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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那个时候还没有成年,按理说是不应该被派出去的,但是王后的势力占了上风,我这边还有母亲的家族不得不让步,这时候对于我而言,军队里反而比帝都安全。”
萧柏声音有点低沉地给北衍讲着自己的过往。而北衍的目光凝在这间房间里一排排的水晶柜里,久久无法移开。
——没有想到,在萧柏私人的空间里,会有这样一间屋子。一间储存着他所参与的每一场战役中,牺牲的人的名字的册子和一些牺牲者的遗物的屋子。
那些柜子一排一排整齐地摆放着,通体透明的柜身在水晶镭射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显得干净到了极致。第一排的柜子里面码放着一摞纯黑色的册子,然后面的柜子则摆满了纽扣、钢笔、光脑芯片、照片……等等无数细碎而又排列整齐的东西。
在顶端的吊灯纯白色的、微微泛冷的光芒中,这些水晶的柜子如同一座又一座无声矗立的精致墓碑,沉默而剔透,无言而安静,苍白而冰凉。站在它们之间,有一种无端悲哀又肃穆的气氛慢慢笼罩。
“这个,属于当时为了掩护我牺牲的一位中士。”萧柏引着北衍站在那些高大又晶莹的柜子前面,伸出手指隔着柜子透明的壁点了点里面的一粒纽扣,“我当时经验不足,没有测算好机甲的能源持久时间,最后能源殆尽被两只荒兽围攻,先写被从机甲里面拖出来……他驾驶着机甲挡在我前面硬生生地将那两只荒兽拦下……”
“……后来打扫战场的时候,他的尸体都只剩下一半了……”
“这条佩带是一个后勤人员的,那个时候我们和星空荒兽打完一场正在整编准备回程,结果遭到了另一波事先没有发现的荒兽的突袭……他其实是有机会逃走的,但是因为向指挥中心输入警报,没有来得及……”
“这根笔……”
“这个挂件……”
“这枚芯片……”
“够了!够了,萧柏。”北衍听着他一直没有变化的,平静到几乎毫无起伏的声线,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拽住萧柏衣服的后摆,硬生生地拉着他转身,强.迫他面对着自己。
萧柏顺着他的力量不得不转过身来,但却别开了头,没有看向北衍。
北衍难得强硬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去捧住了萧柏的脸,然后微微用力,将对方的头转向了自己。
然后他对上一双已经发红的眼睛。
“……萧柏……”北衍在看到那双眼睛里面无法掩饰的痛的刹那就觉得心疼,这个一贯给人一种运筹帷幄之感的男人,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脆弱也无比真实,让人才想起,他也不过是很年轻很年轻的年纪,即便功勋挂了满墙,也还只是个青年。
北衍双手用力将萧柏拥紧,几乎是用可以将人勒疼的力道在拥抱着自己的恋人:“你可以哭出来的。”
不要用这种仿佛哀伤到了无法表达情绪的语气说话。
不需要掩藏你眼睛里的血丝。
你可以哭出来,而不需要在那些烈士沉默的遗物面前别过头。
然而萧柏沉默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眼睛虽然是红的,却是干燥的:“谢谢,小衍,但是——面对他们,最好的状态绝不是泪水。”
男人伸出手,温柔地回抱住了北衍:“这很难受,但我习惯了。最开始的时候会哭,但是后来就不会了。”
我会把他们的名字记在心里,带着那些人的意志去战斗。
眼泪在这些沉默地注视着你的遗物面前,那么多余。
“我想过的,总会有一天我会死去,也许是平平安安地老死,或者和他们一样埋骨疆场。”萧柏居然慢慢笑了笑,“看到那张照片了吗?”
“你是说那个?”北衍退出他的怀抱,仰起头看向上面一张并不大的照片,上面是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笑起来居然还有两个酒窝——那是萧柏,十年前的萧柏。“感觉很可爱。”
“恩,我在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拍下来的。”萧柏用光脑解开锁定,然后让水晶柜里小小的机械臂将那张照片递到了北衍面前,“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我那时候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我的名字可以被镌刻在猩红色的十字碑上被人瞻仰。”
北衍几乎是震惊地转过头:“你……”
猩红色的十字碑,矗立在帝国议会前面的广场上,至今已逾千年,那上面的名字却还不足一千个。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沉甸甸的历史和战功,而同时,那每一个名字的主人都葬身在无边的星海里。
——想要被镌刻在猩红色十字碑上,就等于过去想要马革裹尸。
光荣,但也意味着牺牲。
北衍无法想象,一个不足十九岁的少年,是如何有这样的梦想——不但要成为伟大的战士,还梦想着死在沙场上!难道,不是应该希冀一个光荣凯旋后的平安吗?何况,他还是皇储啊。
看出北衍的震惊,萧柏笑了笑:“那个时候,不管是皇后还是父皇的那位情.妇,都在不断地给我使绊子甚至暗杀我,原本支持母亲的家族的势力也日渐萎缩……我几乎是悲观地认定自己没办法平安终老,与其无声无息地死于权力倾轧,不如战死沙场,好歹有点意义。”
我以我血荐轩辕。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后来的稳重和大局观,没有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死在星空当中,母族的力量和作为盟友的平民派会如何,他所拥有的只是一腔热血。
背对国家,是为了把危险挡在胸膛之外。
北衍说不出话来,他在新晋恋人的眉目之间看到的只有坚定,就好像这个男人就算红了眼眶也到底没有留下眼泪。不是不痛的,只是战友的离世被放在了心里,成为守护国家的动力。
于是才有了年纪轻轻却战功卓越的帝国元帅。
于是才有了被人们称为“战神”的存在。
人们狂热地追捧着他、称赞着他、信赖着他,北衍看到过萧柏带队返程抵达帝星时的记录场景,几万人欢呼雀跃,呼喊着萧柏名字的声音如同拍案的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他们甚至毫不吝惜地用最热烈的语言来赞美他,高呼——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守护神!
鲜花紧簇,万众山呼。
人们看不到的,是这个一直穿着西装笑容温和又坚定的男人,在自己的家里修建了这样一间屋子。
所谓现世安好,正是他以及他那些忘记生死的战友没一起营造出来的。人们大多只在光脑里看到星空荒兽的投影,技术再好再真实,也不能明白在宇宙中航行数月、面对无边无际的孤寂和随时可能袭来的危险是怎样一种感受。
能将遗物留下来的都是幸运,更多的人,被无情的星空吞噬,成为那浩瀚的美丽中悄无声息的尘埃。
“萧柏,我会陪着你的。”
北衍伸出手去捉住了萧柏的手,认认真真地将对方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然后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指缝之间。这个平时会觉得太肉麻或者娘炮的动作,在这一刻却是最能表达他心情的举动。
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和他的手十指相扣,然后收拢。
“不要有那么悲观的念头,我在你身边啊。”北衍握紧了那只比自己的手更大的手,抬头冲默默注视着他的举动的男人微笑,“那个时候都过去了。现在你身边有我,所以,放心地出征,但要记得好好地回来。”
要记得好好回来。
萧柏无声地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了北衍拉着他的手,然后忽然转身,在少年的头顶烙下了一个很轻也很郑重的吻。
北衍一定不知道,这句话他等了多少年。在那个尚未成年就被父亲嫌弃地排挤出权力中心、被父亲的妻子和情妇追杀、被母族曾经的政敌使绊子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登上出征的飞船。
离开的那一天只有管家送他,米娜娜等人都因为皇帝的干涉没能看着他走上征程。
在离开地星的那一刻他心里面的父亲死掉了。
之前他一直天真地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比如其实都是皇后之类的自作主张,父亲管不住但还是对他有所疼爱的。但直到他只身奔赴一场可能死亡的征途,也没有得到那个男人只言片语,哪怕一句“注意安全,等你回来”这样的关心的时候,他心里面最后的期盼才彻底坍塌。
他是一个人离开的,然后在那场战役里洗褪稚嫩和天真,见证了战友生命的消失与荒兽的残暴,最后浴血归来。
一次又一次,一开始是因为势力弱小,后来是已经习惯,他总是一个人准备好东西,表情镇定地只身踏上征程,不需要告别。最多是战友的敬礼。
而现在,有一个人跟他说,我在你身边,所以出征之后,要好好回来。
心里面某个一直以为不在乎的、空白的区域,在这一刻被填上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也是想要的。想要一个可以等待他归来的人,想要一个在见到他的脆弱和不那么完美的一面之后还会握住他的手的人。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小孩子,在别人面前总是假装不存在,只有在他真正愿意从这个男人成熟的外表背后走出来,探头探脑地撒娇甚至哭泣的时候,才意味着他回到了认为绝对安全和温暖的地方。
萧柏一直以为他是没有这样一处地方的。
但是现在,他觉得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