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摸了摸夕兰的小脑袋,女孩怯怯地缩在老板身后,细微的眸子里倒映出远处那对少年少女的背影,壁炉的火照亮了她的脸颊,夕兰抿着嘴唇,脸上表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其实是见过他们两个的吧,”老板低声地问,“对吗?”
夕兰没有说话,只是头低得更深了,她伸手抓住耳畔一缕柔顺的长发,干净的长裙下,白皙的小腿上已经有些伤痕消去。
“炼金术士里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老板走过去关上门,一丝暗淡的光华自门缝里浮现其上,泛作光束的海融进整个门里,“你其实知道我是谁的,夕兰。”
女孩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但眼里的坚定还是没有褪去多少。
“别紧张,”老板回头看了夕兰一眼,在看到对方惧怕的姿态以后表情里顿时多了几分无奈,“我已经很久......也不算很久,只是几个月前为西泽出过一次手。”
“我,听说过那次,”夕兰声音细微地开口,宛若蚊子在空气里拍打翅膀,“您,断了养鸽人的一条腿......”
“......那是意外!”老板赶紧摇摇头,整个人都露出一种十分慌乱的气息,“说真的那是意外,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他的身体居然变得那么脆弱,说实话,在我记忆里虽然他从来不露脸但他的身体强度绝对要高出一般人十倍以上啊!”
夕兰歪了歪脑袋,她没想到传说中的那位大人也会露出这幅紧张兮兮的模样,一般来说这种角色面对自己的质疑时不都是该放出“吾等人物,杀人就便杀了”之类的狠话?
这副拼命解释的样子,难道你是被家长抓到作业没写完就出去找朋友玩的小孩吗?
“总之不怪我!”老板信誓旦旦,掷地有声,“虽然是我出的手但不怪我,要怪就去怪黑袍,是他指使的,和我无关!”
“我觉得你这笔账往我头上记得有点突然。”
一个男人的声音幽幽地在旅店大厅里响起。
话音刚落,黑色的影子从窗户附近的地面落下,然后带着一阵凛冽的风雪冲进了屋内。
雪雾四起,室内的温度都因此降了几分,壁炉的薪柴被浸湿,一股寒气涌进老板的柜台内,夕兰顿时打了个喷嚏,餐盘的杯子里升腾起白色的寒雾,细微的冰粒凝结在杯壁上,远远看去就像被缩小了无数倍的塞万城,雪雾飘摇,寒气四散。
“但说到底还是你的错,”老板毫无反悔之心地开口,顺便从自己身上取下绒衣搭在女孩身上,他看着从地面上缓缓站起的男人,面不改色地说,“赶紧把窗户关了,孩子在呢。”
“好好好,这就关,”黑袍一边叹气一边转过身有些生疏地在窗沿上摆弄起来,语气平淡地开口道,“我去了一趟学院。”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了夕兰一眼,后者刚开始有些茫然,然后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应该听到的对话内容。
“没事,小姑娘没事,”黑袍对着自己冻红的手背哈了口气,然后默默地蹲在了壁炉前,丢出一朵火花坠进薪柴里,火焰的势度骤然增大,像是有人往里倒了大桶油料一样,“我去过一趟下水道,那条蛇也帮我查清了一些东西,目前来看这位小姑娘是无家可归的。”
在被黑袍丝毫不加掩盖地戳破现状以后夕兰的表情变得有些失落,老板又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起码现在你不用在下水道里受苦了。”
“我去了图书馆,”黑袍看着壁炉里旺盛的火,面无表情地说,“去了第四层,防护措施还是一如既往的复杂。”
老板听到这句话以后表情凝固了一瞬,但他很快地转换好了心情,无可奈何地盯着黑袍的背影说:“你还是这样,习惯用淡定的语气说出这种吓人的话。”
“不算吓人吧,”黑袍转过头,兜帽下露出苍白的发丝,这张脸年轻得宛如刚进入都灵圣学院进修的孩子,“又不是什么能震惊整个王都的事。”
“但能震惊整个学院啊,”老板叹气道,“你怎么总是喜欢一个人冒这种大险。”
“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的?”黑袍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薄本放在地面上,向老板方向微微用力推了几分距离,“神学院里的某个家伙还活着。”
“一听就知道是我不认识的人,”老板摇摇头,没有任何走过去把薄本接过来查看的意思,“我已经不想再扯上其他麻烦了,说实话我在王都呆到现在无非就是想给萝尔一个上等的成长环境,如果我想离开的话就算莱茵河都拦不住我。”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随时都可以和黑袍的计划脱节,他不用严守约定,因为从西泽来到塞万的那一刻起黑袍就不会再有机会离开王都,而老板不一样。
他一直以来都自诩自由人。
“莱茵河......吗?”听到老板提及这个很久都没从他嘴里出现过的名词以后黑袍晃了晃脑袋,将发丝间粘上的雪花散到地面,在壁炉前雪花很快地化作冷水,“他们倒是惬意,什么也不用担心,但其他事就归我们管了。”
“你不是在和他们接触吗?”
“是啊是啊,接触接触,接触了那么久,”黑袍甩了甩袖子,甩出一缕寒气“但最终那些人还是不能长久,说真的,在最后计划执行时他们不可能加入,除非那个老不死的改变思想。”
黑袍转过头,眼神低沉得像是缩在冰窖里的野兽:“他以为自己是塞万下城区的规矩。”
“他确实是规矩,”老板说着,将右手搭在被黑袍突变的气息吓得瑟瑟发抖的夕兰肩上,“这点不用争论。”
黑袍无声地熄灭了怒火,他回过头,看着壁炉里剧烈燃烧的薪火:“意料之中的,西泽被选作学院任务的队伍一员。”
“......你要跟他出去吗?”老板问。
“不,我不出去,”黑袍说,“如今塞万的现状已经变得复杂到略微超出我的预料,如果我不在的话就很难得到第一手消息然后谋划对策。”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起来,开口继续说:“你知道前几天的码头爆炸事件吗?”
“嗯,知道,”老板犹豫了一下,说,“王都那边的解释是炼金术师们在深夜进行炼金实验,刻意炸毁了整个码头......但这个消息太可疑了,你我都知道炼金术师此时不可能会有这个闲情逸致。”
“是,是,你说的没错,”黑袍低下头,收回薄本,右手食指上干涸的血迹在暖黄色火焰的映照下散发出淡淡的光,“所以我来告诉你实情。”
他伸出食指,翻开了这本封皮上写着《都灵》二字的薄本,这本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笔记本。
“真实的情况是,学院议会那边的二位长老,他们的名字我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所以就略过,总之因为某些不可描述的原因,他们在码头等待一个人的回归,最后回归的却不是那个人,”黑袍笑了起来,语气却慢慢变得沉重起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猜到那艘船上的人是谁。”
老板皱了皱眉,问:“是谁?”
这次黑袍却没有卖关子,他回头和老板对视一眼,在看到对方眼里深沉的不解之后才漠然开口,神情冷淡得就像在雪里捧起了一束冰花:“是多梅甘尔。”
老板愣了一下,他在默默琢磨了一番以后才继续试探着开口问道:“是那个多梅甘尔?”
“如果你说的是有史以来唯一被轮亥进行洗礼的人类,创造出多梅甘尔算法将人类的魔法力硬生生向前拉动了三百年的那个天才人类,”黑袍说,“那么你就和我说的是同一个多梅甘尔。”
老板看了一眼夕兰,此刻后者的脸上已经被茫然和疑惑所布满,二人的对话里已经出现了太多她所不熟悉的名词,作为在炼金术师里出生的孩子,夕兰从小接受的都是正统炼金术师的教育,对于魔法的知识她自然是一无所知。
“......你没有说完,”老板对着黑袍的背影说,“你只说了那些被记在轮亥教科书上的话,真实的历史还要再多上几分黑暗。”
“那何止是几分黑暗,”黑袍翻过一页,眼里晃过一瞬的茫然,“受洗后作为轮亥最忠诚信徒的他在某一天和轮亥决裂,并带着自己所有的友人和亲人逃到了艾泽兰斯泽地国,国约并没有约束到轮亥,教皇国依然毫不犹豫地派出最精锐的大魔法师,听说里面甚至还有一位贤者级别的存在......”
黑袍说:“最终多梅甘尔死在了艾泽兰斯,他所有的亲人和友人都在他眼前被吊死,而他本人则被一刀刀刮开肉皮,在十字架上整整挂了一个礼拜,虫虱爬遍全身,野兽在他周围吞吃自己亲人的骨肉,直到最后,轮亥的贤者将他整个人以最痛苦的方式处理掉多梅甘尔被魔力蒸发了干净,肉体全部化为乌有,血液,纤维,蛋白质,《轮亥密约》上记载,在一道白光闪过以后,整个十字架上只留下了一具骇人的白骨。”
老板说:“不要对着孩子的面讲那么清楚。”
“这也算是补课,盟友,”黑袍说,“这孩子总归是要知道一些东西的,我很久以前就说过炼金术师都是一群自诩无辜的蠢蛋,而现在他们内部混乱的现状更是证明了我这句话所言非虚。”
“言归正传,”老板说,“为什么早已死去的多梅甘尔会来到塞万的码头。”
“多梅甘尔复苏的事其实莱茵河是最先知道的,盟友,”黑袍笑了笑,“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那个老家伙,他就像一个先知,预知到多梅甘尔不会就此甘于平静,所以最终他从轮亥给自己准备的坟墓里爬了出来,从黑暗里,从艾泽兰斯泽地国的深渊里,他的复苏造成了异动,说到底他也依旧是第一个受到轮亥洗礼的人,就算他堕入邪道,他身上的气息也依旧不会减少,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所埋葬的地方早就被轮亥的神圣气息灌注成了一片......很奇怪的地方。”
“什么意思?”
“轮亥给他挑选的墓地是一处远古遗迹,临走前贤者还给他施加了一层封印,但这么多年就连封印都被神圣气息腐蚀,变成一捧灰土,”黑袍说,“被神圣气息影响的可不止区区一个封印。”
听到这里老板略微思索了一下,在想清楚某些事以后瞳孔骤然缩小:“你是说”
“整个远古遗迹,都被神圣气息所同化了啊,”黑袍笑着仰起头,仿佛是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好笑吧,多么讽刺的事,轮亥最信任的人类背叛了轮亥,轮亥为他挑选的坟墓反而成为了他复苏的疗养院,就连那位贤者都显得像做错了事一样,整件事的过程简直就像场一波三折的好戏。”
“那里,有什么危险吗?”老板问。
“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黑袍说,“多梅甘尔整个人的记忆和人生都烙印在了遗迹里,所以大概遗迹的最深处会是他的衣钵吧。”
黑袍幽幽开口:“那是属于有史以来唯一被轮亥进行洗礼,创造出多梅甘尔算法将人类的魔法力硬生生向前拉动了三百年,最终又以魔力浸染了整个远古遗迹的天才人类,多梅甘尔的衣钵。”
“......那,危险指的是?”
“死亡,”黑袍说,“那里可是轮亥为多梅甘尔挑选的墓地,所以从一开始那里就不是什么好地方,遗传自远古的魔法在空气里暴乱,源于高等生物的血脉气息在大地上蔓延,仅仅是直面那些怪物的虚影就足以让一些人血管爆裂,心肺破碎而亡。”
老板沉默了很久,最终他抬起头,对黑袍说:“但你不担心西泽。”
黑袍转过头:“我当然不担心西泽。”
他说:“让我在意的其实是你为什么能猜出来远古遗迹就是学院任务的目标?”
“你从不说废话,”老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么一想我反而庆幸萝尔没有被选中了。”
“这次学院任务将是一个转折点,我的盟友,”黑袍合上手里的薄本,缓缓地站起身来,“西泽已经在矿井里崛起了一次,但还不够。”
“他已经崛起很多次了。”老板像调笑一样地说。
“突破,成长,蜕变,崛起,这些并不相同,”黑袍说,“当西泽得到多梅甘尔的衣钵,他就真正获得了直面女皇的勇气。”
“仅仅是勇气而已?”老板问。
“仅仅是勇气而已,”黑袍看着老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盟友,仅仅是勇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