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幽深冗长,西泽走在生锈的钢铁上,脚下冰冷,他俯下身,发现铁轨上依附着细微的魔力。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魔力在掌心汇聚,一阶魔法【照明】自空气中引燃,温和的白炽光照耀了周围所有的黑暗,西泽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附近的一切,有些枯黄的野草上沾染了湿漉漉的液体,他不知道走了多远,终于从地面的铁轨上看见了一抹腥红。
铁轨上红色的铁锈斑驳如血,另一抹红色覆盖在上面显得极为显眼突兀,生铁的腥味和刺目的这一抹红色糅合起来,闻着像是一股死人的尸骸味。
他连忙俯下身四处打量,可附近除了这一抹血迹以外再也没有了其他任何线索,他摇摇头,再度缓步走向前方,黑暗幽深,体内也不再紊乱,各种机能都在不断恢复,在心脏忽然一阵剧烈地跳动以后他长出一口气,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什么声响。
有谁跟在他的后面,对方隐蔽在黑暗里,而且是有意隐藏,西泽缓缓熄灭了手里的白炽柔光,那就像是火炬被埋在灰里一样,与此同时他慢步靠在了隧道边沿,魔力散出用作探索,这种方法要比自己用肉眼查看费劲得多。
那个人明显因为突然的黑暗而感到焦急了,在发现自己再也看不到西泽之后他连忙向前跑了几步,西泽无声地蹲在石壁附近,沉默而悄无声息,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魔力就像触角一样朝着四周蔓延,西泽一直在等待,直到某一刻那个人终于走到自己面前时他睁大眼睛,蔷薇花骤然绽放,火红色的魔力自空气中如明灯一般引燃,火花四溅,他怒吼一声,魔力顿时如滔天的火海亮起,而在火海中央,那个人的脸顿时被魔力所照亮。
在看清对方的脸以后西泽愣了一下,在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收回这三阶魔法以后他连忙拼尽全力地控制魔力朝另一个方向汹涌而去。
火海与那人右侧耳畔的发丝只差了一丝丝距离,西泽看着这股浪潮在石壁上席卷而散,化作大片零碎的浪花炸开。
顿时整个黑暗的隧道里都被这股光芒所照亮,无数朵火花像流云般在天际绽放,一瞬间整个隧道里都充斥了自一个点以外以圆圈的形态向外不断扩散的赤金色,那是被天火点燃的金,巨大的风波拂过二人的耳廓,缭乱了二人的头发,数以千计的火星在半空中闪烁着明光化作灰烬落在他们的身上,暴戾的火花顺着石壁与地面满是铁锈的轨道向着远方扩散,在火焰的尽头是看不清的拐角,地面的干草被烘烤干净,草灰盖上了西泽的长靴,他喘着粗气,脸上的冷汗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在领尖。
奈德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孩,而后下意识地伸出手抹去了他脸上如倾盆大雨的汗滴,背后是静默燃烧的石壁,在某一瞬间西泽感觉自己看到了天使,她就这样站在火烧昏黄的天极帷幕之下,身后是无尽的光,她伸出手,抹去凡人脸上的辛劳还有数不清的困苦。
神爱世人。
他看着奈德,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轮亥新约》里的这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西泽强撑着身子,发出一声近乎哀嚎的疑问。
“我?我要回家啊......”奈德似乎还没从刚刚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眼中却全是空白,“我还要回家,我还要回家找弟弟呢...他今天还没吃饭,炼金男爵天天只让他干苦力......”
“炼金男爵的学徒吗?”一阵脱力感不可阻挡地袭来,西泽忍不住弯着身子抵住石壁,顺势将奈德压在了身下,后者直到现在才明白了状况,眼里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在看到西泽近乎**的胸膛就在自己面前以后她连忙大叫起来。
“小声点,”西泽哀叹道,“你吵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奈德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她抿着嘴,一动也不敢动,“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听你话的也会把钱交给你的,求求你不要这样......”
西泽又想气又想笑,他竭力地动了下肩膀,而后重重地倒在地面上。
草灰扬起,他苦涩地发出一声叹息。
奈德呆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伸出手戳了戳西泽的脸颊,她先是理了理被风波吹得缭乱的长发,那上面奇迹般地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
“以后不要这样了,”西泽无力地说,“如果这是你回家的路你倒是早说啊。”
“对不起对不起,”奈德连连道歉,“因为因为我听你说让我不要跟着你所以我只敢在你后面待着连说话都不敢......”
原来这锅还被甩到了自己身上?
西泽挪了挪身子,右手微微用力,却连一把草灰都握不紧。
“唉。”此刻只能叹息。
“你,刚刚好吓人啊,”奈德蹲在西泽的肩膀附近,低下头,两手环抱着放在膝盖上,脸只露出上半边,朱红色的长发静静地挂在肩头,“真的,我刚刚以为我就要死了,就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那个病人。”
她眼中缓缓蓄满了泪水:“你让我想起来一个很不好的人。”
那是一个很不好的人。
奈德把脸埋在手臂上,尽力不让西泽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那是一个很不好的人。
他最喜欢拿着一把刀。
他最喜欢红色。
他沉默寡言,但办事总是很利索,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
但奈德真的很害怕他。
那是由心而生的惧意。
就像是生物的本能,她本能地畏惧着那个男人。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一阵温热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倒在地上的西泽正竭力歪过身子用自己的左手揉着自己的脑袋。
“不哭,不哭,”西泽轻声地说,“一切都过去了。”
他想起来了薇娅。
于是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奈德愣了一下,而后眼泪越来越止不住,但她却笑了出来,她看着倒在地上的西泽,忍不住哈哈地笑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你总是在受伤啊?”
“......我不知道啊,”西泽苦着脸,手却依旧没有收回来,“可能这就是命吧,自从来到王都以后我就没几天好日子过。”
“王都是个不欢迎外来者的城市,它甚至很排斥外来者,就连本地的原住民都会对这座城市感觉陌生,”奈德伸出手,默默按在了西泽的手背上,“你是进修者吧?也难怪会被人那么欺负。”
“倒也不至于,”西泽叹气说,“只是事情会很多。”
他心想自己今天遇见你叹气的次数都快赶上我两个月的了。
“平民在王都是没有地位的,外来进修者要更低,”奈德说,“辛苦你了。”
西泽看着奈德真诚的脸,那一瞬间他回忆起薇娅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
如果不是身份上的歧视,如果不是被欺负了那么久,如果不是背负了整个家乡的希望和面子,她大概也不会选择硬撑下来直到把身子撑坏。
“真是,困难,”西泽说,“世界总是和我想的那么不一样。”
“要是世界能和你想的一样,那肯定不是世界出了问题,”奈德说,“而是你出了问题,比如你是伦瑟先王。”
“伦瑟先王吗......”西泽忽然笑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在这里都能听见那个男人的名字,更不用说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怀着将王都毁灭为母亲报仇的初衷来到了王都,可之后发生的一切却总是在改变他的想法,先是莎尔,后是安蕾,灰叶,希欧牧德,卫斯理......他们的出现总是在警醒西泽人是不可能独立而活的。
人活着是依赖于其他人的羁绊。
人间是一场大网,每个节点都是一个人。
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薇娅。
“可我并不想报复啊,”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女孩说,“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都不太正常,我想过死,但从没想过让别人死。”
“也许我之前做的都是错的,”西泽移开视线,借着地面的火光看向隧道的顶部,那里是干涩的石块和黄土,“但我还不确定,所以就先当作意见保留吧。”
“什么?”奈德不解地问。
“没什么,”西泽收回手,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你就当听了一句梦话吧,话说,你说过你知道这个隧道的构造对吧?”
奈德点了点头:“嗯嗯,我和弟弟两个人从小就在这里生活了。”
“你和弟弟两个人从小就在在这里?”西泽讶异地问,“父母不在了吗?”
“母亲的话,在弟弟刚出生不久就走了,好像是没钱治病的样子,”奈德垂下眼帘,“父亲在那以后,过了几年也消失了,我们是靠着附近的大家才活到了现在这种稍微能挣到钱的年纪。”
西泽望着顶部,轻声说:“对不起。”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奈德说着,有些犹豫起来,“你要收回你的灰卡吗?”
西泽歪过头,疑惑地问:“为什么?”
“我记得这种灰卡,”奈德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商会里那些学生才会用的,每个月都有人往卡里打钱......这是你家乡人给你的卡吧,我不能要的。”
西泽看着奈德脸上像割肉一样的表情,顿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奈德茫然地看着西泽,一边看一边还小声嘟囔:“笑什么,笑什么,关心你还有错了是吧......”
“不用想太多,”西泽坐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给你的就是给你的。”
“这么大方?你真的是进修者?”奈德忍不住问,“我印象里的进修者过得都很清贫啊?”
“我可能和他们稍微不一样,就算没钱了也能在家一样的地方吃饭,”西泽回想起莎尔和自己的二货师兄,总是慈爱地看着众人的希欧牧德还有表面冷漠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关心师弟师妹的蒂娜,他思考了一下,还是改口了,“不,那就是我的家。”
他和其他学院的任何进修者都不一样。
其他学院的学生都是学生,最多也就跟在导师身后认几个师兄师姐而已。
但历史学院不一样。
历史学院是个温暖的家。
于是他咳嗽一声,缓缓地站起了身子:“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穷人,相信我吧,这张卡就交给你,记得好好保管它。”
奈德盯着西泽看了好久,最终在火光里低下了头,认真地道谢:“谢谢你,你是我这一生的恩人,一个月多出来一千金币对我和弟弟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
“你也是我这一生的恩人,而且是两次。”西泽回答说。
他盯着远处渐渐熄灭的火花,再度开口说道:“接下来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
西泽从胸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永远都会有备份的纸笔,递给了奈德:“请你帮我画出一幅地图,凭着记忆就好,最后挑出来最容易隐蔽的地方。”
奈德接过纸笔,然后铺在地上。
西泽举起右手,屡屡白炽的火光燃起算作照明。
“你是真的要离开了对吗?”女孩一边在白纸上挪笔一边问。
“嗯,我说了,这也是为你好,”西泽说,“接下来发生的事肯定要比你想象的要恐怖得多。”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对吧?”奈德问。
西泽听到这句话以后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嗯。”
奈德笑了起来:“谢谢你能说实话。”
“说不定我这一离开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第二面了,”西泽没有开玩笑,“希望你能保重。”
“我会保重的,”奈德低着头,“你也一样,不要辜负我给你救来的命啊。”
“一定,”西泽合上眼,默然地开口,“以三阶神职者为名,愿轮亥守护你我,神爱世人,愿你在光明路上行走,即使行进黑暗,身边也亦如光明。”
这是西泽第一次以轮亥为名如此真挚地祈祷。
可能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