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好久不见,”老人看着踏上游船的挚友,甲板上人头攒动,有不少人都趁着停靠的机会从房间里出来透透气,而老人脸上原本标志性的山羊胡子不知何时已然被剃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热情,吐出一口烟气笑道,“大概四个月?”
“如果从最后一面算起,而不是从我最近一次联系你的话,大概有一年多了,”套着一身神圣洁白修长教袍的老人扶了扶单片眼镜,右手提着老而结实的灰褐色行李箱,箱子不是很大,他用左手轻轻按住心脏位置,算是某种教团的礼仪,“好久不见,金栗。”
“诺尔斯!”金栗哈哈大笑一声,将烟灰倒进海里,腾出手来紧紧地搂住面前这几乎高了自己足足一头的老友,“你和以前比起来几乎没什么变化啊?”
“你的变化倒是很大,”神父露出松懈的笑容,在松开之后对老友问候道,“你的头发呢?之前不是多少还掺杂点黑吗?”
“哎呀,怎么说呢,这一年里也算是经历了一些事,不久前我送你家那个孩子离开的时候其实头发里还没有变化多大,只是最近的情况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金栗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灰白的头发,将烟枪别在腰间,“事情太多了。”
“嗯,我明白的,”诺尔斯神父会意地点了点头,“从你消失的山羊胡子我就能看出来,最近的情况确实说不上好。”
“这倒是源于几天前的一次事故,我们停靠在某个小国边上,结果喝完酒就有水手斗殴的声音传过来,之后就演变成很让人不爽的群架啦!”金栗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好像全然不在意故事里也有自己参与似的,“不过诺尔斯你还真是让人羡慕,我记得一年前你就是这副样子了,高冷淡漠又没显得那么老。”
“可能和魔力的修炼有关系吧,”诺尔斯神父将视线挪到不远处的海面上,有海鸟在云端拍打翅膀而后钻进海里,叼出几条游鱼后飞离,“说实话,买到船票的时候我都吃了一惊。”
“谁不是呢?我看见你的名字时也愣住了你知道吗?”金栗哈哈大笑道,“这就是命运啊诺尔斯,和四个月前的自家少年买到同一张船票,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可是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啊!”
“所以真的很有趣,”诺尔斯神父摸出来怀里被裁剪了一半的船票,看着表面上仅剩的【自由女神号】的名字,眼神里也渐渐浮现出了一丝罕见的温和,“我没想到我们的再会居然这么快。”
“很快吗?”金栗不解地说。
“很快了,”诺尔斯神父望着起伏的海面,“我已经没见过很多人了,也许其中有些这辈子都见不到第二面,所以我真的感觉很庆幸,金栗。”
“如果你是在以一生为计量单位的话,那我只好称呼你为狂妄了,诺尔斯,”金栗从怀里掏出来火石和烟草,再度点燃了细长的烟枪,烟雾飘散在海风里,远远看去就像一朵散开的云,“说实话,这次重逢真的是巧合,在预想里我们的重逢应该发生在一年以后,那时一切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诺尔斯回头望了一眼人群,语气渐渐有些乏力了:“是啊,本该如此。”
“你这次去王都是为了看那个小子吗?”金栗问,“我可听说了,这孩子似乎把王都的都灵圣学院搞得天翻地覆啊?”
说到后半句时金栗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不是吗?”
“你是从哪听说的?”诺尔斯在寒风里按住自己头上的帽子,看着灰白色的发丝在眼前缭绕飘荡,“是魔法音讯吗?”
“是风,老友,风会告诉我一切我所需要的,”金栗笑着说,“比起魔法音讯我还是更愿意相信来自远方的风声。”
诺尔斯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报纸啊。”
“可恶!你这家伙起码别这么快就拆穿啊!”
诺尔斯笑了起来:“你这家伙怎么还是喜欢鼓捣这些花里胡哨的把戏。”
“毕竟海上这么无聊,没有点乐子要怎么活下去,”金栗俯身趴在甲板周围的围栏上,吐出一口灰色的烟气,“你这次去王都,真的只是为了看看那个孩子吗?”
“当然如此,”诺尔斯神父晃了晃行李箱,“听见了吗?里面可是还有白石城的大家一起给他准备的礼物呢。”
“礼物......吗?”金栗摇摇脑袋,忍不住叹气,“明明在离开王都的那天我只看见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身后连你都没有,现在却有了礼物。”
“如果你是在埋怨我的话就请留情,”诺尔斯神父说,“我那天去问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事,这四个月以来我也没有只顾着怀念。”
“西泽那孩子如果能拿到这份礼物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吧?”金栗看着装得满满的行李箱说,“毕竟曾经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孩子。”
“是啊,”诺尔斯神父看着海面上淋漓而散的光华,眼里像是藏着一只孤独的黑色羊羔,他知道那只羊羔是谁,所以他才会对着海面叹息,“曾经,那样一个孤零零的孩子。”
过去留给他的只有悲哀。
所以他所能面对的,只有将来。
西泽打了个喷嚏。
满头黑色的发丝都在风里打颤,他扭头看向后面的言氏,远远地招手,旁边院墙的屋檐上铺满了一层皑皑的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晃眼的光。
“真是的,这家伙以为到底是要陪着谁回白石城啊?”言氏背着一个堪称巨大的包裹,路上的积雪早已被人打扫干净,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尽量加快脚步,行走在他阴影里的弥修默不作声,就和往常一样。
“明明是要陪我回去他们两个为啥偏偏跑得飞快啊,而且行李什么的就拿那么一丁点,还有脸催我......”言氏懊恼地提了提包裹,感觉后者似乎又往下滑了一点,“喂弥修,帮我扶一下,快点快点,要掉了!”
“不会掉的,”弥修幽幽地说,“请您对自己抱有一些不必要的信心。”
“都说是不必要的信心了我为什么还要抱有啊?!”虽然这么说着,但言氏还是感觉到了一些轻松,他回过头,看见弥修伸出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托在了包裹下面。
“影卫的力气还真是大,”言氏的语气听起来都带着点自卑了,“我好羡慕。”
“如果您从四岁起就开始端着水桶跑步的话您也可以做到哦使者大人。”
“我发现你最近说话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了,是不是跟谁学坏了?比如那个芙蕾米娅?”
“没有哦?”
“有的吧。”
西泽心想难怪这两个人走这么慢,这样聊天的话谁能加快脚步啊。
“哥哥,”就在这时莎尔轻轻地揪了揪他的衣角,西泽回过头来,发现莎尔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快看。”
西泽顺着她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是码头。
王都码头。
此时的码头前所未有的热络,西泽看着行人熙熙攘攘,几乎能肩并着肩,商贩之间的叫卖不绝,有马车上坐着打扮奢侈的绅士,有拿着怀表神色焦急的男人,也有目露期盼,长靴踩在雪里的小姐。
“......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西泽说。
“这是哥哥的功劳,”莎尔回过头,扑在他的怀里,眼里流露出几分满足,与此同时还有几分隐约的快意,她将头埋进西泽的胸前,小声地说,“是哥哥杀了莉贝尔,那个恶婆,码头之鬼,所以这里才能恢复成了原样。”
“最重要的是你,”西泽俯下身,轻轻搂住莎尔,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一天,自己踏在污水里行走于绝望中,在死亡降临时推开了女孩,一次又一次,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些,这次却还带着一抹心疼,“谢谢你。”
远处的言氏看见这一幕几乎就要石化了。
“妈的.......”言氏对弥修喃喃道,“我咋忽然感觉我才是请假出来陪人的那个学生呢?”
弥修悄悄用力多帮他抬了一点,没有说话。
昨晚在带着希欧牧德回到学院以后,西泽对灰叶和蒂娜说了一下自己对言氏的承诺,由于在危机关头言氏确实帮了西泽不少,甚至是救命之恩,灰叶也就无可奈何地同意了,蒂娜则没有说什么,表示默许,在她看来这种共同度过难关的情谊其实相当难得与珍贵。
在今天清晨,言氏就带着弥修等在了历史学院门前,仿佛是知道西泽一定会带上莎尔一样,就连门票言氏都买好了四张。
“我觉得我做错了,”言氏撇了撇嘴,“我就该买三张。”
“然后您就会把我丢下来,”弥修幽幽地说,“对吧?”
“你这家伙是不是在阴影里待太久了,连思想都变得这么阴暗。”
“不知道。”
弥修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了码头不远处的街道上,言氏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去,耳朵却已经听到了某个女孩熟悉的声音
“西泽同学!”
那是一头银发的女孩,她从马车里匆忙地走出,临走前还不忘对马车里面的某个人低头答谢。
她两手掂起身侧的裙角,就这么朝着西泽小跑了过来。
马车里的巴赫在看见她跑开以后忍不住嘁了一声,心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要帮这个已经对自己没什么用的姑娘,曾作为神性寄宿体的她已经不能简单地被神力同化,对催眠也有了抵抗力,所以巴赫实在不想和这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类进行过多的交际了,但今天早上醒来以后得知西泽要离开学院半个月的她第一反应居然是对自己求助。
也许自己体内属于人性的那一部分还没有死绝吧。
在看见西泽和莎尔抱在一起时薇娅的表情到底还是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但她摇了摇头,反而更加毅然决然地冲西泽小跑了过来。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擅长体力的家伙,所以在跑过言氏的时候,言氏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
“......真是个好姑娘啊。”言氏看着薇娅的背影,自然而然地感慨道。
“甘心就这样被人占在前面,追求无望的结果,”弥修低声地说,“这就是好姑娘吗?”
“万事都有两面性,影卫小姐,”言氏眯起眼睛说,“也许她确实是个追求幻影的可悲之人,但你不可否认她的勇气。”
“什么意思?”
“勇气,弥修,”言氏说,“勇气从来都不是什么廉价的东西,而什么才能被称作勇气?鲁莽?还是无知者无惧?虱子渺小,但却敢于面对所有比它强大了上万倍的生物,这是勇气吗?不,真正的勇气是一眼望到结果,深知一切之后却仍旧毅然决定走下去的信念。”
言氏说完这番话以后弥修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包裹微微一沉她才回过神来,有意无意地开口道:“......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个什么正常的家伙,但你能在这种事上长篇大论一番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这台词我早就想说一遍了!”
“什么台词?”
“你不知道啦,是一部很有趣的戏剧。”
“下次回震旦带我看。”
言氏嘿嘿一笑:“好的。”
“你们这就要走吗?”薇娅来到跟前反而变得怯懦起来,西泽点了点头,莎尔害羞地从他怀里挣脱,躲到了他的身后。
“那,最起码把这个带走,”薇娅的眼里有些感激,她从手包里翻出来一样东西,递到了西泽手里。
“这是...包着蒲公英的琥珀?”西泽打量了一番,问道。
“嗯,”薇娅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是我从家乡来时,父母送给我的,是个护身符,我希望,希望你能......”
她闭着眼睛,低下头,像是竭尽全力一样声嘶力竭:“希望你能安全回来!!”
“......”西泽点了点头,“谢谢你,薇娅学姐,真的,非常谢谢你,你的礼物很珍贵。”
“不,没什么,”薇娅摇了摇头,“你,能安全回来就好。”
“嗯,”西泽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薇娅用力地躬下腰,表示送别。
此时游轮巨大的汽笛声响起,充斥了整个耳朵。
该走了。
于是老人和少年的第一次重逢,便以如此戏剧的方式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