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来塞万之前,有人告诫我说塞万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座巨大而天然的迷宫,”言氏躺在铁栏一边的稻草上,一边揉着手里的锡纸团一边说,“而在到了这里之后我发现这句话说的其实不是很对,或者说不是很全面。”
西泽蜷在铁栏边沿,距离被抓进地牢里已经过了很久,所以身体的阵痛已经消散大半,胃里不再翻腾,原本灼热的血液也逐渐安稳了下来,他轻轻捏了捏右手的食指,仿佛久违地感觉到了其中力量的流动。
在听到言氏这番话以后,西泽说:“那本来就只是一句谚语而已,全面自然是说不上的。”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言氏摆摆手,就像西泽看得到一样,“在来到塞万之后我才明白塞万并不是一座迷宫。”
他比出三根手指,说:“而是三座。
“塞万并不单单是一座巨大而天然的迷宫,只是这座迷宫也被囊括其中罢了,”他说,“塞万有三座迷宫,我也不是本地人,搞不清塞万这个名字在三座迷宫里的地位,只能说迷宫藏在塞万里,就像云躲在天上。”
西泽被这个东方人勾起了久违的兴致,他问道:“一共有哪三座?”
“你猜猜看?”言氏露出一副欠揍的语气。
西泽没有生气,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迟疑道:“塞万,下城区和桥内。”
桥内便是四座大桥彼端的世界,那里住着塞万金字塔顶端的贵族,最有权势的上层坐在餐桌两旁决定塞万的明天与未来,最有名的建筑都在这里坐落,比如漆泽皇宫城堡,圣轮亥大教堂以及都灵圣学院,被视为塞万之源的孩子们在都灵圣学院里成长,而后在从青涩转为成熟之后接过由老一代上层递来的权柄,那时的他们便成为了决定塞万的长者之一。
“你倒是能理解我,”言氏开心地说,“你也和我一样,把塞万当作一个囊括了全部的塞万却又独立于整个塞万的地方。”
听到言氏地这番话后西泽缓缓地摇了摇头:“塞万,并不是囊括了所有的塞万,塞万只是一部分地方而已,下城区和桥内这两个地方早已经不属于塞万的范畴了。”
他悄无声息地颤抖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某个在未来登上了女皇之位的女孩曾经对他说过她要把【伊甸】化为现实。
也许桥内的世界便是她的伊甸。
言氏听了西泽的话后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单纯地发呆。
桥内世界与下城区发迹于塞万,前者独立于整个金字塔之上,后者也早已超出了塞万的掌控。
今天西泽被那么多怪物追了那么久,上城区和中城区一路见不到哪怕一个人影。
这已经足以看出下城区对整个塞万的影响力了。
桥内与下城区像是天平的两端,总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而也许下城区唯一不敢去招惹的也只有桥内,桥内也对下城区束手无策,因为下城区就像是水上浮萍,你伸手抓出一片叶子,却发现叶子下面连接了无数的根茎,看起来密集而骇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觉得我们也太有缘分了,”在思考良久以后言氏终于开口,他叹气道,“我没想到就连外来进修者都会对塞万有这样深刻的理解,看来我也不能对自己的结论引以为傲了。
“塞万有三座迷宫,我的理解是,塞万,下水道,还有影子,”言氏说,“下水道是最复杂的地方,我感觉那下面隐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就算哪一天这王都下水道里钻出一条魔龙我都不会奇怪。”
“你下去过?”西泽问。
“我下去过,”言氏说,“而且还看到了不少东西。”
他摸摸眼眶,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影子是什么意思?”西泽问。
“这座城市是有影子的,”言氏说,“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你如果想要理解的话可以想象成塞万在海底下还有另一副样子。”
西泽不解。
“塞万有两个,一个是我们现在坐的地方,一个在海下,在海的下面也会有两个复刻的我们,坐在现在的位置,”言氏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西泽却看不到,“好了,这个话题到这里就结束,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西泽轻轻地摇头:“你说的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搞不明白。”
“没关系,反正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言氏摆摆手,“你是学院学生对吧,哪个学院的,等出去之后我找你玩啊?”
这话题转变得实在太快,西泽沉默了一下表示无奈才开口说道:“我是历史学院新生。”
就在这时上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言氏对西泽摆摆手说:“行,我记住了,等出去了我就找你。”
“西泽瑞安,”有人念着这个名字,举着一盏灯火走下台阶,一直来到了铁牢门前。
听到这个声音,倚着墙壁的西泽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来人之后他的瞳孔缩小,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门外的安蕾举着铜质的烛灯,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窝在旁边稻草堆上的言氏看着西泽这般复杂的变化还有那个女孩说话的语气,顿时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看来西泽进来这事也没这么简单。
家主房间内。
洗完澡换上一套新校服的西泽站在安蕾的面前,安蕾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右手扶着脸颊,金色的长发盖在肩头,她难得没有穿着一套轻甲,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裙衣,芙蓉般的裙角一直垂到脚尖,此时的她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少女,而不像什么骑士学院的天才新生,也不像德赛尔家年轻的家主。
看样子时间从来没走,安蕾还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安蕾。
西泽略微紧张地揉了揉头上黑色的发丝。
这是家主的卧室,也是安蕾的卧室,墙纸是泛着略微粉色的斑黄,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了少女房间的模样。
干冷的白石地板,整洁干净的白色床铺,被各式书籍塞满的书架,还有天花板上像瓷器一样的灯,书桌上放着一只已经能看出旧态的钢笔还有几瓶墨水,白纸上用精致的字体认真地写了什么,那盏烛灯放在书桌桌头,已经被熄灭了。
他抽抽鼻子,觉得某种少女的香气一直萦绕在鼻尖。
“你这套校服是我当初和学院多要的一套,雷蒙院长欣然同意了我的请求,”在经过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安蕾才终于开口说道,“只穿了一次而已,算我送你,毕竟你那套校服已经破成那样了。”
西泽回忆起那道猛烈的拳风,右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
“谢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礼节一点,“也谢谢你把我带出来。”
安蕾静静地看着他,问:“所以呢?”
她很快地又问了一遍:“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院子里?”
西泽张了张口,想要说的东西在一瞬间从脑海里涌出来,他想要说很多,比如他遇见的怪物,他遇见的男人,那些商贩不断变化的脸,塞万中消失的人们,风中飘荡的旗帜与牛角店牌,他到底花了多大力气和决心才从上城区跑到下城区的这里……
但他不能说,因为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而那种未来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自己的身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更大的负担,所以在面对莎尔时他才能保持那样的冷静,因为他承受的和她一样,甚至要比她更多。
所以他直到最后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不小心就进来了。”
安蕾眨眨眼睛,看样子完全不相信这个说法,她思索了一下,问:“是古拉克吗?”
“……嗯?”西泽开始对情况有些不理解了。
“你是被一路追杀过来最后才被迫偷偷躲进来的吧,”安蕾说,“这种事情也只有古拉克干得出来。”
西泽犹豫着,心想要不要把这口黑锅扣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古拉克头上。
“算了,反正是不是也无所谓了,”安蕾耸了耸肩,“我难道还能对未婚夫做些什么不成?”
她做出一张释然而平静的表情。
可西泽的眼神忽然变了,那双总是淡漠无感的黑瞳中在一瞬间爆发出摄人心魄的凶戾。
安蕾直视着他的眼睛,脸色却依旧保持了平静,换作其他人也许会被这样的凝视吓到低头不敢和他正面,可她却看起来轻松非常。
终于,在这样的对视里西泽败下风来,他微微低下眼睛,收敛起了那种眼神,小声地问:“你们已经订婚了吗?”
“还没有,订婚宴大概要过几天,起码要等到祭典结束之后才能举办,”安蕾撩了一缕丝发收在指间揉捏,“也算是双方都想借走一点漆泽的喜悦吧。”
西泽低着头,洗好的黑发还有些潮湿,垂在耳畔和额头上,像是染湿了毛发的野猫。
安蕾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仿佛雕塑在一瞬间活了过来,讶异地看着安蕾,还有她手上的鲜血。
“你受伤了,”安蕾摸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他的脸颊,白色的布巾很快被血染红了一处,她拿来镜子,西泽看到镜子里,自己右边的脸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大概是一开始被砾石划破的,之后他也一直没有注意,被送到地牢里之后伤口已经干了,最后他洗了个澡才让血痂又化开了。
“真是不留情啊。”她轻声地说。
不知道是指古拉克还是在说西泽。
“你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吗?”西泽问。
安蕾居然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梓香花一样干爽美丽:“你们总是喜欢把骑士当没有脑子的蠢蛋。”
“那是为什么?”
“你是,觉得我把自己当成取悦他的工具了吗?”安蕾的笑容变得深邃了起来。
“西泽,没有人能把我当做工具,也没有人值得我去取悦,取悦男孩这种事很久以前我就做腻了,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他才是工具,是德赛尔家为我提供的跳板,”安蕾把手帕按在西泽的脸上,看着它一点点变红,“我将用他做到一个下层贵族本该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她歪头,越过自己苍白纤细的胳膊看向西泽的双眼:“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西泽沉默地看着她。
他错了。
他一直以为塞万是十一年前的塞万,安蕾是十一年前的安蕾。
他错了。
其实时间一直都在走着。
塞万的街道变得让他感觉陌生无比。
瑞森也变成了那副破落的模样。
安蕾也从当初冷冰冰的寒石变成了学会偶尔狡猾的女孩。
塞万,瑞森,安蕾……
大家都在改变。
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