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无声地开了,走廊的灯光找出一个狭长的扇形,一阵脚步声响起,正端坐在神像烛火前的修女好奇地回过头,发现那是戴着口罩的一个男人,他缓步走到大厅里,身后还跟着三个同龄的少男少女,修女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夜下的教堂没有多少人,偌大的大厅里只有一尊高大的神像配着满堂燃烧的烛火发亮,神像的双手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一手朝天一手向内,这位是轮亥史上有名的一个人物杜兰德,这个坚定的神明信徒相信这样的姿势能既沟通天神又能使得天神的波动与自己达到巧妙的平衡。
西泽一直觉得这人是在痴心妄想,从他郁郁而终,至死都是一个不入流的魔法师就能看出来,但杜兰德既然已经被轮亥选为了至高的历史真人之一,那西泽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评价这位信徒的好坏。
而且有个愿意花费一生去追求的目标,这件事对西泽而言确实很值得敬佩。
“那个,请问您这么晚来访是为了做弥撒,还是向轮亥献上诚意?”修女缓步走到西泽面前,微笑着说。
西泽看着这张漂亮的脸,她看上去很年轻,浑身都套在白色的修女装内,和普通修女服不同的是,为了方便行走,这件长裙的两侧都开着长至膝盖的口子,使其成为了一个从中间切割开来的圆形。
“我没见过你,”西泽伸手褪下面罩,开口道,“你是最近加入教堂的吗?”
“欢迎您回来,西泽大人,”修女惊喜地躬下身,“是的,我是一个月前在诺尔斯先生的帮助下从家族脱身,加入了神圣的轮亥教团,成为这样的一名信徒。”
“西泽大人就不必了,”西泽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说,“叫我西泽就好,我记得白天你说还给我们留了房间?”
“是只对您留了房间,”修女订正道,“不过客房还有很多,我会给您一一安排,请你们和我来,不要离开太远。”
对方这副熟练的样子倒是有些让西泽在意,他跟在修女的后面,疑惑地问:“神父在临走前将一切事务都托付给你了?”
“是的,”修女微微颔首说,各个细节都无可挑剔,“因为教堂实在没有其他人手,您也知道,白石城从来都不是什么信神者聚集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近海,大多以打渔为生,他们最多向神祈望一下,希望诸神能保佑他们收成可观,除此之外,他们永远都相信人活在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修女的年龄看起来只比西泽大上一些而已,修女服洁白似雪,腰缠紧紧束在其上,在迈过大厅以后她带西泽四人走在一段小路上,背后的世界传来隐约的烛火,火光映照在她的身上,被白布融做月光般的皎洁,衬得她像是黑夜里的精灵。
她的步伐很轻,白靴上没有什么装饰,脚步虽然轻盈,但却能给人一种难得的稳扎感。
莎尔无声地打量着这素未谋面的修女,后者在察觉到莎尔的视线以后回过头,做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
她似乎没有什么交谈的欲望,只是一昧地向前带路,将四个人甩在身后,渐渐西泽知道了她为什么说不要离开太远,因为她的脚步实在太快了,快到要是不带着点小跑意思的话根本就追不上的程度。
有那么一瞬间西泽像收到什么呼唤一样地回过头,他看见盛大的教堂在背后散发出深沉的光,那是满堂的烛火,也是神赐予人类永燃的焰火。
路上的场景愈发熟悉,西泽曾无数次从这里走过,甚至连路旁的兰花草都记得清清楚楚,终于在踏上楼梯以后,他走过两个转角,甚至不需要修女的带领,他隐约走到修女身前,先她一步,来到了楼梯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之前。
“那么,这里就是西泽大......西泽你之前的房间,”修女歪了歪头,“虽然我很担心你会不喜欢这个简陋的房间,但神父他对我说绝对没问题的。”
西泽接过钥匙,神情恍惚地打开了面前的门。
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孩子,这孩子的影子在房间里无意识地挪动,但却不像其他孩子一般吵闹,他时而在书架前打开一本厚如词典的书,时而端坐在工作台前,身体前倾,整个人都钻在灯器的光里,像是恨不得将光都塞进自己眼里一样。
另一个男孩默默地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和空气,亦或是虚无的自我意识做以斗争,嘴里嚼着野球糖,偶尔还会捧着一本笑话书看得捧腹大笑。
“你还喜欢这里吗?”修女试探着问,“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为你换一间更好些的房。”
“不,”西泽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的笑容,他和修女对视着,那笑容里既带着怀念,又带着些许感伤,因为故人不在,站在这里的只剩下了自己,“但请你给他们三个准备比较好的一些房间吧。”
“我们的话也不用在意哦修女姐姐,”言氏嘿嘿笑着说,“我和弥修可是哪里都睡过的人,完全不用担心。”
他这么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的歧义,直到他看见修女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暧昧的笑意。
“草,不是,你们听我解释?!”
弥修默默躲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听着他慌乱的声音,就像是在听歌手美妙的和声般享受。
“那就给二位安排一间房了,”修女点了点头,而后看向莎尔,“没记错的话,你就是莎尔小姐吧?”
“是的,”莎尔偏过头,“是我。”
“你在意这样的房间吗?”修女指着西泽房间里大开的门问道,“大概是和西泽大人的房间差不多的样子。”
“不在意,”莎尔摇摇头说,“这样就足够了。”
“什么嘛,”修女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我听说西泽和莎尔是从王都回来的高材生之后还很担心你们会不会讨厌这里。”
“怎么会讨厌这里,”西泽伸出手,轻轻抚摸门把上泛着寒光的铜铁,“我的青春,是在这里度过的青春啊。”
修女闻言,露出了一副欣然的表情,默默地转过身对弥修说:“请拿好这个钥匙,自从西泽离开以后神父就不许他卧室周围的这个房间住人了,请你放心。”
她指着西泽隔壁的一间屋子,莎尔愣了愣,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就住在西泽的邻间。
“那二位,就请跟我来吧,”修女对言氏二人颔首,“我带你们去更远的一个客房。”
“祝你们玩的开心,”临走前言氏回过头,对西泽甩了个手势,“别闹得太过火哦!”
“才不会闹啊,”西泽无奈地扶额,默默地转过身,临关上门前还不忘对莎尔说一句,“小心用火,需要我时就用魔法音讯传给我。”
“嗯嗯,”莎尔连忙点点头,一下子钻进了房间里,门被关上,发出响亮的一声。
就像匆忙地逃走一样。
西泽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笑了起来,而后扶上门把,随着门关上的声音,他也消失在了屋内。
手里抱着酒杯的守夜人靠在不远处的墙头,他仰头,又往嘴里倒了一口白酒。
“回来了啊......”他呢喃着,“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啊......好孩子。”
他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朝着门口走了过去,就和教堂外那家酒馆里的所有醉汉一样。
但其他醉汉的眼里可不曾冒出过魔力汇聚而成的氤氲。
只有数量庞大的魔力才足以化作实体。
只有技巧娴熟的魔法师才能掌控这道实体。
时间缓缓流逝,教堂钟楼的指针很快来到了午夜。
此时的纳拓老爷还在房间里研究自己所要面对的对手,他知道自己的财力可能比不太过那个家族,但多少也要试上一试,不努力就放弃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这个男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么个昼伏夜出的性子,就像蝙蝠。
书房里灯火通明,他无声地翻过一页页笔记,还有诺尔斯神父给他留下的几本历史,后者似乎一直想让他从这几本书里悟到什么,但他这人一直都不太擅长读这种书。
而维什正久违地睡在自己的卧室里,浑身都被绷带包扎了个遍,而他的弟弟比尔则无声地坐在床头边的木椅上,脸色死一样的苍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维什本能地弹了弹手指,浑身在一阵抽搐之后就彻底瘫在了床上。
他在监狱里一直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比尔悄无声息地站起身,从茶几上端起一杯凉透的水,冬夜里这样的水灌下肚的话不说生病也得当场爬去厕所,但比尔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漠然地放下玻璃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门外。
午夜钟声响起,教堂钟楼的钟声从来都是满城都能听见,就像纳拓家里的那口青铜大钟一样,只不过那口钟在不久之前刚被纳拓老爷拆掉,据说是因为他觉得城主已经不再需要这种东西,虽然很拽,但这位毕竟是新任城主。
而对于在教堂门前安下的酒馆来说,这钟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震耳欲聋,酒馆里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在一声声音波的震颤之下,自己的每一根血管仿佛都在震动,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反而愈发亢奋,还有掩不住的,无尽的期待。
终于在第十二道钟声落下以后,人们发出如潮海般的欢呼!
“来吧大家!”酒馆的老板哈哈大笑着,从柜台底下拿出一瓶廉价香槟摇晃后猛地拔开塞子,将绿瓶里喷涌地酒液溅射向半空,洒在每一个顾客的脸上,没有一个人愤怒,他们欢呼雀跃,模样癫狂地饮下从额头滑落的辛辣酒液。
“狂欢时间,开始!”
“噢噢噢噢哦哦哦哦哦哦!!!”
“午夜之后,全场的酒,只售半价!!”满脸横肉的老板在泼洒完最后一滴香槟以后对着全场咆哮道,“快!让我看到你们的热情!还有你们的”
他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而后喊出更大的声音:“钱吧!”
全场寂静,而后爆发出海潮一般铺天盖地的呼声。
“两瓶龙芬兰!”
“三瓶西丽恩斯!要加冰的!”
“那本来就是顶级烈酒了你还要在大冬天喝加冰的,不愧是你啊老哥!”
“草,谁怕过啊!”
“老板!给我俩来瓶厄斐琉斯!要你地窖里最深的那种!”
“好好好,这就来!”
“柠檬片呢柠檬片呢?快啊,没有柠檬片我喝什么玲珑酒?!”
侍女熟练地切好一颗柠檬在端酒的同时甩到桌面上点头道:“您的柠檬片。”
“老板你家这姑娘还真是个宝贝,她是到底从哪招来的?”
“都说了是人家自己面试自己面试,你问问问,问个锤子问,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啊?”
被老板戳破心思的年轻人顿时羞红了脸,连连摆手。
全场顿时爆发出震耳的欢笑声。
而侍女则视若罔闻,她继续端着酒杯在密集熙攘的酒馆里徘徊,脚步轻盈稳重,就像白色的精灵在热络的人世间起舞。
在这样酒馆的角落里,一个落寞的男人默默地喝着杯子里的劣质凉酒,他时不时举杯,示意续杯,他买的是最劣质的凉酒,口感就像刀割,酒液灌进喉咙里简直就要燃烧起来,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无限续杯。
他轻轻捻起一撮柠檬干粉洒在嘴里,感受着酸楚和酒液的辛辣在唇齿间碰撞迸发出激烈而混沌的口感,这样的冲击简直就要把人淹没一般。
男人沉浸在这样的快感中,陶醉得眯着眼睛,就连视野都变得朦胧。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套在斗篷里的人坐在了他的身边。
“一杯龙舌兰,加冰,要一撮烈盐,”他伸出白皙的食指对老板说道,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记得加臻。”
老板听到后半句话之后顿时对这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报以敬畏,他点了点头,一个猛子钻进了柜台后的房间里。
酒盘端了上来,龙舌兰灌在玻璃杯里,冰块起起伏伏,烈盐装在小碟子里,在拿到酒盘以后年轻人仅仅是看了一眼就随手甩给了旁边的男人。
男人抬起浑浊的眼,盯着这个年轻人看了一会儿。
“请你的。”年轻人说,兜帽下只露出半张脸。
男人顿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