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贾琅还沉浸在刻苦读书中,不知今夕是何夕,家里为他亲事的准备却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十月十六日,薛、王、李、邢四家的亲戚都从南边来投奔荣国府。除了薛家兄妹自觉没有前来之外,王仁,李婶带着李纹、李琦,还有邢大舅夫妻带着邢岫烟都来贾儒家拜见过了。
凤姐之兄王仁只来了一次,平时也住在王家;女眷们都在园里住着走动不便,所以他们跟贾儒家的人接触还是很少的。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到了十一月。
十一月十二是一个不错的日子。至少对于在今日办喜事的皇商薛家和同为皇商的夏家来说,不但已经接连阴郁了十几天的太阳非常给面子地为了他们的亲事露了脸,连地上堆了好几天的积雪也都化净了,这就是个好兆头了!
贾儒一家没有一个抽出空来前去祝贺的。薛家早已料到这点——他们连贺礼都只送了夏家一边,何况贾瑞的长女贾萱前几天刚刚出生,人家全家正忙得很呢。
“可惜是个女儿。”廖氏跟着忙了近十个时辰,劳累之下也难掩失望。
其实贾家的传统是女儿尊贵不亚于男儿,廖氏在贾家几十年这种观念也是接受了的。但是知道杨氏生的是个女孩时,她依然觉得有些遗憾。
在这一点上,她和儿媳妇都是幸运的。她成婚一年就生了贾敖,虽然体弱,后来还是站住了;高氏更是成婚几个月内就怀了孕,一举得男生了长子贾瑞,也从未因子嗣而着急过。
然而,杨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萱”这个字是贾儒早就选好了的,无论男女,都叫贾萱。
“萱草忘忧”,他不希望自己的孙子孙女有多大富大贵,只要无忧无虑平安长大就好。
再说这天热热闹闹的送亲队伍绕街而行,并没有因为薛蟠之前的入狱经历而让喜宴受到什么实质性影响。
队伍从贾儒他们门前过时,贾儒还出去看了一下——虽然夏家陪嫁的没有十里红妆那么夸张,但是看那塞得满满当当的九十八抬嫁妆,还是引起了围观平民百姓的“啧啧”赞叹。
头一抬嫁妆本从台子到绸子、本子都是鲜亮的正红;后面一抬是十块土坯,象征着十顷桂花地;还有十六块琉璃瓦,是陪嫁庄子里的房子总数。
家具一水都是酸枝木的,也有几个箱子、匣子规格更高,像是檀木、黄花梨的,这在现在这种上用好木材越来越少的年月里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夏太太果然舍得下本钱;穿衣镜、拔步床、百宝嵌花妆台、箱笼、桌椅、案几、床榻、格柜,统统是描了金漆的扬州雕工,华贵富丽,耀目惊人;接下来是用的东西和摆设,举凡瓷器、铺盖、尺头、盆景、首饰和日用品,都是华丽风,怎么奢华怎么来。
四目望去,贾儒微微一笑——
过了今日,大概会有许多人一辈子忘不掉那种被明晃晃的珠宝刺伤了眼的感觉了吧!
那种用纯粹的金钱营造出来的压人一头的感觉……
看着眼前的队伍,即便是他心中也要动一动了呢!比起送聘礼那次来,又狠狠压了薛家一头……
薛蟠的笑容很是志得意满——大红的喜服大红花红新郎官帽,映衬的他脸上的笑容格外的喜庆。
不过他骑在马上的姿势有些僵硬,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牢里上水火棍打得到现在腿还在疼,以至于不会骑马了。
毕竟他特意招呼了衙门的人让他们一定把程序走全了的……
“嘿嘿~”贾儒这么想着,没忍住一笑,赶紧又掩饰地板起脸来。
“咳……凤岩啊,听说薛家今天摆流水席,不知门口摆了多少张桌子请长安城内老少爷们们同喜?”
凤岩正在贾儒的身后抻着脖子看着送妆队伍,眼神中充满了向往和赞叹。不过贾儒的问话让他立刻回了神,不假思索地报上了自己打听来的数字:“回太爷:开了两百桌。”
“两百啊……还真是大手笔呢!”贾儒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今日大厨房就不要准备下人们的吃食了。你们每二十人一班轮着去……”先吃他几十两的利息出来。
即便是凤岩平时最是机灵不过,此刻也被贾儒这没头没脑的吩咐弄懵了。
贾儒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门,低声道:“傻小子……记住告诉他们,别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哈……”
凤岩傻乎乎地听完了老太爷的吩咐,见队伍走完了,太爷也回屋关门了,连忙跟上去。这才有些似懂非懂地明白过来——太爷这是让我们去吃冤大头吗?
不说贾家下人们这天中午都吃了一顿八荤八素吃一顿顶三天的盛宴。单说薛家寄住的贾家南院里,灯彩辉煌、宾客如织,大多都是贾、王两家的世交。邢、王两位夫人也矜持地坐在上面替薛家压阵,贾母并未到场。大家都仿佛成了最热情最亲近的朋友一般寒暄着,欢笑着,充满祝福地观看了那对身着大红服色的男女在喜娘的引领下完成了拜堂仪式。
这一天,揭开红盖头,薛蟠见到了心目中魂牵梦萦的如花美眷,开始了之后多少年结束不了的噩梦……
这一天,总算维持住淑女表象完成了婚礼的夏金桂冲那个傻不愣登的未来饭票嫣然一笑,在这一晚确定了自己在薛家独一无二的霸主地位……
贾家嫡出大小姐的满月宴是在腊月初一开的。
为了安抚孙媳妇惶惶不安的心绪,贾儒和廖氏特命家人给大办了一场,为重孙女完全按照男孩的规格宴请了宾客。重孙女的母亲杨家的女眷更是请了个全。好在贾萱虽然不是男孩,到底是贾儒家嫡子嫡孙所出的嫡长女。虽然只是个女公子,在宾客们听说了贾萱在家中所受的重视后,礼节上也一点不敢怠慢了。
贾儒对男女之别其实并不很看重,虽然在古代有儿子很重要,但是才二十岁的爹、十八岁的妈,难道还愁生不出儿子来吗?反正他是不着急的……
“这些孩子们心思太重了,才多大的年纪就为子嗣担忧?”
这不过是贾儒一句发牢骚的话,却恰好触痛了廖氏的神经。传统的女人还是更喜欢孙子,就是廖氏和高氏也不能免俗。
她们虽然并没有因为杨氏生了女儿就冷落她什么的,但心里也是失望的。平时廖氏说话时还要顾忌着不能给儿媳、孙媳增添心理负担,但此刻屋里只有丈夫,她就无需顾虑这些了。直言反驳道:
“哪里还小?都二十了!他院里的同僚蒋翰林、祁翰林等都是十五六岁就生了长子的,晚的传礼、传芳他们也是十八九就得了儿,就他一个过二十了还只得了一个女儿,还不准他心里不舒服一下了?不是我夸咱们自己的孙子——瑞儿就是性子好,心里再怎么不满意,对着孙媳妇和小萱儿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笑呵呵的?你还想怎么样!”
贾儒正要出门,来不及跟她反驳,只板了脸道:“我不跟你争。没事闲的跟人比,才是自寻烦恼……你看赦儿当初还不是二十好几才生了琏儿?还有政儿,都快五十了——珠儿殁了以后宝玉为长,现在不是也才十几岁?许多世交家生儿子也并不很早,早生的倒是夭折的居多!你不要逼孩子们,倒让他们心里更紧张了。他那几个同僚或许只是正好赶上了吧!”
廖氏见丈夫严肃,心里虽然仍是不服,却还是抿着嘴答应了。
带着凤岩、招雨,贾儒慢悠悠地走到了最近这几天常去的茶座——正对着荣国府南院的角门的一座小宅院。
这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地方,高高的杨树挡住了小半个胡同,里面也没什么车马。若是没人带着,很可能会以为这是谁家的私宅。若非凤岩不知打哪里听说的,他还完全不知长安城里竟然还有这样有趣的地方!
来此喝茶的人也很典型——都是长安城里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有几个闲钱,却不是巨富;家里不需他们管事,本人又不喜欢太过热闹的活动;嘴皮子很利索,平时就喜欢听听八卦和评书段子之类的。这里可以说是最早的相声茶楼的雏形吧!
“哟!戴爷,您老来了!还是老规矩吗?”一进茶楼,掌柜的和伙计都非常热情地招呼着贾儒。
贾儒从第一天报名字就没敢用自己的本名,只说自己姓戴,那掌柜也不恼,依旧笑眯眯“戴爷戴爷”招呼得热情周到。
见贾儒点头,他嗓子一亮,抑扬顿挫地冲后堂喊道:“极品碧螺春一壶,松瓤鹅油卷一叠,清蒸蟹饺一笼嘞!”
“戴爷!”
“周爷!”
“彭爷!”
……反正在这里谁都是爷。
贾儒也不矜持,笑眯眯地拱拱手,跟各位听友打了招呼,就往墙根下自己常去的地方一坐。凤岩、招雨在他的挥手之下也告罪一声坐了一个凳子边。
不一会,一个面白微须的长脸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上茶座中间的台子上。他相貌虽然十分平凡,脸上的笑容却特别亲切,让人很有好感。
大家一见他出来,气氛顿时更加热烈起来,闹哄哄地哄着让他赶快开场。
那人只笑不语,团团一揖。几盏荷叶灯盏聚着烛光照向台子,只听“啪”的一声案木拍下,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咱们接着说《厉奶奶训夫记》!上一回说到那厉奶奶只因为嫌炝锅用了一回蒜,没用她喜欢的葱白,又哭又闹地发了好大一通火。一当了家,更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贬斥了刁家好几个做了一辈子厨娘的老人……这一回要说的是厉奶奶压制通房的本事:先抑后扬,步步为营、美人计、连环计……俱是惊才之妙策啊!”
“……要说这厉奶奶过了门,自诩是天地间难得花容月貌的女儿,自然是看不上刁虫儿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男子,只是她却也不愿意看着他的几个通房在自己面前碍眼,心里便想方设法地想要除去。她本性刁蛮狠辣,却还想不让人挑出理去。这日刁虫儿和自己的贴身丫头端茶递水间动作粘腻,一个眯眼勾引,一个递茶回应。厉奶奶早看出端倪,哼声道:‘两个人的强调都够使,别打量谁是傻子!’其实她此刻早已想出一策,先借丫头的刀杀了那几个通房,回头再炮制自己这个叛徒丫头,因此就半推半就地应了刁虫儿!还要卖乖道:‘要做什么,你就跟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那刁虫儿心里早已都是那丫头了,见厉奶奶默许了,心里眼里觉得她菩萨一般可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好姐姐,你把那丫头赏了我,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就要人脑子,我也给你弄来!’……”
上面的人一人分饰几角,掐着嗓子扮着神态动作把刁虫儿的无赖和厉奶奶的软刀硬剑、丫头的娇痴表演得惟妙惟肖。下面的人也听得入了神,只间或有一两声茶盖碰茶盏的声音或是惊疑的吸气声。
其实这出新话本的内容完全是按照薛家新娶的大奶奶折腾的内容稍稍润色而成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平时说起来也以话本中名称相称。
据说是有内部人士每天把里面的新乐子递出来,有人写了本子,再由这位白老板表演出来,三日一场。只要在这里叫了超过三钱银子的茶点就可以免费听段子了。
夏金桂嫁与薛蟠才一个月,这出话本已经上了五六次。这夏奶奶出手花样繁多,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听了还想听!后宅争斗之戏因为脱不开个框子,原本是不大得这些男人青眼的,偏这话本就火了,全是夏金桂之功,甚至超过了刚刚推出的《隋唐演义》!
听完了今日的一回,大家还是意犹未尽。几乎没有立刻就离开的,大多坐在原地跟听友们交流着。
一个道:“其实刁虫儿就是个无才无德的呆子,又最是喜新厌旧。这厉奶奶本是金玉其外,颜色娇艳,正在新鲜时刁虫儿对她就一点都舍不得下手了!一朝被厉奶奶压下了气焰,这辈子都休想再壮起声势了!又霸占了人家的丫头心中有愧,自此次次比之前更下不去手,他的让步就成了习惯了!”
另一个咂嘴道:“可不是吗!平时说得气概非常,母老虎只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一番,他就屁都放不出了!这河东狮倒是软的硬的都使得出,堪称女中豪杰了!”
“什么啊!”这边一人很鄙视道:“虽然是泼妇,竟也是上了学念了书的,怪不得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女人懂得东西一多,立刻搅得后宅不宁、家宅不安的!这都是厉奶奶父母的错……”
“得了吧!看你的热闹!这厉奶奶就是投错了胎,若是当个男人,你看她三十六计——欲擒故纵,美人计,指桑骂槐,离间计……无论是三十六计还是女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都运用的炉火纯青,岂不是可以上阵杀敌了!这刁虫儿原来在哪里都横的不行,现在活活娶回来一位如来佛祖,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该啊!哈哈……”
“哈哈……”这点大家倒是很赞同,一起举杯大笑起来,“每天从这里回去都觉得自家的母夜叉难得了!”
好几个人都赞同道:“哈哈,何尝不是呢!”
“……对了,你们听说没有?这位奶奶还有一个癖好,现在已经露了苗头了:她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宰鸭,将肉赏与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最近好像嫌刁家做炸鸡骨的厨子不好,正在长安城里找新厨子呢!”
“哈,也不知谁家又要倒霉了!八成是‘酥香记’陈师傅,那一手香酥鸡和香酥鸭谁比得上?连御厨都不肯做的人,就是没有背景也有骨气的!若是有背景的,‘呆霸王’就又要得罪人喽……”
“嘿嘿!先是得罪了永安都尉,被打了一顿;上次又得罪了贾侍郎他爹,进了大牢;说不定又有好戏看喽……”
“咦?这‘酥香记’不是永安都尉小舅子开的吗?莫非……哈哈哈~”
大家都压低了声高深莫测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