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珩发现那个锦囊是在一个夏天。
日渐攀升的气温、毒辣的日光,使得溯京的每一名血族都感到不适,连关珩也略显怠惰。即便黑房子里24小时开着冷气,他也从生理上表现恹恹。
六月底,关珩先回渡岛。
宁秋砚则需等到手中工作结束时再回。
大学毕业后宁秋砚没有选择继续深造,而是更注重实践,经过郁教授介绍参与各种项目,跟着不同的团队学习。他的履历不算多优秀,能拿的出的作品也不算多,这次在一位配乐大师手下项目中能露脸,还是因为他在自制纪录片《渡岛之雪》中的一段原创音乐。对方评论他稚嫩,但还算有灵气,勉强能留下来学习学习。
宁秋砚很有挫败感,他从前虽然在很多方面都不够有自信,但对自己的才能还是很有认同感的。
出来见过外面的世界之后才真正看清差距,这世上从不缺天才与艺术家,他的音乐细胞在这个圈子里泯然众人矣。
所以关珩从前评价他的音乐“很小众”,其实真的是很高情商的回答了。
不过受打击归受打击,宁秋砚还是每天背着包勤奋地往工作室跑,即使关珩在溯京时也是一样,而关珩则从不插手他对事业与生活的安排。
关珩走的那天晚上,宁秋砚本要送机,结果临时被绊住了没能来。
“我昨天只把东西收在一起。”宁秋砚说,“还没有来得及贴标签。”
关珩“嗯”了一声。
这些事不必宁秋砚做,但是每次关珩出行,他都对其乐此不疲,因为他总是想给渡岛的大家安排礼物。
宁秋砚深知自己毛躁,习惯在出发前再检查一次,关珩隐隐记得箱子里还是乱七八糟的。。
“回去后再整理。”关珩道。
“嗯,我们视频通话,你帮我分一下。”宁秋砚说,“里面有几本书是给凌医生的。”
“好。”
分别在即,宁秋砚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旁人呼唤。
关珩还没挂断,宁秋砚也不挂,习惯性地等着关珩的结束语。
“去忙吧。”关珩吩咐示意。
“嗯。”宁秋砚依依不舍,在挂断前匆匆忙忙地留下一句,“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工作结束已经凌晨两点,关珩应该还在海上。
月色如波。
宁秋砚知道千里之外的沉沉大海中,有一艘白船正在波涛中安然前行。
转化后宁秋砚不惧水,较之更害怕直升机,所以关珩和他一起坐过好几次船。
关珩在船上总是闭眼小憩。
路途中宁秋砚常常会观察他很多次,小声提出“下次坐飞机”的建议。然而关珩总是会微微睁开眼,眸光幽暗地说:“不必。”
无论是进食还是别的什么,在克服自己的本能这点上,关珩有近乎偏执的自我要求。就好比他们现在进行亲密行为已经无所顾虑,但关珩大部分时候还是不忍咬伤他,会戴上止咬器。
宁秋砚骑了自行车回黑房子,路过十字路口时,正好经过一个车祸现场。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故,骑车的人与转弯的皮卡车剐蹭在一起,光裸在外的小腿破了条不小的口子,正在流血。
当事人已经报警并叫了救护车,司机使用衬衣按在骑车人的小腿上,替他止血。
血液将衬衣浸湿,鲜红色的一大片,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穿过夏夜潮湿的空气,侵蚀了宁秋砚的感官。
他不动声色地驻车在原地,等到绿灯时便重新将骑上车远去。
夜风扑面,犬齿部分的丝丝麻痒褪去了。
握住车把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也正在逐渐消失。
在部族的那三个月,关珩细致地教导过如何压制嗜血本能。
而宁秋砚一向是个好学生。
在北极圈的那段时光是晦涩的。
连回忆的画面都带了暗调。
血液对新生吸血鬼的诱惑力太大,所幸宁秋砚对人类的食物兴趣更浓。再加上严师教导和纯善的本性,作为一名新生儿,他竟然还从未吸食过活体人血,也从未失控过。
制造出混血并将其带出北极圈,关珩的这一举动刚走漏风声,就有大批血族从世界各地赶来,意图弹劾制止。但是关珩已经彻底退出血监会,放弃了创始人身份,不在有规矩桎梏,行事更加随心所欲,根本由不得他们指责。
再说,就算这一方法真的入世,将来有血族效仿,也不一定就能成功转化自己的黄金血用以制造更多的混血儿,因为他们不是关珩。
宁秋砚刚回溯京时收到过不怀好意者抛来的橄榄枝,也受到过几次骚扰,其中不乏有以关家人、他的姨妈吴静夜一家做威胁的下作手段。他并没有较之以前成熟太多,但不再妄自行动,告知关珩后那些蠢蠢欲动的血族便销声匿迹了。
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待在关珩划出的舒适圈里,学会如何正确“利用”关珩,知道了蛰伏便是最好的防守。
待到有一天他足够强大,才能真正有所作为。
这一切都不急。
回到家,黑房子里静悄悄的。
关珩不在这里了,房子变得又大又空,让宁秋砚有些不习惯。
他躺在新购置的沙发上发了一阵呆,无聊地将手作成圈状,眯着眼从空隙中眺望外面的溯京铁塔。
随后,视频通话便如约而至。
关珩已经递到渡岛,回到了大宅三楼。
行李箱摊开来,里面的数种物品似乎已经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宁秋砚检查了一遍,却听关珩问他:“你确定没有什么遗漏?”
宁秋砚说没有。
关珩靠在那张黑丝绒沙发上,如常地披着件灰色的袍子:“宁秋砚,你确定?”
因为发生过一次错把给康爷爷的礼物送给年轻人的情况,所以当关珩再次询问时,宁秋砚没有觉得异样,还是老实地回答:“我确定。”
关珩凤眸透过镜头,注视宁秋砚的脸,几秒后才淡淡地说:“好。”
事后宁秋砚想起来,才发现那时事迹就已经败露了。
八月,宁秋砚得以结束工作离开溯京。
为了更快地见到关珩,他尽可能地选择了早一点的航班,落地雾桐时也在夜晚。
在距离渡岛十几公里的海面,宁秋砚无意间看向前方,发现了星空与大海中央的明亮光点。
离得近了,他才终于确认,那光亮来自渡岛灯塔。
连平叔都觉得奇怪。
海风刮得那么猛,他还是拿着望远镜来到了甲板上。
“怎么回事?”平叔喃喃自语,“这是又打算投入使用了?”
宁秋砚借了望远镜,看了很久。
平叔问:“先生和你提过吗?”
宁秋砚黑色短发被风刮得乱七八糟,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对平叔点点头:“嗯。”又告诉他,“以后可能会常见到。”
这是关珩给予的奖励。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需要独自回家,不用担心,灯塔会永远为你亮起。”
两人无法时刻相守,未来的宁秋砚总会独自去看世界。
他以为关珩指的至少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没想到从这一次就开始履行。两人只是先后回渡岛而已,关珩却给了独属于他的浪漫。
*
船只抵达码头,夜色里空无一人。
平叔问宁秋砚需不需要帮忙,宁秋砚却说不用,摆摆手,大步往丛林道路旁静静停着的一辆车走去。
星光下,他的背影孤寂,当初来到的渡岛的怯懦少年已经成为了果敢自如的青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影子。
车钥匙放在车顶,宁秋砚开门发动。
康伯年纪大了,这一次宁秋砚特意没有惊动他老人家,请关珩提前准备了车。渡岛夏夜静谧,森林景色丝滑倒流在视野两侧,仿佛翻开了入了最为优美的乐章。
一路行至大宅,他在人们熟悉而亲切的关怀中走入门廊深处。
一楼那间客房仍然为他保留着。
不同的是,这次床头的花瓶里放了一支无尽夏,花团饱满,惹人怜爱。
进入浴室洗去一身风尘,他没有在这里久留,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地毯厚实柔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
但是他知道就在这楼上的某一处,关珩已经将他的一切举动洞悉。
于是他停了停。
在水晶吊灯光晕中,闭上双眼仔细聆听。
几秒后他倏然睁开眼睛,颊边泛起热度。
继续往前走,来到双开门前推门而入。
主卧一如既往的昏暗,是空的,黑色丝绒沙发与横榻上都没有人,宁秋砚不用多看,转而绕过屏风。
高大的古早血族正坐在床尾,长发如瀑,姿态懒散,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年轻混血儿的到来。见到他,也并不说话,只用眸光从他的身上扫过,肩膀、腰肢,乃至每一根发丝,如有实质。
宁秋砚走近了。
来到这强大的夜行生物面前,正欲放低姿态,如以往那般攀住他的膝盖,仰望他,却被一把搂过,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大腿上。
“……”
宁秋砚差点低吟出声。
堪堪忍住,呼吸却极为明显地急促起来。
关珩压着他的背,迫使他侧着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露出脆弱纤细的咽喉,随即温柔地嗅闻。
一个多月不见。
这是近乎垂怜的、对幼兽的巡视,也是澎湃的、对伴侣的绝对占有欲的表达。
“你有东西落在了箱子里。”关珩说。
微凉的鼻唇贴在颈侧,冷淡声线贴着耳朵,拨动宁秋砚的心弦。
他抱着关珩的脖子,抓住关珩的一缕沙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因久别重逢而叫嚣、颤抖,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
关珩也刚沐浴过了,宁秋砚闻到他的头发里有自己很喜欢的洗发水味道。
对于宁秋砚的疑问关珩没有马上回答,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宁秋砚有点疼,抓住关珩的手腕,却不是要他停止的意思。
“你猜。”
关珩说。
手指力道更重了。
宁秋砚想不到,破碎的声音困在喉咙里。
天旋地转,关珩将他放在了床上。
床垫上放着一只银色丝线绣花锦囊,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产物,做工很精美。
宁秋砚侧脸看到,一下子睁圆了眼睛:“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正好我也想问你。”关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有没有兴趣解释一下?”
宁秋砚下意识就要去抓过来。
关珩眼疾手快,轻易地拿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轻轻勾着锦囊系带,并不动作,眼见宁秋砚的脸越来越红,才缓缓地将带子松开,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发圈。
白金长发与黑色长发编织,形成了牢固的发结。
寓意如何,不言而喻。
宁秋砚见了更觉害臊,顾不得违逆,竟然翻身而起压住关珩,一把夺过了那珍贵的、以发丝编织的圈。
关珩也不恼,背靠着枕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的头发是上次你给我理发的时候留的。”宁秋砚解释,“你的头发是……”
越说越小声。
“什么时候偷的?”
关珩帮他问。
宁秋砚的脸越发涨红,现在他也不怕关珩,不怕会被取笑,只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幼稚:“是趁你上次睡着的时候……偷的。”
“在洛川的那次。”关珩补充。
血族的头发离开身体,一见日光就会化为灰烬,既然这缕头发得以保存这么久,不惧日光,那一定是在那次以后。
那时顾煜生日,他们一起去了洛川。
因为没有带上防护措施,那天晚上关珩有些失控,吸了宁秋砚的血,在他脖颈上留下了深深的咬痕。
饮用黄金血后,血族各项身体机能趋近于人类。
头发就是那时候被宁秋砚悄悄剪下的。
“您罚我吧。”
宁秋砚破罐子破摔,认怂地使用了敬语。
关珩不吃这一套,故意说:“可是我好像不太清楚这样做是什么意思,让你不惜偷偷剪掉我的头发。”
宁秋砚:“……”
没错,他是从某处书籍上看来的,在很久之前就偷偷地有这个想法了。但关珩是从千年前活过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含义?
他知道关珩就是要他说出来。
“意思是结发同心。”他看着关珩说,“我们百年好合。”
古老的传统,有着最美好的寓意。
关珩抚上他的后脑勺,手指渐渐收紧,神色也逐渐变得凝重温柔。两人额头靠在一起,关珩
轻声问:“这样的锦囊我怎么没有?”
……
止咬器扔在地上,和纠缠的衣衫一起。
深蓝色的床单凌乱不堪,宁秋砚伏在蓬松的枕头上,浑身是汗,连眼皮都没力气抬起。
混血儿的体力还是无法与关珩媲美的。
他承认现实。
无论多少次,他好像都是先缴械投降的那个。不过这一次他好像又是在受“惩罚”,因为他似乎做错了什么事。
恍惚中一只有力的手臂穿过腰间,将他搂了起来。
关珩坐在他的后方,迫使他背靠胸膛,低声说道:“醒醒。”
他迷糊地应了一声。
恍惚看见天快要亮了。
关珩的尖牙刺破他的血管,鲜红血液蜿蜒而下,凤眸深红。
“宁秋砚,该给我做锦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