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男子大声地嚎叫道,“要不是你见色起意,要不是凡尔纳这臭婊子看上了你的钱,要不是……”
“没有什么要不是了,”西泽艰难地从地面上爬起来,感受着浑身几乎断裂般的痛楚,他替已经到达极限的卫斯理说出了该说的那句话,“一切只是因为你自己的懦弱罢了。”
“我做出过最大的懦弱就是没对你和那边的小姑娘施咒!”男子转过头看着西泽,咬着牙,齿间像是咀嚼着血肉,“这对狗男女今天所承受的压力是以往的十三倍,我不介意分出那么几分给你。”
就在这时男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再度笑了起来,他无视了西泽,缓步走向地面上的凡尔纳,紧接着轻轻地提住她的头发将她拽了起来,卫斯理看着这一幕,瘫软的身体顿时变得不安起来,他竭力想要直起双腿,却在另一阵对灵魂激烈的冲撞下倒在了地上。
“你想……做什么?!”卫斯理愤怒地说,这位苍老的镇国伯爵终于咆哮起来,就像苍老的狮子匍匐在巨石上,但这不意味着他已经变成了病猫。
“以前就是这样的头发,就是这样的味道,”男子抓起一束秀发,放在鼻下癫狂地吮吸起那股味道,凡尔纳试着动了动手指,眼白却已经悄然占据了大半,“以前就是这样的味道让我流连忘返,让我有勇气一次又一次地在半夜混进凡尔纳家,即使明知道被抓住就是被打成半死,甚至直接被埋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但我依然选择了去做。”
他满脸陶醉地说:“这就是爱啊,卫斯理。”
“住,手吧……”凡尔纳用力地挪动口舌,短短的一句话却几乎耗尽了剩下的全部力气。
男子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却没有任何伤心犹豫的模样,反而急忙欣喜地说:“你说什么?索菲亚?”
他挥手,将凡尔纳小姐身上浓重的阴影抹除,后者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僵硬的关节处处都泛着酸痛,她流着泪,呜咽着说:“住手吧……海森……”
她艰难地回过头,脸上全是苍白的泪痕:“住手吧,海森……”
“为什么要住手?”被点出了姓名的男子仓惶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说?索菲亚?你明明是爱着我的,只是迫于无奈和那老淫棍的钱财才不得不嫁给他的,不是吗?”
他走过去,扶着凡尔纳小姐的肩膀将其扶正,让她正视着自己。
“索菲亚,现在我们还能回到过去!”海森大声地说,“现在我们还能……还能去一个满是花田的小镇,结婚生子,我们以前明明说过的!”
索菲亚的眼泪流过下巴,滴在胸前的蕾丝花边上,浸湿了浅色的布料,她闭上眼睛,仰起头,竭力不让眼泪流下眼角:“都过去了。”
她哭着说:“我爱的人已经不是你了,海森,已经不是你了。”
“什么意思?”海森愣了一下,而后难以置信地说,“难道你真的对这个老淫棍起了兴趣?!”
“他不是你嘴里那不堪入耳的东西,”凡尔纳小姐睁开眼睛,此刻那双眼里再也没有泪水流出,她坚定地和海森对视着,就连海森一时间都难以对着那目光产生任何邪念,凡尔纳小姐沉声地说,“他是我爱的人,他是卫斯理,是其他人眼中的镇国伯爵,但对我而言他是一个家……你明白吗海森?”
她说:“对我而言有卫斯理在的地方,就是家。”
海森在听完这番话之后在原地顿了很久,西泽看着他的身子微微颤动,于是缓缓挪动脚步,走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莎尔。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海森忽然问道。
凡尔纳小姐愣了愣,紧接着海森猛地站起来,顺便将她举到了半空。
“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这两年来我为那家伙做了那么多事,我从手上一干二净的青年,变成了满身鲜血的屠夫……”海森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像是回忆起了某种极其恐怖的事物,“我,我啊……我需要力量……告诉我力量是要有代价的,我说只要拥有力量,能让我把那些贵族杀得粉碎……”
海森红着眼睛看向自己手上的凡尔纳,大声地嘶吼
“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这两年你知道我经历了怎样非人的事吗!!”
凡尔纳痛苦地扭动起了身子。
“痛苦吗?难受吗?”海森狰狞地说,“可你经历的这一切远不如我所经受的百分之一啊!!!”
他大吼着,几乎能看见喉间鲜红的血:“两年了!!你知道我为了反抗那道意志花了怎样的精力吗!我之前甚至还失控了!我屠杀了那个旧人,你知道我……你知道我……”
似乎有眼泪自眼角滑下。
“你知道我为了成为这大魔法师……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在说完这句话后海森像是彻底失去了兴趣,他松开手,就像丢开皮球一样将凡尔纳丢向了不远处的地面。
凡尔纳小姐忍不住发出几声痛苦的尖叫,最终还是卫斯理老爷伸手将其拦住。
老人微笑着。
凡尔纳小姐看着那熟悉的笑容,于是也不禁笑了起来。
西泽吃力地扶起莎尔,让她倚靠在墙壁上,在看到她逐渐睁开眼睛之后几乎要感动得哭出声来。
“怎么回事啊?这种古怪的气氛?”海森在嗅到某些不一样的气味之后,疑惑地歪了歪头,“你们不会以为我和那些三流小说里的反派一样这么轻松就被说服然后改邪归正,乖乖被收纳进监牢里吧。”
他说:“你们还是三岁小孩吗?”
卫斯理老爷感受着脑海里源源不断的折磨,难以忍受地开口问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我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想着活下去,”海森说着古怪的话,“因为肯定不会放过我,虎鲸也不会,谁都不会,所有人都不会,轮亥也不会。”
“你到底在说什……”卫斯理老爷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猛地倒飞了出去,一阵剧烈的风掀过凡尔纳的耳畔,她茫然地坐在地面上,回过头,却发现卫斯理已经趴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一滩鲜血自他的身底下缓缓溢出,凡尔纳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她动了动身子,思维还停在上一个刹那,嘴巴却已经悲哀地喊出了卫斯理的名字:“博尔扎克!!!”
“你们今天一个人都活不下去,”海森站在凡尔纳的身后,微笑着收起了自己施暴的拳头,“楼下的那两位也一样。”
“你!”凡尔纳愤怒地看向海森,“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海森的动作停了一下,而后轻声地呢喃说,“大概是为了在死路上多两个垫背的吧,这样地狱也算不上孤独,哪怕是在虚无里我们也是一起的。”
他看向凡尔纳小姐,表情渐渐变得狰狞:“那个老淫棍死了,现在轮到你了,臭婊子。”
伴着尖锐的嘶鸣,海森伸出拳头,那是何等坚硬的皮肤,表面的茧子厚实如铁,数不清的伤疤刻在上面就像错杂的蛛网,他向后挥动胳膊,仅仅如此的动作便在走廊里带起一阵强劲的拳风。
黄昏。
血红色的天幕映照出索菲亚苍白的脸。
也许求饶会有用的。
也许只要说谎,说一句我还爱着你之类的自己也能活下来。
她想着,最后却由衷而真挚地发出一声嗤笑。
西泽松开莎尔,就在拳风掀起时他冲到了海森的面前,数不尽的魔力咒文汇聚在二人身前,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这一瞬间编制出了四阶魔法的雏形,却被海森像打碎薄冰般轻松地破开。
“大魔法师和魔法师之间的差距是一道鸿沟,”海森对西泽说,“让你见识一下吧,真正的音灵魂街。”
话音落下,一阵缓慢的乐声响起,在听到那乐声之后西泽的神情一阵恍惚,脚步顿时也变得错乱。
“树在长高,叶在变绿。”
清脆的女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响起,伴着令人沉醉的旋律,她似乎带着悲伤,又极其绝望。
“许多次,我看到我的真爱,很多时候,我看到他独自一人,他已然苍老,他与我俨然是云泥,父亲,亲爱的父亲。”
海森将西泽推开,西泽毫无反抗力地倒在了地上,就连莎尔的脑海都变得昏沉。
“你对你的女儿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你把我嫁给了一个已然半朽的男老人,我十七岁,而他已五十七岁,半步踏进了坟墓。”
血色的夕阳宛如被土虫蚕食过的幕布,残破而丑陋。
“亲爱的女儿,我没有做错,他虽苍老,但他依旧是众人所望;
“我把你嫁给一位伯爵,你将享受人间所有的欢乐与迷茫;
“他已然苍老,但他依旧是匹无人可以追赶的孤狼;
“放弃你的恋人,来到我们身旁,他虽已然苍老,但他依旧是我们殷切热烈的期望。”
西泽睁大眼睛,模糊地看见一个久远的清晨,曙光微亮在东方,男孩和女孩倚在树根旁,彼此看着发笑,在深悠的午后,老人和少女站在城堡上,他们的爱情是那样的神秘,少女幽怨地看着远方,可真奇怪啊,从此以后她不再怨他苍老如冬日黄昏上古涩的繁霜。
海森的拳头重重落下,可其中透出的不再是杀意与浓重的死气,反而是一阵淡淡的诗意,以及伴着歌声所产生的欣悦。
凡尔纳呆呆地看着死亡就这样来到了自己面前,就像死神从黑暗中探出身子,镰刀在半空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缓缓地搁置在她的脖间,只需轻轻一提,就能切断女孩脆弱的生机。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
浓重的阴影。
日落灰白。
角落里似乎有幽灵在隐约啜泣。
歌声悄然来至高潮,高昂的女声以悲伤的歌词作为收尾,这段有些特别的爱恋就如此突然地终结,只留下少女站在树下,对着墓碑流下清澈的泪。
“五十七岁,他终为人夫;
“五十八岁,他们的恋爱如篝火般高昂;
“五十九岁,墓上草木郁郁苍苍,死亡终止了他的苍老,也带走了我的悲伤;
“我用锡兰纤绒为他编织白色的寿衣,针针相织,泪如泉涌,线线相错,泪如雨倾,悲哀如雪;
“坟墓里住着我心爱的人,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他终究不再苍老,也不再回应我的撒娇。”
海森的手从身体的这端一直捅穿到另一端,血流如注,内脏碎裂,脏器的碎片自血液流至体外,那是生机的流逝,那是悲哀的雪,那是再也无法挽回的悲剧,那是……死亡。
那是,最让人无言以对,最无法抵抗的死亡。
歌声缓缓消散,幻觉也随之抹去,西泽呆呆地看着凡尔纳,凡尔纳也呆呆地看着海森。
海森茫然地动了动臂膀,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卫斯理低下头,看着贯穿了自己身体的那只小臂,还有源源不断的血。
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老人竭力用双手握住海森的胳膊,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拔了出去。
她如星辰般耀眼,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芒。
那时的卫斯理尚在迷茫,但见到她的那一眼,就像灯塔笔直的光刺入了满是迷雾的海洋,卫斯理顺着光芒爬上海岸,从那一刻开始,整个世界便充斥了无法言喻的光。
“博尔扎克……”凡尔纳小姐接住卫斯理老爷倒下的身体,茫然地呼喊着自己爱人的名字,“博尔扎克……?”
“凡……尔纳……小姐……”卫斯理老爷看着她,竟然微笑起来,紧接着他竭尽最后的力气挣扎,将视线放在不远处,已经完全呆愣住的西泽脸上
“殿……活……”
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但生机已经悄悄散去,那只手垂下身子,再也没有抬起来。
凡尔纳小姐呆呆地搂住卫斯理老爷的身体,感受着那表面渐渐冰冷的温度,她看着那张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的脸上,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就好像下一刻他还会睁开眼睛对她说:“凡尔纳小姐,早上好。”
她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终于失声地痛哭起来。
“五十七岁,他终为人夫;
“五十八岁,他们的恋爱如篝火般高昂;
“五十九岁,墓上草木郁郁苍苍,死亡终止了他的苍老,也带走了我的悲伤;
“我用锡兰纤绒为他编织白色的寿衣,针针相织,泪如泉涌,线线相错,泪如雨倾,悲哀如雪;
“坟墓里住着我心爱的人,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他终究不再苍老,也不再回应我的撒娇。”
凡尔纳小姐,卫斯理老爷。
少女,老人。
千金,伯爵。
高傲,痴情。
这段两者身份一直都不对等的恋情,直至最后双方的身份也依旧是不平等的。
生者,死者。
活人,尸体。
她在墓碑前,他在坟墓里。
“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他终究不再苍老,也不再回应我的撒娇。”
“早上好,凡尔纳小姐。”
“晚安,卫斯理老爷。”
晚安。
博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