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在溯京市中心,一栋八十多层的摩天高楼顶楼。
设计师是个棕色皮肤的年轻男人,高鼻深目,却说一口毫无违和感的中文,据他自己介绍他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还给自己取了个叫“李唐”的中文名字。
“听起来很老外吧。”李唐笑着说,“我刚来这里那年让人随便取的,那时我中文水平不高,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要改已经来不及了,大家早就叫熟了。”
李唐身上的男性化气质很明显,却化了精致的妆,还踩着几公分的男士高跟鞋,意外的是这样的外表配合他热情爽朗的性格,不仅不让人反感,还会被他举手投足间的那份独特与自信所吸引。
宁秋砚从没遇到过像李唐这样的人,或者说,像李唐这样的血族,他活得比人类还要热烈。
这间工作室既不是什么奢华大牌,也不是什么独立高定,勉强算得上是私人订制,只针对李唐中意的客户。李唐做这行全凭爱好,除了保存这些客户的尺码,定期在每个季节给他们做几套衣服之外,也会自己设计制作一些不同尺码的成衣,有人看上便买,没看上就放着。
于是,在用黑色避光窗帘封起来的工作室里,宁秋砚见到了数量颇为壮观的衣物,各种颜色、款式,都密密麻麻地挂在架子上,像网络上看过的秀场后台。
曲姝提前打过招呼,李唐已经拿出了一些宁秋砚可能中意的的衣服。
简单地量过肩宽、腰围以及腿长后,李唐便问:“你多高?178?”
宁秋砚点点头,入学体检时刚量过,对方竟猜得分毫不猜。
“这么高,腰围还不到一尺九,太瘦了啊。”李唐一边说一边用纸笔记下来,又对宁秋砚道,“别动,我还需要测量你的臂长、胸围、颈围、腋深……趁冬天有空,我帮你多做几套衣服。”
“啊?不用了。”宁秋砚连忙说道,“谢谢,但是我平时很少穿正装、大衣什么的。”
他几乎没有需要这些衣物才能出席的场合。
李唐眼线一挑,看向曲姝。
曲姝礼貌道:“您尽管做吧,是关先生提的要求。”
李唐便比了个“ok”的手势,继续工作了。
宁秋砚站在那里任他摆弄,像个敬业的人体模特,心中却在想曲姝的话,是关珩要帮他多做几套衣服么?
他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安排,却又觉得心中发暖。
量尺寸、挑款式、改衣服,就花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
听说他们晚上要去参加较为正式的宴会,李唐对宁秋砚微卷、散乱的头发颇有微词。他打电话叫来了一个造型师朋友,两人合力帮宁秋砚打理好全副装备,乐此不疲,还说他们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模特了,希望以后每个人都可以有宁秋砚这样的高配合度。
对他们来说,或许爱好和热情才是重要的事,金钱与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关珩亦然。
陆千阙曾对宁秋砚说过差不多的话,说物质、金钱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财富只是血族用来与人类世界沟通的手段,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富豪”或者“名流。”
当然,宁秋砚也记得陆千阙说过的另一句话——“接受他对你做的每一个安排,全心全意地顺从他的每一个要求。这对先生来说,才是真正的取悦。”
所以李唐和他的造型师朋友不知道,宁秋砚的配合度高也是有原因的。
最后在傍晚时分,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于城市边缘时,宁秋砚终于被他们放过,来到了大厦下。
仿佛算好了时间,关珩的车从夜色中般徐徐驶来。
宁秋砚站在街沿上,身穿黑色窄腰西装,一改往日里淡淡的颓丧感,显得精神了许多,将属于少年人的青春洋溢显露无遗。
路上行人很多,毫无疑问宁秋砚吸引了许多目光,他是知道自己长得还可以的,但从未有哪一次这么瞩目过,这新奇的体验让他产生了不自在的羞耻感。
黑色车子漆面锃亮,镜子般反射夜晚的城市霓虹。
它静静地停靠在路边,后座的玻璃降下去,看见那双熟悉的眼,宁秋砚迫不及待地绕过车身,自己打开车门上了车。
上车后没人能再看见自己,宁秋砚获得安全感,靠在椅背上悄悄松了口气:“关先生。”
一抬眸,关珩那双幽黑的眼正看着自己。
他霎时脸热起来,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珩也穿了一身黑色,问:“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了。”宁秋砚说,“姝姐叫了晚餐。”
宴会曲姝是不参加的,但她很细心,担心宁秋砚过去以后不方便,特地准备了晚餐,刚才两人一起吃过了。
关珩这才吩咐司机直接去宴会现场:“走吧。”
这是宁秋砚第二次和关珩坐在车子的后座,处于同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上次是他在渡岛迷了路,关珩特地去灯塔接他。
两人现在比那时要熟稔许多,按事实来看,关系也亲近了不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宁秋砚却觉得更有压力,可能是因为关珩的存在感有增无减,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一身不能适应的装束。
关珩好像发现了他的不自然,问道:“不舒服?”
“嗯,我从来没这样弄过头发。”宁秋砚不好意思地说,“总觉得很不适合,有点怪。”
宁秋砚的发型确实一改往日风格。
那些长长的额发往后梳起,露出了额头和英挺眉骨,他的面骨英挺,这样其实很好看,配上那颗红宝石耳钉,比平时柔顺的样子无端多出些攻击性。
“很好看。”关珩说,“不用不自在。”
宁秋砚怔了怔,红着脸“哦”了一声,告诉关珩:“我也没这样穿过,好像都不会呼吸了。”
“是因为这个?”关珩忽地靠过来,伸手触碰宁秋砚的领结,“我也很讨厌这些东西。”
那张脸在眼前放大,距离凑得很近,宁秋砚呼吸真的停止了一瞬,随后脖颈间一松,关珩已经把领结取掉了。
关珩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现在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宁秋砚不由自主地回答:“还有腿上的衬衫夹……”
黑色的小夹子夹住衬衫边缘,再以黑色束带固定在大腿中段,宁秋砚觉得很不舒服,但李唐说这样可以有效防止动作时衬衣上移而造成的不雅,宁秋砚便配合地戴上了。
他不知道的是衬衫夹并不是必备的,李唐这么做,是恶趣味地想和关珩开个小小的玩笑,却没想过关珩和宁秋砚远没有到达他想象的尺度。
“衬衫夹?”关珩似乎有点疑惑,但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什么,问道,“谁帮你戴的?”
宁秋砚回:“是李唐。他弄得好像有点紧。”
关珩眸中有不明的情绪闪过,道:“不舒服就取掉。”
宁秋砚:“在这里吗?”
“嗯。”关珩淡淡应了,然后升起后座与前座之间的挡板。
司机可能会投过来的视线一下子就完全阻隔,成了他们两人的私密空间。
宁秋砚吓了一跳,没有犹豫地说:“不要了吧。”
“取掉。”关珩看着他说。
这是个祈使句,是关珩在进行命令或吩咐时会用的语气。
虽然并不咄咄逼人,算得上柔和,但仍是非常强势的。
可是要取下衬衫夹,就势必得先将它露出来,宁秋砚无法想象那种滑稽的场面,还是说道:“不用了……”
他不太敢和关珩对视,垂下眼睛说:“好像也没有很紧,只是我不太习惯而已,可以回去再取。”
关珩注视他几秒,退开了些,没有再说什么。
*
宴会场地在溯京的另一端,远离城市中心的郊外地带。
车子驶入了一座绿意盎然的庄园,这里非常辽阔,进入大门后足足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才靠近了主建筑。下车的地方没看见什么车,有侍应打扮的人迎上来招待他们,带领他们去会场。
天气很冷,前一天又才下过小雨,宁秋砚下车时穿上了自己的羽绒外套。
关珩是不怕冷的。
传说中吸血鬼是冷血动物,虽然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但宁秋砚知道他们并不畏惧严寒,反而很讨厌炎热。
一走入这环境中,宁秋砚就知道这里是血族的领地。
路的两侧点缀着光线昏暗的路灯,山影般厚重的绿植随处可见,宁秋砚甚至看见了一处绿篱铸就的迷宫。同渡岛一样,这里给人的一感觉便是优美、静谧。
但大理石雕刻的雕像、高高的石板台阶,还有那栋看上去崭新威严的建筑,都呈现了与渡岛完全不一样的气质,森冷,高不可攀。
步上第一级台阶时,侍应生礼貌地请他们停下来,并作出指引。
关珩先踏上台阶,一道红色光线忽地出现,闪过关珩的长发、肩背,扫至脚下,随后转为蓝色。
宁秋砚看过很多电影,知道这是安全装置,它正在对他们进行扫描。
关珩上了几级后转回身,对宁秋砚说:“来。”
有那么一瞬间,宁秋砚还以为关珩是有要牵着自己的意思,不过他刚通过扫描区,关珩便放下了手。
等他走近了,关珩便垂着眼说:“跟着我。”
“嗯。”宁秋砚应了。
台阶足有二十二级,进入室内后的第一时间,便有人来接过宁秋砚的外套。
这里不是想象中那么富丽堂皇,室内也是昏暗的,水晶灯悬挂在上方,折射出迷离光线。
除了那些隐没在阴影处、降低存在感用以服务来宾的人,宁秋砚没看见其他任何宾客。
关珩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一直都脚步未停地走在最前方,宁秋砚不敢落下,紧紧地跟在关珩的身后。越往内部走,阴影便越多,这里属于血族的气息越浓,几乎只能看见灯下被照亮的地毯,和眼前关珩高大的背影。
宁秋砚后知后觉,他已经进入了血族腹地,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神秘世界,属于夜行生物的世界。
“啊。”
宁秋砚额头一疼,叫出了声。
关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步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只顾着胡思乱想,撞上了关珩的胸膛。
“对不起……”宁秋砚下意识道歉。
关珩正好站在光照范围边缘,肤色苍白,浓黑如墨的睫毛洒下小片阴影。
“你在害怕吗?”他问。
宁秋砚的心跳、脉搏都加快,体表冒汗,呼吸变粗,关珩都听得一清二楚。
被询问的宁秋砚诚实点头,看得出在努力镇定,但眼里有藏不住的忐忑与惊慌:“我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
“不用怕。”关珩沉沉地说,“只来这一次,我们只待一小会儿就走。”
“好。”宁秋砚足够信任关珩。
关珩在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对这个地方也反应冷淡,甚至有点不屑。
他摸了摸宁秋砚的脸,柔和道:“手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