后,他们也没有被牵连。他父亲就是金吾卫的将领,他也算是子承父业,入了金吾卫,十年间坐到了金吾卫团营校尉的位置上,负责守卫宫门。调到光顺门的位置上是在大半年前,之前他并不守此门。多年前骆怀东的父亲已然故去,他妻子也早逝,只有一个女儿,也早就嫁人了。这人倒是孑然一身,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人是最好利用的人,牵连甚少,也无太多顾忌。
沈绥掐着巡逻的间隙,在昭庆门外的跑马坡偷偷上了城墙,一路躲避城头上巡逻的士兵,往西一直走到宫墙尽头,再折往北,直到看到第三道宫墙,再折往东,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了光顺门上的城楼附近。
根据她的经验,守门将领一般都会在城楼内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休息室,无事时,将领都在休息室内休息,有事时,下级将官会来叫他。而休息室,一般都在城楼内的第二层。
沈绥悄悄攀上了光顺门城楼第二层,这里的外廊非常狭窄,更多的只起到装饰作用,也就够一只猫通过。沈绥攀在装饰外廊外,通过窗内透出的光影判断屋内人的动向。屋内是有人的,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沈绥听到了屋内传来了小声交谈的声音,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个声音低沉,另外一个嗓音尖细,似乎有些像是内侍。
“你不要……在这里……”
“我想你很久了,这些日子你怎么都不来……”
“唉……别……别在这里,会被人听见的!”
三两句话过后,沈绥听见了屋内桌案移动时与地板摩擦的声音,然后听到了尖细嗓音的男子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肉体碰撞的“啪啪”声响。
沈绥捂脸,一瞬怀疑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绪,耐着性子等他们完事儿,然后她终于听到了关键的话语:
“骆将军,咱们就到此为止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来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
“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好?”
“咱们卷入大事了,你可长点心吧。你那夜提供给上头的证词,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什么?松鹤,你把话说清楚。”那个低沉的男声道。
“我没时间在这里久留了,等回去晚了,娘娘找不到我,定会起疑心。你记住,从此以后小心谨慎,千万别再让人抓到把柄,也不要再来找我!”说罢,那尖细嗓音的内侍很快就收拾好自己,迅速离去。
沈绥内心啧啧两声,翻身下了城楼,迅速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
这一夜注定是个多事之夜。晋国公主府内,同样也有事发生。徐玠正在自己的书房内,面前铺开了一长卷长安各大小官员的名录,与各大贵族的明细表,逐一比对思索。冷不防忽闻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她身形一凝,等了片刻,她披上外衣,着履出屋。循着叫声,她似乎早就认准了方向,向着杨玉环所在的别院走去。
她的步速并不快,等赶到别院时,金吾卫的人早就闻声而来。只是大部分的将士都在外面,内部只有一名带队将领进去了。
她从容跨步入内,看到杨玉环的房门大敞,她沉吟了片刻,便走入其中。屋内,杨玉环身上的体香似乎比从前更为浓烈了,熏得满屋都是,十分冲鼻。她蹙起眉头,几步跨入后面寝室,就见杨玉环正被五花大绑缚于床上,身躯还在不断地扭曲挣扎,口中被塞了一大团布条,只能发出呜咽嘶吼的声响。一头长发全部散乱而下,发丝遮蔽她美丽的面容,显得狼狈,却依旧美得惊心。
一名金吾卫的年轻将领站在床畔,手足无措的模样,面上隐隐能瞧出恐惧的神色。
李瑾月就坐在床榻边,身上的衣衫都被扯乱了,似乎将杨玉环绑在床上的人就是她。她喘着粗气,对那位将领道:
“金将军,麻烦你去请太医来。”
“好……好。”年轻的金将军点头,转身走出了屋子。
屋内顿时就剩下李瑾月、杨玉环与徐玠。杨玉环的挣扎呼喊又持续了片刻,转而渐止,她卧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李瑾月迅速取出了塞在她口中的布条。
“委屈你了,玉环。”徐玠轻声道。
“无妨。”杨玉环哑着嗓子回答道。
“接下来才是最困难的时期,这出戏既然开演,就要演到底。你多费心,注意着点。”徐玠又道。
“我省得。”
“玉介,你出去罢。”李瑾月疲惫地说道。
徐玠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带上了屋门。
李瑾月抬手,轻轻拨开杨玉环面上附着的青丝,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额头,轻声道:
“你这孩子,也是太过死心眼。你怎么不知道要相信我,我也是有心的,你在我心上,有人要生生将你剜下来,我当然会很痛。”
“我不是孩子……”杨玉环固执地强调道,泪水已然在她眼眶中聚集。
“好,你不是孩子,你也及笄了,是成年女子了。”李瑾月顺从道,“对不起,让你遭了这些罪。”
“我小了你十八岁,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杨玉环又问。
“你不幼稚,但你很傻。”李瑾月笑了,“我知道你缺乏安全感,但是我既然选择了要将你留在身边,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从我身边夺走你。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你会很累,我不想这样。”杨玉环隐隐哭泣道。
“这是我早就选择的路,你若在我身边,我反倒会轻松很多。”李瑾月俯下身来,望着她,笑道,“所以,你以后要一直都在我身边,不要动不动就做些让我心惊肉跳的事,也不要总是利用你的容貌去达成目的。好吗?”
杨玉环咬唇,忍着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会吃醋,我也会心疼。”李瑾月认真道。
她擦去杨玉环因为喜悦而流出的泪水,盯着她晶莹饱满的唇瓣,李瑾月缓缓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