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洛丝觉得自己全身似乎浸泡在油画重墨的颜料里,周身的空间湿滑而粘稠,她伸出手,却感觉沉重得像是被锁链缠住了全身,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就像是无数虫子咬上了白色的脑浆,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疼痛的哀鸣,在下一刻,某种不该属于这具身体的力量骤然迸发出来,这具身体腐朽腐败又苍老,而这股力量鲜活得像是屋檐下流动的雨水,石阶上被冰冷的霜气覆盖,像是游鱼归巢一般,她合上眼睛又缓缓睁开,那双眼睛里原本有一抹淡淡的灰色,但在睁开以后却又全然消散了。
这是一处阴暗的水潭,水很浅,大概只是能躺下没过耳垂的水平,她用力地站起身,却觉得这具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明明思维还是腐朽迟缓,这具身体做出的反应却快到令她为之惊讶。
一道阴影从远处渐渐拉长,脚步声响起,她将视线挪到来源,却看见了一个自己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个岁月没有见过的男人。
她恨这个男人,恨得入骨,就是他害得自己从小童年悲惨,记忆里的时光自从他离开以后就不再有任何光明,最令她痛苦的是自己体内甚至流淌着这个男人的血,整个国家都以能得到这个男人的青睐为荣,那么多女人渴望得到他的血脉,生下他的孩子,而自己的母亲是唯一一个成功的,也是唯一一个失败的。
母亲生下了这个拥有着迈尔斯家血脉的她,可这种血脉的成分实在太少了,少到根本不足以让她拥有迈尔斯的姓氏。
“你,是你!”她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从水潭里站起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朝着他走来,可体内的力量来得凶猛流逝得也快,她剧烈地咳嗽一声,在即将掐住男人咽喉的前一秒倒了下去,只来得及用手狠狠地抓住他的衣袖,而后顺着粘液滑落,滑到他的裤边上。
她忍不住再度咳嗽一声,视线愈发清晰起来,她在一个恍惚以后却发现,自己身上所沾染的全部都是腥红的血,女孩回头,却发现自己爬出来的水潭里,其实是被血液灌满的。
厄洛丝忍不住尖叫一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记忆最后的画面是一套黑色的装甲在自己面前破碎,断裂的肢体在周围散落遍地,远处熟悉无比的皇宫化作一片幽深的火海,她呆呆地坐在火海边沿,像是看着过去和自己道别。
“恢复了吗?”伦瑟静静地看着这个年纪还不到七岁的小女孩,眼里满是淡漠,完全看不出一丝丝对自己女儿的血缘感情,“还是说感觉到一阵恶心?”
厄洛丝瑟缩着点了点头,可实际上她完全不觉得恶心,反而从血液里感受到浓郁的亲近与熟悉感,
“唉,”伦瑟叹了口气,伸出手拉起这个姑娘,从身后拿出一件浴巾,披在她的身上,“你对迈尔斯家的血脉感应,还是太浅了吗?”
厄洛丝不解地摇了摇头,伦瑟摸了摸她小巧的脑袋,一头紫色的长发黏在一起,伦瑟拿起手的时候还粘了一缕随着他的手滑向半空。
“这池子里的血可都是你爹的,当然也不止你爹的,要这么多都是你爹的那你爹现在都已经失血过多躺在手术室里等死了,不过瑞森那家伙也死在神圣战争里了,除了他以外我对其他医生都没有什么好感和信任,”出乎意料的,厄洛丝呆呆地看着伦瑟,她从没想过自己父亲其实是个相当喜欢碎碎念的角色,按理来说抛弃了母亲和自己的他不应该是个冷血无情的王八蛋吗?
伦瑟用小指挖了挖耳朵,只能叹气说道:“我真的累死了,不过,厄洛丝。”
他忽然满眼感慨地看向只达到自己腰间的小姑娘,轻声说道:“欢迎回到我的身边。”
在无人知晓的过去,这就是真实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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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洛丝站在玻璃的另一端,时光仿佛停在了伦瑟说完这句话后的那一刻,他微笑着弯下腰,而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却满脸都是怯怯,像是害怕自己被毒蛇咬到一样。
“这就是你?”西泽慢慢地从她身边走过。
“这不只是我,”厄洛丝喃喃,“这还有很多。”
西泽走在路边上,场景再度变化,玻璃消散,那女孩和男人一起消失在血潭正中央的一处黑洞里,数不尽的墓碑渐渐从二人身边的土壤里拔地而起,厄洛丝看向西泽,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一处墓碑前,那是一处矮小的碑石,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远处是一座大教堂,黑色的铁栅门锈迹斑斑,破败无比,锈铁粘在一起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一棵不知道究竟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树静静地伸展枝桠,灰色的风拂过墓园,嫣红与丝丝的白从虚无里扩散出来,逐渐渲染了整个世界,像是画笔在勾勒世界的模样。
厄洛丝站在世界的正中央,茕茕而立,孑然一身。
这是破败不堪的塞万。
这是被无尽的岁月与时光摧残过后的塞万王城。
一切都是那样苍老。
厄洛丝慢步走到了西泽身后,看着西泽面前的那块碑石,有人在上面以极其僵硬生疏的手法刻下了一个名字——锡瑟尔·迈尔斯。
“真不是个好名字,”西泽低声地说,“我还是觉得西泽更好听一点。”
“我也这么觉得,”厄洛丝回答道,“而你应该躺在里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西泽忽然笑了笑,“既没有这么多烦心的事,又不用经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我到现在都还没走出失去莎尔的阴影,你知道吗?”
“真好啊,那个女孩能被你这么挂念,”厄洛丝叹了口气,微微伸出手,像是安抚一样拍向西泽的背,可是在半空中,淡淡的魔力凝在她的指尖,灰褐色的烙印沾在西泽背后的空气里,她伏在西泽耳畔,像是呓语般说,“该结束了。”
“不能结束啊,”西泽叹了口气,他扭过头看向厄洛丝,眼里满是沧桑的苦难,“我们可不能在这里结束啊。”
一击落空,西泽化作一阵烟尘散在了风里,厄洛丝猛地止住动作,看向西泽消失的方向,却发现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般不可捉摸。
这里是死人之国。
即使是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也早已经是死物,尼伯龙根里的一切都是死的,因为这里存在的规则就与外界完全相反。
这里扭曲了一切通用的物理法则,在这里即使是眼前的东西也有可能是海市蜃楼。
这里是塞万之底。
这里是,伦瑟控制的尼伯龙根!
厄洛丝来过这里。
所以她站直了身子,对西泽说:“来到这里又如何?你觉得自己能赢过我吗?”
“我对赢下你没有任何兴趣,”一阵烟气再度凝聚在一起化作男孩的模样,西泽伸出手牵过厄洛丝,后者被他猛地一拉,就在此时,场景再度变幻起来,西泽转过头看向厄洛丝,那双幽蓝色的瞳孔里看不出一丝感情,“来看看你我吧,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这里。”
巨大的水晶在二人面前展开,碎裂的晶石在地面上蔓延成一片被水晶充斥的荒野,一切都那么陌生,一切都那么令人着迷,厄洛丝侧过身子,却只能看见水晶里折映出的无数个自己。
天空中的太阳忽然黯淡下来,化作幽深的黑色。
晶石崩碎着扩散开来,忽然厄洛丝捂紧了心脏,因为那里正有某种清晰变得膨胀起来,那是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她悲惨的童年,在突然间失去了一切的绝望,她的骄傲,她的决心,她的一切,以及那对伦瑟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恨伦瑟。
哪怕是被对方在昏暗的时代中救醒,并被带在身边走访了半个西方世界乃至东方只为了寻求治愈她虚弱体质的办法,在那往后的无尽个岁月她都觉得自己亏欠了伦瑟。
场景猛然变换。
她呆呆地站在皇宫里,手里拿着一柄折刀,夜幕冷冽而凄清,她缓步走向书房,墨绿色的光芒在她的眼底一闪而逝。
燃烧,恨意在汹涌地燃烧,燃烧时整具身体就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剧烈的痛楚宛如烧红的焦炭,她迈开步子,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伦瑟正安详地躺在床上。
一切就是那么简单。
她走过去,伸出右手,将刀刃捅下,伦瑟虽然及时反应过来但刀锋也依然是没入了胸膛,刺进心脏流出腥红的血。
伦瑟猛地唤起魔力将她推开,又是那从未见过的驭使魔力的方式,他拔出刀刃看着上面莹绿色的液体,对厄洛丝有些悲哀地说:“为什么?”
“因为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厄洛丝看着他,宛如做梦般呓语。
“可我也让你拥有了一切,”伦瑟说。
“不,”厄洛丝对他说,“我应该拥有更多!”
墨绿色的魔力宛如癫狂的古神一般从地底喷涌而来,厄洛丝震声咆哮着,而伦瑟从虚无中握紧了叛神之剑。朝着厄洛丝径直斩去——
时间停在了这一刻。
厄洛丝放下手里的折刀,将其丢在地板上,看向自己身后的西泽,问:“看够了吗?”
“还不够,”西泽说,“我想知道更多。”
“已经没有机会了,”厄洛丝脱下身上的衣服,将莹紫色的魔力在身上凝实化作一身圣袍,她说,“该开始了。”
西泽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晶石,对厄洛丝说道:“正合我意?”
“该开始了,也该结束了,一切的一切,就让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完结吧,”厄洛丝的身上开始浮现出墨绿色的鳞片,西泽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厄洛丝见了他的表情以后居然妩媚地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应该比现在更好看些是吗?”
“......当然,”西泽笑了笑说,“无论是在哪个孩子的眼里,姐姐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他从虚无中握紧叛神之剑,一如那天的伦瑟。
“你长得真的很像父亲,”厄洛丝说,“而这就是我失败的.asxs.。”
西泽低下头说:“你说的没错,我真的很像他,而这是我一生的悲哀。”
他挥剑:“而你将死在这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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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欧牧德看着两个人凭空消失在自己眼前,和男孩对视了一眼之后,二人互相叹了口气。
“连一丁点魔力的痕迹都没留下,”男孩挠了挠头说,“真是恐怖的力量。”
“要说恐怖的话你才是最恐怖的吧,我的朋友,”明明是在这种时候,希欧牧德却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走过去,脱下男孩的兜帽认真地看着这一头灰色的头发还有灰色的眼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其实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男孩笑笑,“但这是我真实的模样,用这副姿态的话我不用再分出力量去支撑我拟态出来的另一个形象。”
“所以呢?”希欧牧德看向远处的战场,对男孩说道,“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西泽拖不住她,”男孩说,“西泽就算到达塞万之底得到伦瑟的传承,他也只是拥有了和厄洛丝一战的勇气,而不是实力。”
“听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塞万之底下面是什么?”希欧牧德问。
“我不知道,”出乎意料的,男孩耸了耸肩,“我猜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厄洛丝也去过塞万之底。”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呢?”希欧牧德说。
“我不知道,”男孩满脸无辜地说,“真不知道,按照计划我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厄洛丝手里了。”
“你们叛乱难道就没有做好第二手打算?”希欧牧德问。
“没有,因为要么成了就活,要么败了就死,”男孩倒是一脸坦然,“反正我也活够了。”
“别把活够了这种话乱说啊,”希欧牧德笑笑,“我真是讨厌极了你的这副模样。”
“没办法啊,吾友,”男孩伸出手的同时也忍不住咧起了嘴,似乎是牵扯到了某个痛处,“这就是我。”
“是啊,我的朋友,”希欧牧德伸出手,和他击拳,“达里瓦尔院长,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