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齐腕,断口新鲜。
宁秋砚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陆千阙的手,他见过陆千阙右手食指上那道泛白的疤。
找藏书室找标本那天,陆千阙对顾煜说那道疤是他小时候被纸张割破,因为没有好好护理,发炎后留下的,本来毛毛躁躁的顾煜听说了,立刻将翻书的动作放缓,生怕也被割出一道疤。
预感成真,宁秋砚霎时脸白如纸,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酒店的一位门童认得他,走上前来关心,他才惊得回过神,紧紧抱住了木盒。
凌晨三点,关珩下了飞机,身边没带什么人。
走出贵宾通道,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厅里等候的宁秋砚。
少年坐在曲姝身旁,穿着那件常穿的奶白卫衣,脸色有些不好,眼眶泛着点红,身体不自觉地轻摇晃,正焦躁难安,六神无主。仿佛有所感应,他也转脸朝着关珩的方向,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关先生!”曲姝迎了上去。
这见面的情景和想象中不同,旖旎浪漫完全没了踪影。
关珩在飞机上已经听说了陆千阙的事,只对曲姝点了点头,便大步朝宁秋砚走去。
长臂一伸,宁秋砚的脸便埋入了他的颈侧。
“你看过了?”
关珩问。
“看过了。”
靠着关珩,虚浮的身体终于落到了归处。
宁秋砚停止颤抖,说:“是陆千阙的右手。”
关珩大手扣着他后脑,轻轻揉了一把,那双凤眸暗沉,气息森冷,似乎裹挟着渡岛的风雪,来到了这千里之外。
两人皆是身长玉立,这幅画面好不养眼,曲姝却没心情欣赏,向关珩汇报道:“先生,我已经去过俱乐部了,那里人去楼空,地下室共有四层,没有电梯,只有一个很狭窄的入口,负一层全层布置紫外线灯,除此以外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对方的手脚很利落。我已经派人手去寻找陆少爷的下落,李唐那边的人脉广,我也放了消息。”
关珩松开宁秋砚,神色凝重:“嗯,我知道了。”
在车上,关珩直接打给了瓦格纳·琼斯。
这件事的主导者并不难猜,宁秋砚也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琼斯先生,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幻乐”和琼斯先生有脱不了的干系。
琼斯先生试图拉拢关珩不成,关珩还揪着这条线赶尽杀绝,会这么做的人非琼斯先生莫属。
“陆千阙失踪了?”瓦格纳·琼斯用一惯的慢语速,带着点吃惊地问,“啊,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过关先生,我对这件事不知情。”
关珩淡淡道:“瓦格纳,收起你这一套。”
“关先生误会我了,陆千阙是您的人,我怎么敢动他呢。”瓦格纳礼貌回应,“实际上,我不清楚关先生的事,就像关先生也不清楚我的事。毕竟长居在世外小岛,消息不灵通,有时候免不了耳目闭塞,您也早已不是血监会的成员。”
关珩说:“一个陆千阙威胁不了我。”
瓦格纳忙说不敢。
挂断电话前,瓦格纳又说:“断臂残肢……和您作对的人,行事倒是很有您的风格。”
天色冥冥。
车窗外凌晨的都市景色一闪而过,关珩半垂眼睫,看不出情绪。
抓走陆千阙的确威胁不了关珩。
因为吸血鬼无法真正被杀死,就算被砍掉了头颅,也还算是活着。
宁秋砚小声地问:“陆千阙的手还能接回去吗?”
关珩微微转过头,看着宁秋砚仓皇的表情,回答道:“能。”
宁秋砚便说:“那我们要快点找到他。”
说完这句,宁秋砚就只顾低着头不吭声了。
他觉得这件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一定要去接荣奇,陆千阙就不会注意到那个俱乐部,也不会掉进入了敌人设计的圈套里。
手还能接回去当然是很好的,可是,如果陆千阙回不来了呢?
如果,陆千阙也被投入了万米深海之下,就此失了踪迹,在海底孤独地度过千千万万年,那将比死亡更可怕。
“不关你的事。”关珩慧眼如炬,看出宁秋砚心中想法,“没有你,这件事一样可能发生。”
宁秋砚抬头望着关珩。
关珩又道:“要是这么简单他就被抓了去,只能说明他行事还不够严谨,缺乏观察力,早晚都要遭一回。”
话是说得有些无情的。
但将宁秋砚一送回黑房子,关珩便连车都没有下,就带着陆千阙的手,吩咐司机赶去了血监会。
宁秋砚心知自己帮不上忙,洗完澡爬上床却睡不着,干脆起来整理荣奇给的那一纸箱子东西。
过程中看见桌上水晶碗里装得满满的车厘子——那是陆千阙特地叫人从洛川带来的。做了吸血鬼,陆千阙依然体贴入微,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顾煜。
顾煜知道了会怎么样?
陆千阙要是不回来了,顾煜要怎么办?
这些情绪涌上来,把和荣奇告别时的遗憾失落都冲淡了。
*
早晨,李唐乘坐曲姝的车来到黑房子,关珩还没有回来。
听李唐说血监会已经受理了这件事,但有好几位管理员都属于瓦格纳·琼斯一派,阻碍重重,事情估计会变得棘手。
宁秋砚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他比陆千阙更早去俱乐部,如果是为了胁迫关珩,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抓走自己?
他身上带着属于关珩的标识,任何人都知道他和关珩的关系。而且,作为一个人类,他应该比陆千阙更容易控制才对。
李唐说道:“因为这场较量说不定会持续百年,人类的寿命太短。”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宁秋砚一时语塞。
曲姝咳了一下,李唐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陆千阙已经跟了关先生这么久,早就是关先生的心腹,很多事情都非他不可。只要陆千阙留在关先生身边,就永远是关先生的左膀右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重新培养一个陆千阙很难,他们绑架了他,从长久来说更有利于拉扯,有利于他们妄想的改革。”
宁秋砚听得似懂非懂,他问:“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制造“幻乐”是为了谋财,或者是为了控制人类,那他们为什么又要制造新生儿?”
血族千百年都能完美地隐匿于市,除了血监会的管束,数量稀少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如果有数量急剧增多,不仅会影响血监会的运作,也会让血族有暴露风险。
李唐说:“你错了,小宁。血族从来没有真正的隐匿。”
他列举了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无不是活跃在政坛、商界等的掌权者。
“你看,世界一直都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有权利,就有斗争,壮大己方势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宁秋砚听得头皮发麻,世界观颠覆,久久不能言语。
好半晌才问道:“那陆千阙……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来?”
“这是多方的博弈。”李唐难得正经,一五一十都讲给宁秋砚听,“关先生既然不同意新生儿计划,那么他就得彻底置身事外,连‘幻乐’也不能插手。可是关先生的立场太明确了,作为重要人物,他不仅不参与配合,还要制止‘幻乐’在人类世界流通,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关先生要是想救回陆千阙,就得立刻停止插手‘幻乐’,停止插手以后的任何事。”
宁秋砚:“如果关先生不停止呢?”
李唐:“那就只能舍弃陆千阙。”
这个回答很残酷,宁秋砚抿紧嘴唇,连曲姝都深深地蹙眉。
“可惜的是,就算关先生肯舍弃陆千阙,让‘幻乐’彻底消失,新生儿计划也不会终止。”李唐说,“年岁越长的吸血鬼越强大,他们的血液基因有传承,能制造最优秀的新生儿。关先生是我们所熟知的最年长的吸血鬼,可这不代表他们非他不可。据我所知,瓦格纳除了试图拉拢关先生,早就在寻找别的人,现在已经有了些眉目,新生儿计划迟早都会推进的。”
凌医生告诉过宁秋砚,血族慕强,一部分原因是单纯的崇拜心理,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强者的血液甚至能改变他们的体魄,提高他们的地位,对他们来说有很强的诱惑力。
所以才会有偷渡者冒着风险上岛。
但是别的人?
宁秋砚问:“世界上还有和关先生差不多年纪的血族吗?”
李唐:“当然有。”
宁秋砚背后发凉。
“血族不是凭空出现的。”李唐道,“据说转化关先生的,是已知最古老的血族,祂来自北极圈,足有七千多岁。不过,除了知道祂穿着一身灰袍子,没有人知道祂的名字性别,也从没有人真正见过祂的脸,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大概已经在某个角落里沉睡风化了。”
了解这些以后宁秋砚不仅没有稍微放松心情,反而更加担心了。
他原以为关珩去了血监会,事情便会找到解决办法,能救回陆千阙,但结合情势一看,就连关珩在血监会也不一定是安全的。
曲姝明白宁秋砚的心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先生不会有事的。”
李唐也说:“曲姝说得对,不用担心关先生,你只是没听说过他的事迹。”
宁秋砚问:“什么事迹?”
“管理层更迭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的血监会大换血……我是指,真正的大换血。”李唐道,“两百多年前,在关先生动身去渡岛之时,曾经血洗血监会。他孤身一人杀出重围,地面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撕碎的肉块残肢,简直是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