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早已停歇,积雪被人们清理过,大部分道路都重新变得畅通。
行至森林深处,宁秋砚在这里遇到了阻碍。
林中一棵枯朽的冷杉被积雪压垮,树干粗壮,约三人才能环抱过来,它横在道路中央,人们开来了拖车,正使用工具对其进行分割。
在场的约有五六人,干得热火朝天,有说有笑,宁秋砚帮不上什么忙。
快过年了,这还是宁秋砚第一次在渡岛感受到人们身上更加鲜明的生活气息。这里不仅属于关珩,也是他们的家。他们齐心协力打造它,让它不再是海中孤岛,而是世外桃源。
树木大约还需要半小时才能清理完毕。
宁秋砚绕了一点路,来到了养殖场。
站在围栏外面,他看见了一头皮毛黑白相间的小牛崽。它的四肢还很纤细,但长得憨头憨脑的,尚未冒出的牛角还只是头顶的两块凸起。
牛崽跟着吃干草的母牛打转,找到合适的时机便跪下来含住母牛的奶-头,卖力地吮吸乳汁。
它们的口鼻里冒出热气,氛围安静祥和。www.
宁秋砚手扒着围栏站了好一会儿,关子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他身边道:“该断奶了。”
宁秋砚转头,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我说,它马上就要断奶了。”关子明拎着个铁锹,还是那副酷酷的表情,“等过完年它就去另一个棚,跟其它牛一起吃干草饲料。”
这就是关子明亲手接生的小牛,他撕开了它的薄膜,对它的感情自然不一样,听起来是在感叹动物的成长如此之快。
宁秋砚点点头:“它好可爱。”
却听关子明警惕地道:“你离它远一点。”
宁秋砚:“……”
好吧,他承认自己曾经是害死小羊羔的刽子手。
关子明刚清理完养殖场后面的雪,正要去抱草料,宁秋砚像以前那样自然地加入,帮忙将草料分给牛羊。不过他这次因为某些原因,身体没什么力气,动作很慢,关子明很快就嫌弃地揽过东西不让他搬了。
分完草料他们又去捡鸡鸭蛋,打扫屠宰场。
活都不重,但很繁琐,花了两三个小时才做完。关子明知恩图报,特地趁闲时陪宁秋砚坐在养殖场的长椅上聊天。
“岛又出了问题?”关子明问,“先前不是说最后一次上岛吗,你怎么又来了?”
和岛上大部分人一样,关子明对关珩之前出岛的事不知情,对宁秋砚再次到来的原因也不清楚。
只是别的人不会问,而关子明没那些顾忌。
“没有。”宁秋砚踩着座位,坐在椅背上望着森林上方的天空,回答道,“有别的原因。”
宁秋砚瘦了一些,身上的稚气也消退了不少,乌黑的双眼倒是没有改变,眼神依旧清澈。
他穿了件厚外套,劳动后因身体发热解开了围巾,脖颈皮肤布着一些尚未消退的红痕,侧面则有两个红色小点若隐若现。
很刺眼。
不用想,也能看出发生过什么。
——这个与自己年纪一般大的男孩,刚被那个名字在族谱前几页的男人吸过血。
关子明对关珩的认知很复杂,纵使已经改观了不少,但还是无法完全认同。他没那么愤世嫉俗,只是理智地认为血族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生物,无论他们是好是坏,其实都在破坏着人类的生存规则。
人类奉献血液,交换的无非就是金钱,是庇护。
关子明问:“那你以后要一直都在这里了?”
宁秋砚点点头:“差不多。”
“不上学了?”关子明问,“我记得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上学。”
宁秋砚知道他误会了,回头看向他:“当然是要上学的。我是说,以后渡岛就是我的第二个家了,我已经属于这里,以后会经常来。”
关子明古怪地说:“你做了关珩的血奴。”
“我没有。”宁秋砚脱口而出,“我不是血奴。”
宁秋砚否认得这么快,让关子明面露诧异,他为自己的猜测有点不好意思,硬邦邦地问宁秋砚:“那你为什么还让他吸你的血?”
宁秋砚其实也不太清楚“血奴”和“血契伴侣”具体有什么区别,但还是认为“奴隶”与“伴侣”不管是从字面还是实际含义上,应该是完全不同的。
“血奴”更像是血族的食物,而“血契伴侣”很特殊。关珩曾告诉他,与血族订下血契的人类具有唯一性、不可侵犯性,身份在血族世界范围内都被认可。
“我和关先生做了约定。”宁秋砚脸上有点热,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红宝石耳钉,“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他……我的一切都属于他。但是,吸我的血是我自己愿意的,他其实不想伤害我。”
而且,为了不伤害他,关珩甚至作了那样的准备。
宁秋砚告诉关子明这些,不是因为对方和他比苏见洲还要好,而是关子明竟然是他唯一能讲这件事的人。
他没有办法告诉苏见洲、向苏见洲吐露的秘密,正好在关子明这里都不是问题。
关子明不理解:“你把自己交给他?你属于他?”
宁秋砚点点头:“嗯。”
关子明:“他用什么和你交换?”
宁秋砚怔了怔,他没有想过这件事,只回答:“先生说,会给我最丰厚的奖励。”
关子明不可思议地问:“就是钱吗?”
宁秋砚迷茫。
他觉得好像不完全是这样的,他也不是因为钱才答应关珩,对于关子明的提问却说不出话。
关珩的确给了他很多物质、金钱上的资助,这是宁秋砚没法否认的事实。
关子明最多只是吐槽,并不评判宁秋砚的选择,就算宁秋砚真的是为了钱,关子明也不会看不起他。两人沉默了一阵,关子明拍拍宁秋砚的肩膀说:“那你要记住别吃亏了,他很有钱的,明码标价做交换的话也不是不行。”
关子明叹气。
“我们这样前赴后继地来岛上,甭管是不是自愿,不一样的也是为了他的钱。”
关子明掏出一盒香烟,习惯性地递出去一支。
宁秋砚接了。
关子明给他点了烟,看他抽烟的动作熟练,扯了扯嘴角。
两个少年人吞云吐雾,各有心事。
养殖场外的道路上远远驶来一辆车,黑色漆面锃亮,只有轮毂带着泥泞,显然不是来装肉和鸡蛋的。关子明还在眯着眼睛观察,身边的宁秋砚已经先一步跳下椅背,呛得大声咳嗽,如被家长抓包的青少年一样把烟掐灭了。
那与养殖场格格不入的车子在围栏外停下,车门打开,康伯下了车朝他们招招手。
这是在叫宁秋砚。
宁秋砚走了几步,没忘记自己来养殖场的目的,转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关子明:“给你的!”
他的心情转变得快,刚才还显得情绪低迷,一见到那辆车眼睛就亮了起来。
最后干脆小跑两步朝车子去了:“康爷爷!”
后座车门打开,里面坐的谁看不清。
关子明仅瞥到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随着宁秋砚坐进去,一晃,车门便关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宁秋砚扔给他的东西。
是一只黑色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个儿时玩过的那种单机游戏机,附带着一张写了“新年快乐”的卡片。
*
封闭的车厢里有很淡的熏香味道,车窗都是特质,具备抵挡所有紫外线的功能。
白日出行的关珩穿着黑色斗篷,摘下同色面具,露出那张在这几日里刻入宁秋砚视野的脸,问:“躲什么?”
宁秋砚被他一看,身体便如同有了自主反应一样,微不可察地缩了缩。
那些感觉、画面都还在。
他们曾在过去几日里亲密得严丝合缝,有了任何人都看不见的链接。
听关珩这么问,宁秋砚:“……”
他就知道扔得再快,凭关珩的视力刚才肯定也已经看见了。
抽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凌医生曾明确提醒过宁秋砚,关珩对血液的要求高,他应该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
宁秋砚只是还没来得及和关珩说。
后座就他们两个人。
天快黑了,林间光线很暗,关珩修长的手指撑着侧脸,与宁秋砚隔着一点距离。
就像过去那般,带着疏离感。
“什么时候学会的?”关珩淡淡地问。
“夏天。”宁秋砚回答,“去上学之前。”他不敢不诚实,一股脑儿地交待,“心情不好的时候,没什么灵感的时候会抽,无聊的时候也会,但只是偶尔。”
关珩应该早就知道了宁秋砚抽烟的事,只是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染上这个习惯的,也一直纵容着没有问,这点宁秋砚心知肚明。
他以为关珩会不允许,会在这次看见后制止,却听见关珩说:“抽得不多,不用躲。”
宁秋砚意外地问:“您不讨厌烟味?”
“分人。”关珩仍看着他,凤眸中难以辨明的情绪流淌。
分人。
关珩的意思宁秋砚懂了,这分明是在告诉他,关珩或许难以忍受别人身上的烟味,但不讨厌他的。
宁秋砚的脸一下子就热了:“哦。”
他问关珩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关珩说,是回去时看见了他发来的短信。
“去处理了一点棘手的事。”关珩对他说,还交待道,“这几天你就不要乱跑了。”
宁秋砚的脸和耳朵都红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关珩:“怎么了?”
是什么事会棘手到让关珩在白日里出行?
宁秋砚有些担心。
关珩本不想透露,免得宁秋砚凭添担忧,但被他这副神情一看,竟还是将事情告诉了他:“有人偷渡登上了渡岛。”
渡岛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岛上的信号也是因为这个才屏蔽了。
据宁秋砚所知渡岛码头也是一直都有些不太平的,不过那都是在暖和的季节才有的可能,不是这样严寒的季节。
宁秋砚:“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会有人要偷渡来这里?”
关珩简短地说:“不是人类。”
宁秋砚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是人类,那么偷渡来这里的……是血族。
所以,关珩才会特地来接他,还叫他不要乱跑。
“上次我去过溯京以后,岛上就陆续有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关珩说道,“不用害怕,他们一般不敢做什么,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宁秋砚点点头。
他当然是相信关珩的。
不过,血族天生畏惧水,那些偷渡者为什么要漂洋过海、冒着风险来到这座小岛?
宁秋砚想起曲姝告诉过他的话,大部分吸血鬼都有强烈的慕强心理,他们天生会进行强者崇拜,他们渴望见到关珩。
那么,是上次因为宁秋砚而在溯京露面之后,关珩才会受到这样的骚扰。
关珩却从来没提过。
宁秋砚有些好奇,关珩是怎么处理的?
年关已至,康伯和关珩谈话,说这两天岛上还要进行最后一次排查。
宁秋砚插不上话,只是思绪纷乱地想着事情。
车子回到大宅时天已全黑,谈话停止,司机来替关珩开了车门。
宁秋砚正要跟着下车,关珩已摘了手套,将手递了过来,掌心向上。
是要扶一把宁秋砚的意思。
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夜晚,同样的位置。
仿佛昨日重现,回到了在森林里迷路,关珩将他从灯塔接回来那天。
宁秋砚恍惚一瞬,将手放了上去。
康伯恭敬地站在一旁给他们让路。
两只手相触,温热与微凉贴合。
这一次关珩没有松开。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慵懒、偏冷淡,但是却很自然地,顺着将手指插-入了宁秋砚的指缝,就那么松松地牵住了。
看着关珩高大的侧影,宁秋砚的心跳得非常快。
在步入大宅脱下外套之前,他们一直都这样牵着对方,十指交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