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伯龙根之外已经是相当晴朗的白天,地面布满大大小小的雨坑,泥土湿滑,空气里弥散着雨后淡淡的清新,树枝与草叶间沾染着清澈的雨水,一切都看起来安宁祥和,直到一阵飓风从不远处掀起,紧接着一道黑影重重地从天而降,震出一片灰褐色的泥泞。
“所以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在一路冲出尼伯龙根之后西泽才将芬恩放下,回过头,看着莎尔和斯莫德尔随后一同从耀眼的法阵中钻出,他看向满头大汗的斯莫德尔,认真地问道。
“以敏锐和智慧扬名半个教皇国的你应该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推测了吧?”斯莫德尔抬起眼笑笑,呼吸却愈发紧促而沉重起来,“我,我得休息一下,让我的小天才告诉你吧......”
“是魔力光团的暴走?”西泽扭头看向芬恩,后者愣了一下,随之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西泽对莎尔说,“我在看到这些魔力光柱数量的时候就感觉很熟悉,原来真是这样。”
莎尔默默地看向身后,此刻的坟墓平静无比,完全看不出其中早已混乱得宛如一具龙巢。
“不,等等,等等啊,”看到西泽从自己身上移开视线之后,芬恩忽然莫名有些慌乱地抓住他的袖角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你的头发,还有刚刚的力量?”
“东方有句谚语叫破而后立,”西泽笑了笑说,“至于这头发,可能是我之前拼命的时候把生命都耗干了吧。”
“拼命......”芬恩张了张口,却感觉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整个队伍进入尼伯龙根就是为了找到以及救出西泽,现在西泽自己就跑了出来,而那数十个导师却死在这场混乱里。
斯莫德尔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扶住芬恩的肩膀对西泽笑笑:“好事,你活下来了就好。”
“轮亥太自信了,”西泽朝着后方看去,细密的矩阵上泛.asxs.点魔力的涟漪,“牠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杀死了多梅甘尔。”
芬恩听到这幅有点熟悉的语气先是愣了一下,而斯莫德尔则缓缓伸出手,搭在了西泽的肩上,露出会心的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样子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作为黑袍长老还是请您多对轮亥保持一些信心,”西泽也对他笑了笑,“从刚刚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一定是个对轮亥抱有某种想法的人。”
“是啊,不可告人的想法,”斯莫德尔忽然捂住嘴轻咳一声,这次轻咳仿佛牵动了体内的某种暗伤,他忍不住颤抖着身子蜷缩下去,当他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掌心里多出了几点斑驳的鲜血,西泽皱了皱眉,斯莫德尔却摇着头说,“不用在意,小问题罢了。”
“你们调查的资料里有没有提到我曾经有很大的可能成为一名漆泽边境小城里的医生?”西泽蹲下身问,“我不只是一个学生或者魔法师。”
“真可惜啊,这么珍贵的人才居然是个和我一样的蠢蛋,”斯莫德尔任由西泽牵出他的手掌,只是忍不住感慨,“身为三阶神职者的你也多少要对轮亥保持一些忠诚啊。”
“会的,”西泽笑笑,说,“以后一定会的。”
“真的吗?”斯莫德尔摇了摇头,低声地问道,“得到了多梅甘尔传承的你,真的会和他做出相反的事吗?”
西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触碰他的手腕,对方的心跳紊乱得要死,看样子不仅是魔力消耗过度,这简直是在透支自己的身体。
芬恩伸出手唤出一道魔力,在白昼中绽放出璀璨的焰火,从众人进入尼伯龙根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小时,和刚刚一样这意味着召集,让树林中其他待命的轮亥教徒安下心来。
“好了,该走了,小天才,”斯莫德尔收回手掌,看着西泽复杂的目光,意味深沉地瞥了他一眼,“我们得回去啦,告诉上边的那些大人这三十年根本就是白白浪费掉了,那片空间里的东西根本不该被人发掘出来,真是的,多梅甘尔就算死了以后也不让人省心......”
他这么说着走向芬恩,脸色却再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几乎是同一时间,西泽抓住莎尔的手,牵着她朝后猛退一步,一阵湿润的尘雾自半空中掀起,寂静的森林中渐渐多出了某种奇异的声音,西泽默默地看向自己原先站住的地方,忍不住搂紧了怀里的莎尔。
那是一颗头颅,表面沾染了血腥,脏乱而丑陋,大开的双眼仿佛还在告诉众人他临死前到底有多么惊恐又有多么不甘。
“华尔纳先生......”芬恩捂着嘴,几乎惊得失语。
紧接着,风声缓缓地响起,西泽目光深沉地看向坟墓中央再度闪耀起来的矩阵,先是一根黑色的鳞甲探出,可却很快地化作飞灰,斯莫德尔睁大了眼睛:“它们在干什么?”
“它们想出来,”西泽垂下眼帘,看向怀里渐渐目露恐惧的莎尔,“尼伯龙根应该影响不到现世的,对吧?”
“你推测的?”斯莫德尔问。
“是的。”西泽答。
“看样子漆泽那边也知道这个称呼啊?”斯莫德尔好奇地说。
“来自女皇。”西泽简短地回答。
“而我们则是来自轮亥诸神,真是有趣,原来我们两家的主子早就勾结在一起了?”斯莫德尔笑笑。
“大概吧,”西泽这么说着,但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伦瑟记录在了自己的笔记里,那一晚上恶魔对他所说的话愈发清晰起来,牠说去塞万下面,原本西泽只是推测,但现在看来,塞万下面大抵是真的有一个尼伯龙根存在着。
他缺少的只是去到那里的方法,或者说,伦瑟的研究笔记。
“真是吓人啊,”芬恩这么低声地呢喃着,“不过还好它们无法越界,否则那样的怪物在这样的盆地里,得多恐怖啊......”
芬恩这么说着,声音却缓缓降了下去。
一根触手消散了,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数万根细密麻木的鳞甲节肢如聚集在一起的墨条一般疯狂地朝着地面涌动起来,周围密林里闻讯赶来的众人本打算先对芬恩和斯莫德尔问声好,可在看见这一幕之后他们纷纷感觉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那是地狱一般的光景,密密麻麻的怪物从细微的缝隙里朝着外面蠕动,渐渐化作将整个坟墓淹没殆尽的黑色潮海,消逝的速度再快也赶不上那些触手蔓延的速度,它们真的是疯了,有人在看见这一幕之后当场昏厥,而更多的人则脸色苍白,这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接受的光景,一个男人甚至忍不住开始祈祷:“伟大的轮亥神啊,请您消却这般丑陋的罪恶,让一切光明与美好重返人间......”
就在这一瞬间,巨大的兽爪从地面的缝隙里凶戾地探出,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就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在看到信号之后匆忙赶来的学院众人望见这一幕也都惊呆了。
西泽回过头,望见了人群中跑得最快的米娅,她看见巨爪拍击地面,无数触手在这一击重杀下破碎成小段,这能让所有女孩发出一声尖叫而后昏厥,可她却抿着嘴,毫不犹豫地朝着西泽跑来,落下了身后的所有人,她孤身跑向西泽,二人视线在一瞬间交汇,她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一片阴翳忽然压了下来,西泽茫然地抬起头,却看见万千本该挥散的触手在空气里悄然凝结,逐渐化作另一只巨大的兽爪。
兽爪缓缓地坠落,在坠落的阴影中心只有一人。
米娅睁大了眼睛,西泽连忙咆哮着朝她冲去,可已经晚了,没有人能猜到这场从一开始就铺垫好的悲剧。
女孩看着朝着自己面目狰狞的男孩,却忽然笑了起来。
“照顾好莎尔,”她用最后的口型这么说着,“我a......”
地面塌陷,世界之灵扭曲着哀嚎,西泽呆呆地看着从边角里溢出的血腥,一股反胃感忽然涌了上来,无数次地,他半跪在地上,低下头拼命地张开了嘴,一时间仿佛像是要干呕出来什么东西,可更多的却是无声的呻吟。
那像是感情的倾泻,却又像是一次悲剧的重演。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母亲的消逝,看到薇娅在自己面前化为神仆,看到莎尔被恶婆抓走锁在孤高的十字架上,身上贴满了魂魄蛞蝓。
那是不散的悲剧。
于是他终于咆哮起来。
地面传出更大的震颤,两只巨大的兽爪自虚无中编织出来,紧接着尼伯龙根的入口骤然崩塌,数以万计的黑暗从其中奔涌而出,化作无边的潮海,瓦尼尔已然呆滞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这一切宛如世界末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古拉克宛如疯子一般喊叫道,“米娅呢!米娅呢?!”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天幕下编织而成的巨兽,而他所问的那个姑娘已经化作了一滩血泊。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西泽,无惧兽爪,他拼尽全力地跑向西泽,揪着对方的领子大声问道:“米娅呢!?”
西泽被他硬生生提了起来,满脸都是恍惚,古拉克看着他的脸,忍不住提起右拳,可就在这时,一片阴影朝着二人侵袭而来,古拉克抬起头,连忙尖叫着松开手跑向远处,西泽抬起眼,却只看见一头浮在半空中的鱼。
北海巨妖——利维坦。
兽爪上拼凑着锋锐的鳞甲,利维坦静静地探出触手,兽爪从地面崩溃的矩阵中涌出,紧接着是巨大的身子,那像是一条巨龙的形状,可仔细看去又比来时都灵学院乘坐的那条龙恐怖狰狞了不少。
如果说都灵学院的那条龙是驯养的白马,那么这条巨兽,就是战场中身上插遍血箭也不会后退一步的黑色鬼影。
利维坦静静地坠入这头巨兽之中,缓缓被血肉吞噬,再也看不见分毫踪影,紧接着巨兽表面涌出无数锋锐透亮的鳞甲,万千条触手从体内携着淋漓的鲜血骤然涌出!
它发出痛苦的嚎叫,那完全与人类不同也不似野兽,不是凄厉也不是愤怒,贯穿了人类双耳的只是无尽的悲苦,随着嚎叫,鳞甲收拢后张开,炽热的白色气雾从鳞甲下喷涌出来,黏在表面上的血迹也迅速干涸,它踏出步伐,背上生出明显的凸起,扩张膨胀的血管如植物的根须般缠遍它的全身,宛如被某样东西寄生一般,它向前,巨大的金色竖瞳首先映入的就是轮亥教会的诸人。
“快跑!”斯莫德尔大声吼道,“芬恩!快跑!”
芬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冲向西泽,莎尔看向斯莫德尔,后者的脸上浮现出一阵无奈,她会意,于是迅速地朝着西泽跑去。
“人生苦短哦......”斯莫德尔微微一笑,“诸位,我们也快跑吧!”
就像被这句话震醒了一般,身穿教袍的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刺耳的喊叫,平静的山林化作人间地狱,盆地彼端都能看见这头天帷之下的巨兽,人们惊慌失措地朝着远方逃窜,而在地狱中央,斯莫德尔却面色平静地坐了下去。
他看着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贯穿了自己胸膛的一抹漆黑,也许是在刚刚,也许是在很早的时候。
这个男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回忆起的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在许多年前,漆泽王都塞万的矿井里,那些有趣的日子。
虽然后来那些人都死了。
“小心点啊各位,”他的意识已然开始变得模糊,眼前一阵昏沉黑暗,嘴角开始变得湿润,他勉强用右手食指抹开,却只能闻到一股血腥——
他已经看不见了。
“这就是邪神......”斯莫德尔轻声地呢喃着,“这就是邪神......”
他缓缓地倒下。
“就像当年在矿井里一样。”
于是,地狱降临。
就连天幕,都显得如此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