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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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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 因古尔邦节而喧嚣不已的范阳城, 已经达到了节日的最高潮。街道上四处是参与庆典仪式的大食教信徒,他们狂热与虔诚的程度,不免让人心惊。

两名兄弟模样的回纥男子, 裹着头巾,穿着长袍, 蓄着络腮胡须,高鼻深目, 瞧着十分有异域特色。他们高声诵唱着《古兰经》文, 一步一跪地沿着街道向南市的中心行去。南市中央的一大块空地之上,正有阿訇在主持盛大的祭祀仪式。

两名男子叩拜前行,路过范阳牙行之时, 恰好撞上从牙行内走出来的一名伙计。那伙计正在用午食, 他端着饭碗就站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看热闹。

两名回纥男子的其中之一, 在叩拜时没注意前方突然出现的人影, 一起身,忽而将那伙计的饭碗顶翻了。那伙计碗中的食物泼洒而出,泼了回纥男子一身。

“喂!你走路不看路的啊?”伙计怒道,他吃得正香,好好地午食就这样泡汤了, 下午得忍饥挨饿了。

然而,那回纥男子却比他更加愤怒。他嗅了嗅身上泼洒的汤汁,又瞧着撒了一地的食物。其中的几块肉格外醒目。回纥男子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胀红, 他猛然揪住那伙计,怒道:

“你这个亵渎神明的异端!你竟用猪肉羞辱我,今日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什…什么?”那伙计懵了,完全不懂回纥男子在说些什么。

而回纥男子的兄弟也忽然暴怒起来,一把抓住那伙计,要他立刻跪拜真主安拉,向真主谢罪。还要求伙计束手就擒,要带伙计去南市中央的广场之上,让阿訇洗涤他的灵魂。

那伙计毛了,不断地挣扎着,口里喊着:

“你们这些疯子!你们知道你们得罪得是谁吗?这里是范阳牙行!当心我家主人将你们全部抓走!”

他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回纥男子的兄弟立刻扯开大嗓呼喊起来:

“兄弟们,姐妹们,这里有人以肮脏的猪肉侮辱真主的虔诚信徒,还口出狂言,羞辱我们是疯子,要将我们抓走。”

四周立刻有大量的大食教徒围了过来,每个人在听了那回纥男子的呼喊之后,都面露怒容。他们怒视着那个伙计,逼迫那伙计立刻道歉。呼喊声斥责声不绝于耳,范阳牙行门口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伙计慌了神,拼命要挣脱那些大食教徒的束缚。也不知是他挣扎得太厉害,还是那回纥男子手上的力道一时松懈,竟真的被他挣脱出去。那伙计急忙往牙行内跑,慌不择路。

大食教徒们见他居然跑了,为首的男子呼喊道:

“在古尔邦节侮辱安拉的信徒,这般猖狂,异教徒太可恨,这样的气怎么能忍得下?咱们冲进去,把他抓出来!”

群众的怒火是极其容易煽动起来的,尤其是当人们有着相同的信仰时。后方立刻一呼百应,紧接着,数以百计的大食教徒如洪水一般冲入了范阳牙行。

……

彼时,薛家军大营之中,薛楚玉与薛楚珍兄弟俩正在主帅大帐内密谈,忽闻传令官来报,范阳城内发生暴/乱,无数大食教徒冲入范阳牙行,眼下范阳牙行被堵得水泄不通。

“五弟!机会!”薛楚珍双目放光,看向薛楚玉。

薛楚玉眼中却闪过疑虑,狡猾谨慎如邪教,怎得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到了大食教?莫非除了他们薛家之外,还有人在暗中对付这个邪教?

他们和李氏合谋的行动尚未开始,这就有人帮着他们起事了。他左思右想,心中虽存疑虑,却也知道大好良机不能放过。立刻下令道:

“即刻传讯李家,我们的计划开始!”

一道道命令下达,驻扎在范阳城北的薛家军大肆调动起来。成百上千的士兵排着方队急行军,由北城门入城,一路急奔,往李府而去。

而李府也接到消息,竟然将宅门大敞,迎接军队士兵大批进入。

这些士兵的去处,竟然是长房寝院的主屋,那里的地砖已然全部被起开,底下出现一道深深的地洞。大批的士兵便从这地洞滑入其中,李长云、李长雪与李季兰就在一旁看着,面上满是复仇时的决绝神色。

此外,薛家军还有一只千人队伍开驻范阳牙行,他们打着维护治安的旗号,却并不真正驱散闹事者,反而将范阳牙行的外围围得水泄不通。

然而,范阳牙行显然也并不是吃素的。闯入其中的大食教徒们,已然与牙行内部的人展开了激烈的争斗。不时有惨叫声传出,牙行内部杀声四起,物品破碎的声响伴随着惨叫声不断传来,血腥味开始弥漫。

大约又过半刻时,牙行内升起浓黑的烟雾,渐渐有明火燃起,有人竟在牙行内放了一把大火。

眼瞧着火势愈来愈大,四周的官兵竟然无动于衷,就看着火舌不断吞噬牙行的屋舍。而那些疯狂的大食教徒,仿佛忽然从暴怒中醒悟过来,开始四散逃亡。但是这些人逃出了火场,却并未能逃出官兵的抓捕,所有从包围圈内向外走的人,不论衣着打扮,性别年龄,全部被官兵抓捕,押入大牢。

此刻,距离暴/动爆发,已然过去半个时辰了。

火势开始逐渐殃及四周的屋舍,官兵依旧不救火,只是将其他屋舍中的人迁出,同样不由分说关入大牢之中。直至三个时辰之后,一连几排的屋舍几乎全部被燃烧殆尽,官兵才开始着手扑灭余火。

待余火扑灭,已然至后半夜。时间走过子时,整个范阳南市,几乎有一半被烧毁了。范阳城经历了一个烟火弥漫的不眠之夜。城内喧嚣的暴/动将百姓吓得缩在家中根本不敢出门。而这一次莫名而来的暴动,亦不知殃及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更有趁火打劫者,在南市暴/乱的同时,城中有多户富贵人家遭到洗劫。其中,就包括沈绥的宅院。幸而无人在家,也无甚特别珍贵的宝物,即便如此,家中依旧被翻得狼藉一片,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

三个半时辰前,地下某处。

幽暗的甬道狭窄逼仄,仿佛没有尽头。甬道以石砖铺就,四四方方,切角平整,可见工程之浩大。只是其内潮湿不堪,因塌陷造成的地下泉涌形成了上方的温泉,相当一部分甬道内都积了一层水,行出数千步依旧不绝。

有一小队人,正快步穿梭在甬道之中。他们手中无明火,照明物是两颗夜明珠。队首一颗,队尾一颗,夜明珠幽幽的冷光照亮甬道,十个人的影子印在砖石之上,有规律地频频闪过。时间长了,恍惚中仿佛觉得身处梦境,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笔直的道路只有最开始的那一段,接下来每过二十步左右,就会有一个拐角,忽而左、忽而右,迷乱纷繁。

没有人说话,除却压低的呼吸声,阒寂森然。

一连行出大半个时辰,众人累了,呼吸皆粗重起来。为首的沈绥示意队伍停下,暂时歇息。

“门主,这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走这么半天了,这好像在原地打转似的。”从云显得有些烦躁。

“按照我的推算,沿着甬道逆而上行,必然是往北面去。只是,我怀疑这下面有些机关障眼,使我们迷失了方向。”沈绥推断道。

她思索了片刻,道:“稍安勿躁,如此大的地下工事,无可避免地会形成风道,沿着风向走,我们应当不会走错。我们之前应当是走得太急,漏了某个隐道,以至入了岔路。”

说着,她收起夜明珠,身上背着数根火把的忽陀立刻取出一根递给沈绥,并从腰上解下大牛皮水囊,从中倒出一点油打湿火把头,吹起火折子,点燃了火把。橙红的火苗窜起,映亮了众人的面庞。闪烁的火光中,所有人面色肃穆,渗出的汗水早已打湿前襟。

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观察起火苗。火焰顽固地向上燃烧着,并不打算弯腰低头。然而时间久了,终于经不住风拂,向沈绥等人前进的方向倒去。

“果然走错了。”沈绥道,于是立刻率领众人折返,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这一次他们走的不急,步速缓慢。又行出一刻钟时间,沈绥停下脚步。她发现火苗倒向她左手边的一面墙,她的目光投向右侧墙面。乍一看与砖墙无异,可凑近了才发现这并不是砖墙。以手击墙,竟然是木板的手感。抬手一推,一个隐门便被她推开了。

“好狡猾!”呼延卓马惊叹道。

沈绥紧抿双唇,领着众人进入了隐门。沿着隐门后的甬道又向前走了约摸两刻钟,她再次停下脚步,并将火把熄灭。

“噤声灭光,前方有人。”她轻声道。

众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待了片刻,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沈绥一招手,示意众人跟她来。沈绥向前走,闪身过一个拐角,眼前三步远就是甬道的出口,再往前便是另外一番天地。沈绥没有走到甬道口,而是停留在距离出口三步远的地方,贴墙站立。

到了这里,脚步声已然逐渐清晰。能听见那是一种无数人击节踏步的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厚重铠甲带来的摩擦撞击声,非常有规律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中回荡。没有人说话,只有那浩大的踏步声,逐渐向他们所在的出口靠近。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屏住呼吸,汗毛倒竖。

紧接着,黑暗之中,他们透过低矮的出口看到了无数双腿踏步走过。他们穿着统一的铠甲皮靴,脚步好似被测量过一般,踏出后分毫不差。这是一个长长的队伍,沈绥默数,整整半刻钟,这个队伍才全部通过。她粗粗计算了一下,或许有两三千人。

队伍远去了,从雨一身冷汗,抓住了哥哥的衣袖。从云则询问沈绥道:

“门主,这些军人……是谁的人?”

“或许,是高句丽残党的军队,不过……”沈绥有些犹疑。

“不过什么?”呼延卓马问道。

“这些士兵如此动作,已然不似人了。”沈绥道,“我怕是,邪教对这些高句丽残党做了什么手脚,将他们培养成了机关木偶一般的战争利器。”

“门主的意思是,这些高句丽残党,从失踪的时候起,就一直被转移到这地下了?”从雨惊奇道。

沈绥点头:“这正是我所猜想的,现如今也算证实了。范阳牙行大到不可思议的地牢,忽然涌出的温泉,离奇消失的数千高句丽残党,无一不告诉我,范阳城的地下,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工事。而李长空的死,也与此事有关。李府看似与范阳牙行相隔甚远,实则只是背靠背的距离。尤其是李长空寝院的地下,与对面的范阳牙行只隔着一道院墙、一道坊墙和一条街道的距离。所以为何对方会派一个女子去引诱李长空,每每相约在书斋那一侧私会,就是为了防止李长空发现他寝院地下的秘密。”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李长空之死,也是因为他最终还是发现了地下之秘?”忽陀询问道。

“多半是的。本来杀死李长空不必使用如此繁琐的方式,更无须利用春/药。但是邪教之人行事都是一步多招,在杀害李长空的同时,他们就想到之后我会抵达现场探查。因而他们用了金醉坊春/药,并留下了痕迹。一来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疏忽李府地下的秘密;二来也正是为了促成我与莲婢的孩子。那春/药被我带回去,潜伏在我身边的假蓝鸲必然会寻找机会让我或者莲婢服下,如此,我才会在手受伤流血的情况下与莲婢行房。”

“大郎,您是不是早就发现蓝鸲不对劲了?”忽陀询问道,他声音闷闷的,这些日子他过得很痛苦,每每合眼,他都会想起蓝鸲的音容笑貌,蓝鸲出事的那段时日,都是他一直陪在侧,然而他却疏忽了蓝鸲的安全。

沈绥没有回答,忽陀却继续道:“其实我……也怀疑过蓝鸲,那日我在她的拉扯下没能把药包送到颦娘手中,之后我询问过颦娘,那日的蹴鞠并非是巧合,是蓝鸲一力促成的。本来颦娘在药庐之中煎药走不开,她却硬拉着颦娘出去,这很不像她的作风。蓝鸲其实算是颦娘的半个弟子,向来尊重颦娘,也不会在颦娘忙碌的时候这般打搅她。可是那日……她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忽陀。”沈绥开口唤他,“莫要钻牛角尖。我和莲婢的孩子虽然是邪教一力促成的,但我仍然认为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我和莲婢的,能给我们一个孩子,我感激上苍。那日的事,你不必懊悔。至于蓝鸲之死,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不要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黑暗中,四周鸦雀无声,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但沈绥能听见忽陀喉头颤动哽咽的声响。她抬起手拍了拍忽陀的肩膀,轻声道:

“好了,收起情绪。我们该走了,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距离范阳城不远了,说不定很快就会接触到核心区域。不过……”

她探出头去,向甬道出口外宽阔的行军道探看,确认无人后,领着一众人等迅速走了出去。方才那大部队前进的方向,或许是薛家军大营,她权衡了一下,还是带人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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