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秋砚的确感觉自己的脑子现在有些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凌晨三点关珩突然出现,或许是因为这长达六个月的抽离过程。
他还以为什么都结束了。
谈话结束后宁秋砚躺上了床,关珩似乎还订了别的房间,临走前帮他关上了灯。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在璀璨的城市灯光上方,天空呈现一种丝绒般的黑蓝色。那色调是极为绚丽梦幻的,像鱼儿隔着玻璃缸,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
宁秋砚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看手机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做梦,导致他产生了轻微的错乱感。
——关珩真的来了吗?
“叩叩。”
有人敲响客房的门。
宁秋砚惊醒般跳下床,忙不迭地把门打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身穿套装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很干练,她笑着和宁秋砚打了招呼:“小宁你好,我是曲姝,今天我会陪你去医院。”
大概是宁秋砚开门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被她捕捉到了。
她还贴心地补充:“先生现在还在休息,你复查回来就可以见到他了。”
现在是白天,是关珩的休息时间。
宁秋砚有点脸热,他怎么会差点忘记了这一点。他礼貌地回应了对方:“您好。”
并侧身将对方让了进来。
“不用那么见外使用敬称,我比你大不少,你叫我姝姐吧。”曲姝爽朗地说,她身后跟着推餐车的侍应生,后者将清粥小菜一一摆上了餐厅的圆桌才离开。
“姝姐。”宁秋砚点点头,知道她是关珩安排的人。
“你的声音还很哑。”曲姝道,“喉咙疼的话餐食少吃一些没关系,但是要多喝水才会好得快。”
一夜过去,宁秋砚自觉喉咙和肺部的不适感已经好了很多。在去医院的路上曲姝递过来了一个小瓶子,上面带有雾化吸入罩,说是对他喉咙和肺部的受创有缓解作用。
“这是先生特地交待的,里面有消炎舒缓类的药物成分。”曲姝说,“你试着用用,一会儿应该就能好很多。”
宁秋砚昨天在医院也吸过一段时间氧气,听话地接过来使用。
开关打开后,雾化气体随着呼吸进入口鼻、喉咙,再滑入肺部,给灼烧干涩的身体内部一阵阵的清凉舒爽。
途中曲姝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她和陆千阙一样,都替关珩工作。现在关珩来了溯京,以后她会负责照料他们的日常起居,当然,除了现在这种特殊情况,她非必要不会出现,她会像宁秋砚接触过的那些人一样,最大程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存一下我的号码。”曲姝那里已经有了宁秋砚了,直接拨了过来,“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打给我。”
宁秋砚在吸入罩下说了谢谢,差点被呛到。
他们刚刚抵达医院,负责治疗受伤学生的老师便来了。五个学生都住在同一层,由老师带领他们去做复查。老师没发现宁秋砚凌晨离开医院的事,护士站那边也没有记载,可能是关珩安排人处理过了。
经检查,宁秋砚的气管粘膜有一点水肿,医生建议他和其他同学一样继续住院,曲姝适时出现,说是家里会负责照料,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老师不太放心,问宁秋砚:“小宁,我记得你家好像是外地的。”
这话问得很委婉,其实老师知道宁秋砚不仅是外地学生,父母还都不在了——昨天出事要联系亲属,荣奇不得不说明了宁秋砚的情况。
宁秋砚怔了怔,正要给个说辞,曲姝便站在他身前微笑着对老师说:“我们是昨晚特地从雾桐赶过来的,谢谢老师关心。”
曲姝做事的时候,行为谈吐都带着和陆千阙相似的气质。
礼貌,却又疏离,清晰地划分着界限。
大概在关珩手下做事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没有在医院待多久,走出住院楼时,溯京又下雨了。
宁秋砚昨天的外套不能穿了,身上穿的是住院后是荣奇来给他带的那一件,不太厚。他把吉他放进后备箱,对曲姝说想要回宿舍去取衣服,顺便看看有哪些东西幸存。
“先生已经派人去清理了。”曲姝说,“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拿过来了。”
曲姝说得没错,宁秋砚一回到酒店房间,就看见自己的物品在地毯上堆放着,不算多,也不是很整齐,可能是那些人顾忌着他的隐私,想要让他自己整理。
是关珩派的人。
酒店、医院,学校,他去到的每个地方,关珩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即使关珩不出现,也像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他的身边一样。
宁秋砚盘腿坐在地毯上,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微微地发着痒。
这堆东西大多是储物柜里的衣物、日用品,靠近窗前的那些由于里火场较近,保留下来的很少。笔记本电脑烧得差点只剩下主板,另外幸存了可怜的几本书,都泛着焦边。www.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跪坐起来在那些书里面翻找——竟然找到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控方证人》,买这本书时他正看了电影版,对剪辑叙事以及演员的表演迷得不可自拔,又买了原著来啃,读了两遍,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写曲。
它足足被烧掉了一个角,整本书都湿漉漉的,书页黏在了一起。
不过那都不重要,宁秋砚急切地将那些书页分开,在里面找到了一张同样湿漉漉的、被烧了一小半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内容。
“用它弹出更美的旋律。
没动你的拼图
——关。”
这本书之所以被他不远千里地从雾桐带来溯京,全是因为这张纸条。
宁秋砚小心翼翼地把纸条铺开,铺在床头的灯光下面,希望它能被灯光慢慢地温暖,然后干燥。纸被打湿后太薄,透出床头柜的发红的木调,他看着那些洇开的字迹,想象关珩写下它们的样子。
然后,他才开始继续整理物品。
反正房间里有地暖,累了,他就直接躺在地毯上,窗帘后落地窗透进来的天光照在他脸上,形成一道漂亮的线。
关珩什么时候才醒?
如果是不能随意在白昼出现,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吸他的血?
明明他们都靠得那么近了。
宁秋砚回忆凌晨时分他们坐在一起的样子,回忆关珩扣在他后脑勺的手,和那双萦绕出深红色的黑眸。他侧过身,五根手指倒扣在地毯上,立起来,收紧,无意识地模仿关珩控制自己的动作。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之所以脑子不清醒,是因为那时候他以为关珩会吻他。
等等。
一点思绪从混沌与旖旎中钻了出来,直到这时,宁秋砚才开始好好去思考关珩说的那些话。
“我需要的比那更多。”
“我会给你最丰厚的奖励,也会对你提出更严格、更过分的要求。”
宁秋砚自认为有些恋爱脑,但不是低智商。
只有对他喜欢的人,他才会心无旁骛,因过于注重对方的想法,而造成沉溺其中,反应迟钝,然后变得没有原则。
换做他不喜欢的人,其实一点也占不到他的便宜。
“如果你答应,那么你的思想、行为和身体,都要进行更深层的交付,或者说进行另一种意义的交付,我要你完完全全都属于我。”
宁秋砚坐了起来。
“……更深层的交付……另一种意义上的交付。”
“我要你完完全全都属于我。”
关珩的声音在他的脑中来回交替,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他捧住自己发烫的脸,大口地做着深呼吸。
交出自己。
更深的。
用另一种方式。
在协议续存期时,他曾将自己交给过关珩,也曾觉得自己属于关珩,不过那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是关珩的特殊血袋。
那么这一次呢?
如果他答应,那么将会发生什么?
“不用担心,你不想做的、不喜欢的,我都不会强迫你。”
关珩的确这样做了,甚至,在他没有答应的情况下就履行了承诺,没有趁他犯迷糊的时刻订下条约,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给他时间考虑。
这样的关珩更让宁秋砚无法拒绝。
无论他是清醒还是糊涂。
他就像大雨时路边被冲刷的枯叶,被名为关珩的水流席卷,无能为力地打着旋儿陷落。
可是,经历过痛苦漫长的六个月,宁秋砚已经不再想完全将自己置于被动境地了。他大胆地想,反正关珩也不会对他怎么样,为什么他不可以提要求呢?
如果注定要沦陷,为什么不更彻底,为什么不更酣畅淋漓。
天光渐渐地褪去,暮色填满了雨幕。
最后一点属于白昼的光消失,溯京亮起满城灯光,房间里则变得很暗,只有一盏小小的床头灯亮着。
“怎么不吃饭?”
关珩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宁秋砚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发了多久的呆,也没听见开门声,被关珩这么一问,才恍然地回过头。
关珩应该是刚醒,身上穿着件黑色的长袍,在昏暗中是个高大的影子,存在感却尤为强烈,让宁秋砚和凌晨时分刚见到他时那样,心脏与脉搏都剧烈跳动。
关珩走出阴影,来到坐在床头灯光晕中的宁秋砚身前。
他的眉眼线条极为流畅,眼尾薄而长,这么看人的时候便总有专注、威严的感觉,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我……”宁秋砚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关珩撩开衣摆,顺势在宁秋砚身边坐下了,也不嫌坐在这酒店的地毯上不干净,还懒懒地探手过来,碰了下宁秋砚的喉咙:“还疼?”
“没。”宁秋砚摇头,嗓子还是哑,“好多了。”
地上摆着一点宁秋砚整理出来的东西。
没错,只有一点。
旁边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堆,都是不要的,几乎团成了一团,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失去耐心能干出来的事。
关珩挑了挑眉,捡起宁秋砚的一本专业书翻了翻。
宁秋砚沉默着,关珩以为他是在为这些东西不高兴,正打算安慰这些东西可以重新置办,便听宁秋砚说话了。
“我思考了您昨晚提出的内容。”他说。
关珩合上书,侧头看向他,长发从肩头滑落一缕:“是吗,思考得怎么样?”
关珩看起来有点意外,好像是没打算在这时候讨论。
宁秋砚觉得自己开始得有些突然,显得太心急,脸上就烧起来。但是他既然已经开口了,就没有必要再拖拖拉拉,干脆直接地给了答案:“我愿意继续。”
他别开脸,说得更明白了一些:“我愿意继续把自己交给您,愿意答应您的任何要求,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我也有想要的。”
关珩问:“是什么?”
这次宁秋砚没有马上回答。
关珩看着他的侧脸,看他慌乱抖动的睫毛,紧张吞咽时上下滑动的喉结。
过了好一阵,关珩才很有耐心地再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您。”
宁秋砚终于转过头来与他对视,好像下了十足的决心,鼓足了一百分的勇气,连眼眶都是湿润的。
“我想要您。”
说完这话,宁秋砚的脸、脖颈,乃至手背都泛起了红,他好像太过于大胆和疯狂了。
关珩凤眸幽黑,情绪很深,一如既往地难以揣摩。
他就那么注视着宁秋砚,听到宁秋砚的话后,眼里更似酝酿着风暴。
在宁秋砚为自己提出的奢求羞耻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时候,关珩终于开口,声音竟比平时要低:“宁秋砚,你还是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啊?”
愣神的宁秋砚微张开嘴,发出个沙哑的音节,那若隐若现的牙齿和舌头都很干净,很湿,是鲜活的颜色。
关珩需要用行为来向宁秋砚解释。
他捏住宁秋砚的下巴,让宁秋砚无法合拢嘴唇,随后使用一根手指,触碰了那柔软的唇瓣,再将手指探入了湿润中。
“我要的是这样的交付。”关珩语气温和,却不太温柔地按压了那小而滑的舌尖,“而我,作为奖励的一部分,会给你精神与身体上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