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学会了接受自己父亲其实相当厉害的这个事实。
那个男人很强大,他能让海中游鱼汇成漩涡,他能挥手就覆灭一支军队,他能违反人间常理,既掌控所有炼金之术更精通魔法,与此同时他也能安排好西泽所有的路,为自己儿子打好所有的基础,只为了让西泽踏上他为西泽选择的那张棋盘。
想到这里西泽的嘴角歪了歪,他下意识地摇头,指尖却猛地发出一阵刺痛,在连忙收回自己的五指之后男孩才发现自己的食指指节不知何时已经碰到了玻璃杯的杯壁,希欧牧德有些关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事吧小西泽?”他连忙掏出来手帕,从餐桌中央玻璃花瓶里沾了点凉水递给西泽,“你好像最近经常发呆,是因为我对你说的人体炼金试验吗?”
西泽手里抓着手帕,就像是抓着冬夜里凉到彻骨的冷水,思绪一下子清醒了几分,他回过神来,怀着歉意地否定:“抱歉老师,我只是有很多东西想不清楚……”
“这样吗?想不清楚倒也很正常啊,”希欧牧德倚着靠背,有些无力地叹气道,“每个人都会遇上这种想不清楚的问题,事关自己,事关他人,不清楚的东西就像风吹的草地。”
“什么意思?”西泽问道。
“风过时弯腰,在那之后却又会扬起来,”希欧牧德笑着说,虽然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冷笑话,但西泽却还是忍不住也陪老人笑了起来。
“谢谢老师,”西泽将手帕还给希欧牧德,笑着说道,“我好像明白了。”
“虽然我感觉自己没帮到你什么吧,”希欧牧德接过之后抿了一口热水,目光有些出神地说,“但小西泽你可真是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他放下杯子,在白汽缭绕间微微地扬起嘴角:“说不定历史学院真的可以在你们这些学生里恢复曾经的荣光。”
“这还是需要看老师您,”西泽说,“您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希欧牧德哈哈地讪笑了一声,有些难为情地摆了摆手:“我只是随口一说,现在我们这样不也挺好的吗?等蒂娜回来,让她和灰叶带你们去贝奥武夫和御堂家里逛逛吧,也算是让莎尔你俩开开眼界。”
他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热水,站起身,对西泽说:“我就先走了,你们三个记得不要迟到。”
在站起身之后,希欧牧德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过身说:“小西泽,一个月以后新生测验的事……”
西泽眨眨眼睛。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在战斗开始前帮你做好安全准备,”希欧牧德伸出干瘦的右手捏了捏鼻尖,“最起码我作为院长和你们的导师,不会让那孩子乱来。”
西泽哑然失笑,微微颔首说:“放心吧老师,我觉得我对上他还是有希望的。”
“也不一定,丁莱家向来擅长狂野系魔法,制导术这种东西他们丁莱家一脉相承,虽然不可能完全套用,但给古拉克提供一些便利还是没问题的,毕竟丁莱家族也是魔法贵族世家,”希欧牧德扶着门框站住,摸着下巴认真地说,“那个孩子,应该还没有踏进大魔法师的阶位,他虽然游手好闲招惹是非,但丁莱家的魔法天赋在他身上却还是体现得淋漓尽致,王都的孩子们大多在八岁开始就修习魔法,粗略估计,他现在至少也该是中阶魔法师,甚至高阶魔法师,三阶法术应该已经能熟练运用了。”
老人看了西泽一眼说:“这一个月内恐怕他还能再精进一步。”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西泽要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你只是一个刚刚觉醒了魔力还没有踏入魔法师门槛的废柴,究竟要怎样你才能在一个月内赶上那已经修习魔法修习了十年的家伙?更不用说丁莱家的资源灌注,作为独子,古拉克丁莱如今到底是什么水平根本没人知晓。
只有在这种时候王都的人们才会忽然醒悟过来古拉克给人留下的情场贵族渣子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没有人记得在战斗中,古拉克从来都没有出过全力。
虽然只是孩童间的比试罢了,但不可否认这份战绩在整个王都似乎也没有几个人年轻人能拿到。
西泽站起身,遥遥地对希欧牧德点了点头说:“老师,我先回房间了。”
“小心别迟到,对了,今天没课的,我忘记了,”老人自嘲地挠了挠头,随后从房门内侧的衣架上拿下一件毡帽,罩在灰白的发丝上,“但也不能因此偷懒啊,小西泽。”
话音刚刚落下,清晰地带着房门关上时锁与链碰撞的啪嗒声。
西泽透过窗户,看着微凉的天幕下映着老人单薄的身影,天还没全亮,远处的高墙上生着藤蔓杂乱的影子。
一只白鸽正歪着脑袋。
他知道自己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教科书被抱在怀里,西泽在楼梯上一边走着,一边从脖子上摘下了那条白色的绷带,套在手上的石膏也被他拿了下去,推开房门,他随手将石膏丢在书桌上,像是丢弃一件垃圾。
自回到学院以来第一次,羊皮纸暴露在了他的视野之下,西泽从书柜的角落里拿出了这件已经有些落灰的卷轴,他坐在背窗的床单上,将卷起来的羊皮纸卷轴横放在面前,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是羊皮纸确实要比普通的白纸更适合保存,如果是普通的白纸可能在被带出下水道的时候就已经被浓重的湿气浸乱了手写的墨字。
西泽站起身,关上门,窗帘也被用力地拉住,严密到就连一缝光都透不进来的程度,整个房间笼罩在黑暗里让人联想起黄昏时分的午后花园,亦或者是午夜时分地下酒馆里唱诗的老人。
毕竟那是灰白色的长帘。
他打开卷轴,手指微动,虽然毫无痛感,但右手还是不自觉地缩了一缩,新世界近在眼前,尽在指间,只需手指微动,一个崭新的身份就会套在他的身上,男孩抿着嘴,似乎也因为这种事而激动不安,额头冒出轻微的冷汗。
一行字在他眼前扫过。
“炼金术的先贤们认为世界便是由这四元素组成,包括人类,”这是他早已读过的序言,而他想看的也并非这些,于是卷轴在床上翻动,他想看的不是内容,而是作者的心理,在那些稳重的笔迹之后,略微有些癫狂的字迹也出现在了纸上。
在看到那些变化明显的字迹之后西泽微微地扬起了嘴角,就像是在灯谜大会上摘得了某个桂冠一样。
“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他在心中如此低声地呢喃着,手指翻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横过一道道复杂的文字,略下无数足以震惊世人的概要,将他本该得到的未来踩在脚下,男孩的表情愈发癫狂,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惊人,他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宛如参透了某种巨大的谜题,在羊皮纸被完全摊开之后,一副详尽到每一寸血脉的人体炼金图出现在了西泽的面前,从发丝到脚尖,从心脏到延伸出的每一条血脉,如果希欧牧德看见这幅图的话恐怕当场眼睛就会发出光来,惊呼这是神明的手笔!!
而西泽不会。
他将这幅图收在眼里,而后微微偏过头,右手的食指有些生疏地按在羊皮纸的末端。
“这便是我对炼金一途所凝缩下来的全部理解,我希望这份炼金概要,或者说......炼金万能制导术可以流传后世,”在这卷纸的最后,笔迹忽然显得有些松散,透露出了笔者在写下这行字时的慵懒,或者说难以言喻的疲惫,但西泽还是看出了其中隐约闪烁的兴奋,还有相当程度的自傲。
他确实有自傲的资本。
“但这份概要,其诞生的目的,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赐予炼金之人某些便利,”在看到这里时,西泽的发梢微微扬起,他下意识地直起身子,忽然产生了某种幻觉,就好像那个男人的虚影一下子浮现在了身后的空气里,携着清澈的巨浪,将世界淹没,洗刷,直至剩下一片空白。
穿着长袍的男人伸出右手,缓缓搭在西泽的肩膀上,他苍白的指节似乎透着某种不正常的血色,西泽闭上眼睛,因为卷轴末端的所有文字已经全部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再也无法被抹去的基石,那是海上夕阳升起时留下的一片昏黄,也是迷雾升腾时刺眼的灯塔。
“吾,从一开始,其实只是想以此为吾的孩子提供某些便利罢了,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廉价的动力驱使着吾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男人的声音在心间响起,“希望他......他们能走上这条路。”
钢笔另起一行:“吾的愿望,仅此而已。”
在卷纸的右下角,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写在那里,那用的不是墨,而是某种写下之后就绝不会因时光变幻而抹去的珍贵材料
“伦瑟迈尔斯。”
在那之后是更加沉重的两个头衔。
“漆泽国,余烬之国,荆棘开国之主,迈尔斯皇帝陛下。”
西泽看着这个名字,相当认真地笑了起来。
他真的在认真发出笑声,先是一个怪异的呵,紧接其后的是一声哈,之后是急促的两声哈哈,可笑声在这里便戛然而止了,他将卷轴再度卷起,就连卷尾那闪着光的名字都被盖在其中。
羊皮纸真的很适合保存这种皇帝亲笔。
希恩居然把这样的真货交给了他而不是赝品或者复制品,这份已故皇帝的真迹,先不说内容,就连那末尾的一行字都能在拍卖场里拍到不错的价钱了。
西泽猜到了。
这份卷轴果然也和那家伙离不开关系。
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算在手里。
从回到王都之后的每一步似乎都被人看在眼里,自己只是一个棋子,被那家伙从头算计到尾,他就算是已经死了也不愿意放过西泽,西泽走过的每一步都在他的设想内,再这样走下去的话西泽终究也只能成为另一个他......另一个,更加无能的他。
无能。
失信。
卑微。
脆弱。
如或存或死的幻影一般。
空气凝滞。
西泽伸出手,拿开了幻觉里男人的手掌。
他也许算到了很多,但他绝对算不到的一件事是西泽的成长。
那个离开王都时尚且年幼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到底成为了什么样的家伙,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想法。
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于是西泽的笑声更加疯狂。
羊皮纸上燃起了丝丝的烈火。
这在下水道里不知保存了多久的先王真迹,就这样在没落学院里一角的地板上化作了片片灰烬,就像传说里化作余烬的那个国家。
西泽放下手里的火石。
笑声未停,却终于带上了无比透彻的快意。
他是皇子,他是漆泽国的继承人,他是漆泽先王,荆棘开国之主伦瑟的儿子,他是西泽迈尔斯,厄洛丝是他的姐姐,他的母亲是一个虚无缥缈就和父亲一般毫不真切的幻影,时至今日他与她都已经全然化作了记忆里的泡沫。
第一道枷锁为魔力封印,第二道枷锁是伦瑟棋盘。
大抵从他烧掉卷轴的这一刻开始,他便走上了和伦瑟设想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
西泽的这一生大概便是不断找到枷锁解开而后不断重复的过程。
只有在解开全部枷锁之后才能得到解脱。
灰烬在风里消散。
就像西泽身后逐渐透明的幻影。
但西泽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光亮,他握紧右手,那种不安的刺痛感再也没有出现过。
于是,新的世界,正式从此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