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张浚踏入徐卫的办公堂,开口就问道。
“嗯,刚走,说是这两天就要动身回行在。”徐卫手里正拿着陕西转运使刘子羽送来的报告,去年和今年上半年陕西收支的大概情况都在上头。粮食虽然能自给自足了,可财政收入这一项,远远无法和四川相比。蜀地税收每年以千万计,陕西现在还在百万级别,差距。
“大王跟他说了?”张浚又问。
“说了,怎么能不说?这场战争一旦发动,东起两浙,西到川陕,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我们的情况在这摆着,如果伸手问百姓要钱,那这三年之功,岂不废于一旦?”徐卫道。“没奈何,我也只能重操旧业了。”
他这里说的重操旧业,是有所指。从前,他向赵桓要过钱,也问赵谌要过钱,赵谨登基以来,他还没伸过手呢,怎么着赵官家也得给个百八十万才算过得去吧?再说了,有徐良在朝中,汤思退一回去,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打仗没说的,西军该去打,但皇帝不差饿兵,我川陕没余钱,你还不帮衬着点?这次又不是说带个五七万兵就成,一旦打起来,那至少是西军是十万规模以上往外调,要是没钱,徐卫他就是神,也没办法。
张浚闻言笑了起来:“我相信圣上会非常大方。”
徐卫亦笑,随后道:“说笑归说笑,德远,要是今年秋天动手,四川有多少钱?”
张浚不假思索道:“如果是七八月出兵,恐怕只有这个数。”
徐子一看,苦笑起来:“便是不打仗,这个数在平常也只够花销三个月。一旦出师,大军屁股一抬,就得往里砸钱,唉,娘的。”
他对自己麾下二十万将士,是肯定的,爱护的。但说句实在话,宋代这制度还真是拿钱养出来的。拿军队来说,恐怕宋代军队的待遇是历朝历代里最高的。士卒的饷银十分优渥,正所谓“一人从征,全家得活”,甭管宋代士兵地位低下,但只要有一个人当兵,就能养活全家。二十万西军,每月军费开支一百二十万缗,粮十五万石。记住,这只是平时,一旦要打仗。出征之始,你得将士额外发钱,遇上作战,有功,你得马上赏钱,没功,为了激励士气,隔三差五的,还得发钱。
战争结束以后,不管是胜是败,抚恤免不了。如果战胜,有功的,还得再赏。前前后后加起来,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宋代经济是空前繁荣不假,但都耗在这些上头了。
徐卫主政川陕以来,对此感受尤深。
“这一点,相信朝廷知情以后也会考虑的。”张浚宽慰道。“如果实在没有办法,还有一条路子可走。”
徐卫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直摇头道:“不成,年年增印钱引,已经弄得贬值了,再下去要乱的。”这在川陕是一个惯例,一旦到年底,钱不够用,官府就增发钱引,也就是纸币。可因为年年这样搞,官府把真金白银拿到手了,百姓手里的钱引却因为增发过多,而引起贬值。一时权宜还可以,长久以往,就属害民之举。这三年里,川陕一直没再增发,现在,徐卫也不想再开这个头。
“那就只能指望朝廷多少下拨一部分了。”张浚无奈道。
“话是这么说,但还得看这位汤宣谕回去以后是怎么向上呈报的。”徐卫随口道。
“大王认为他不会据实以报?”张浚有些吃惊。
徐卫却不回答,这个人是秦桧举荐的,叫他怎么相信?哪怕徐六来信,不止一次地夸奖秦桧是个好帮手,但徐卫仍旧对此人怀有深深的敌意和戒心。
两人正绞尽脑汁想辙,忽见张庆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也没有和张浚打招呼,直接冲到徐卫面前,一张脸因为兴奋,竟然泛着红光。
徐卫两眼一眯:“作甚?”
“大王,好消息!”张庆疾声道。
徐卫看张浚一眼,笑道:“除非你现在能给我弄来五百万缗,其他任何事都不算好消息。”
“五百万?”张庆显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浚上得前去,打趣道:“张机宜,你回去变卖家产,能变出五十万缗否?”
“五十万?你不如把我卖了。”张庆笑道。但他马上想起正事,对徐卫道“大王,我收到从河东传来的消息,金国正在大办丧事。”
“丧事?”徐卫张浚异口同声。
“谁死了?”徐卫往前一仆,追问道。
“宗弼!”张庆沉声道。
“宗弼?金国梁王兀术?”张浚有些不敢相信。
“还有另一个宗弼么?”张庆反问道。
徐卫也吃了一惊,起身绕了出来,疑惑道:“兀术死了?消息确实否?”
“千真万确,绝不会有假!卑职已从多个渠道加以证实!兀术确实是死了!”张庆斩钉截铁道。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张浚道。“宗弼把持金国朝政,一贯主张南侵,金军几次南下,都是此人统率。他一死,我们少一劲敌!又尤其是目下这个时期,宗弼可谓死得正是时候!”
徐卫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谁接他的位置?”
“这个暂时不明朗,完颜宗贤任左相,看似他要接宗弼的位置。不过,另一人拜了平章政事。”张庆道。
“谁?”徐卫问道。
“就是前几年在榆次被我军杀得鬼哭狼嚎的完颜亮,女真名迪古乃。”张庆笑道。
“完颜亮?”徐卫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笑容。因为他实在不晓得完颜亮出头是好是坏。历史上完颜亮是金国***皇帝,称为海陵王,正是他成就了虞允文“采石大捷”的千古功名。此人好像即位不久,就不顾事实,谋划灭宋,起六十万大军南下,为宋金史上前所未有。
不过,现在思考这个问题还为时尚早。兀术一死,金军失去领袖,这正是宋军北伐收复失土的绝佳时机!
“传我命令,召集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两兴六司将帅本月底之前到凤翔府。届时,马扩张庆随我同往,宣抚处置司一应事务,悉委德远处理!”
完颜宗弼,亦即兀术去世的消息,不久也为江南所得知。就算再没有洞察力的人也知道,兀术一死,宋军北伐的时机就到了!早在三年前,朝中就有大臣吵着闹着要举兵北伐,蛰伏三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徐良随即上奏皇帝赵谨,请求皇帝发下北伐诏命,并且御驾亲征!号令四大宣抚司,尽起精锐,举兵北上!宰相一带头,朝臣们没说的,众口一词,都请皇帝下诏北伐!当然,至于是否有必要御驾亲征,有些人持保留意见。
赵谨这几年皇帝作下来,基本上没什么长进。要说他是个昏君吧,也不对,因为首先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好色,不好玩,也不喜欢什么诗词歌赋,丹青书画之类;其次,他也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勾当,反正就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每天该干啥干啥,早朝出来坐着,听大臣们争吵,退了朝,如果宰执大臣们有事情需要商议的,他到垂拱殿接见,继续听宰执们争吵;最后,他也从来没出什么昏招,以至于祸国殃民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建树,国事皆决于宰执。
不过,还是有两个问题,引起大臣们的注意。第一,皇帝好像有些惧内,虽然后宫的事朝臣不宜过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臣们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传闻,诸如皇帝下朝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必是皇后处,刘皇后可能经常吹枕边风,她爹刘光国已经作到太尉,她二叔刘光世,在西军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居然也是两镇节度使,她三叔刘光远,何德何能啊,居然也建节!最离谱的,是她祖父刘延庆去年闭了眼,皇帝竟想追封郡王爵位!
你说她父叔三人身居高位也就算了,毕竟是皇亲国戚嘛,而且手里都握着兵,北伐用得上,无功提拔大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延庆有什么?当年联金攻辽,他是总指挥,结果一败涂地,国家多年积蓄的力量毁于一旦!后来重新启用,也没见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作个西府长官,也不过是安置老人而已。如果追封他为郡王,你让在世的两个郡王,何灌徐卫怎么想?人家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拿战功堆积起来的!就不说何灌徐卫,你如果追封刘延庆为郡王,等他下了黄泉,碰到清河郡王徐绍,有脸相见么?
第二,皇帝有宠信宦官的倾向。从前他王府里的宦官召集都在内侍省挂上了号,不是押班就是都知,甚至连先帝信赖的内侍沈择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又出来了。为此,徐良等人不少规劝,可皇帝每次当着宰执的面,都许下承诺,可隔上几天,就全都忘了。幸好,现在宰执大臣们手里握着权,皇帝奈何不得,所以他的内侍才没有飞扬跋扈,但照此下去,难说得很。
此时,大臣们才有些郁闷。民间有句俗话,叫“千选万选,选把漏油灯盏。”当初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支持宰相意见,拥立了当今天子,满以为他会像登基之初许诺的那样,继承先兄遗志,以收复失土,洗雪国耻为己任,现在看来,这个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
但是,皇帝再怎么样,他还是皇帝,在北伐这种大事上,徐良等人必须取得皇帝的批准和支持。
可赵谨就犯难了。北伐不北伐的,不打紧,他不在意。你们可以北伐,毕竟收复失土嘛,但凭什么叫朕御驾亲征?我又不懂打仗,叫我去有什么用?战场上刀箭无眼,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就算不叫我上第一线,可离前线越近,不是越危险么?打仗有徐卫,折彦质和我岳父他们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皇帝忧虑,刘皇后又跳出来给他“鼓劲”,声称皇帝就该坐镇行在,打仗自有将帅,徐良等人鼓动御驾亲征,纯粹是多此一举,搞形式,走过场!
皇后这么一说,更坚决了皇帝的决心。可他又不好直接跟徐良说朕不想去,有一天面对徐良,实在被大臣们逼得没有办法,他脱口一句“皇后不要朕去。”弄得大臣们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徐良见如此情况,作出让步。原计划想请皇帝去襄汉地区,鼓舞士气,好叫将士们都知道,皇帝与你们同在。看赵官家这模样,襄汉他是死也不愿去的,徐良遂改变初衷。襄汉圣上不愿去,那最起码往镇江府走一趟吧?只要出了杭州往北,要不了两日就到镇江。那里绝对安全,背后是两浙宣抚司,前头就是圣上岳父老泰山的防区。
赵谨还是不愿意,后来被逼急了,拿出一个条件,镇江府朕可以去,但是绝不渡长江!如果需要激励淮西军的士气,就让他们过江来,朕给他们助威。
徐良没办法,只能同意,要不然怎么办?
好不容易皇帝愿意御驾亲征了,徐良便敦请赵谨赶紧下诏,命令四大宣抚司出兵北伐!同时,授权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徐卫,全权负责与契丹人联络协商,共同出兵!最晚,不过今年八月,一定要打响战争!
对于这些要求,赵谨倒是照办了。他首先下诏,把韩世忠的差遣里那个“权”字抹去,正式成为“荆湖宣抚使”,并提升到正三品;而后,命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都督诸路军马”,全面负责指挥南方军队。因为刘皇后的影响,淮西安抚使刘光国,随后成为副手。
再后,又拨钱三百万缗,加急送往陕西赏赐徐卫以助军资,并表示这是“头款”,不够好商量,你且打着,剩下的随后送来。并同时诏命徐卫,代表朝廷全权负责与契丹人联络协商,以求共同出兵。
至此,北伐最后的准备正在紧张地进行。五十万宋军将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东起两浙,西至川陕的广大地区,战争的号角即将吹响!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女真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六月,边界上急报飞传入行在,金国派出了规模庞大的使团,正在南下的途中!
南方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女真人这时候怕出大规模的使团,是何用意?这一回,连徐良也闹不明白了。宋金两国自从上次女真人扣留宋使以后,再也没有外交往来,这次是唱的哪一出?
很快,新的消息传来。上次出使金国被扣留的大宋使臣,也在同行之列!看样子,女真人是来示好的?朝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不久,金国使团来到了江南,进入了杭州,领行在官民啧啧称奇。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金国使节哪次来不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恨不得从进城的那一刻起,就把眼睛都放在头顶上!可这一次,虽不说卑躬屈膝吧,却也知道礼仪了。
先是交还了宋使,释出善意,在随后受到大宋皇帝接见时,居然也规规矩矩,该拜就拜,丝毫不拖泥带水。最让人意外的是,这次来的金国使臣,就是曾经出使过大宋,以跋扈无理著称,号称“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的张通古!
看到曾经无法无天的张通古在二十出头的皇帝面前恭敬地行礼,不知多少大臣陡然间感觉扬眉吐气!弱国无外交,咱们是强国了!
在冷眼旁观的徐良却在金国人那有礼有节的作派中看不到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且看看你们耍什么把戏!
女真人随后就亮出了自己的把戏,震惊大宋君臣!张通古称,从前大金梁王、太师、都元帅完颜宗弼在世时,宋金两国连年征战,耗的是国力,苦的是军民。现在梁王已经去世,我们大金皇帝是读汉家经典长大的,最喜雅歌儒服,俨然汉家天子。
大金皇帝为两国百姓计,愿借此机会,与南朝化干戈为玉帛,结束敌对状态,睦邻友好。为此,仅作如下声明:宋金为两个平等之国,无君臣宗藩之分,亦无叔、伯、侄之说;宋金既然平等,自然也就没有岁币之类,此前多次宋金和议所拟定的一切条约皆宣告无效;另外,为表大金国之诚意,也体谅南朝之苦衷,我大金愿意奉还原属南朝之河南淮东两地,从此以黄河为界。当然,作为交换条件,南朝方面出点钱财就可以了,多少咱们商量着来,而且这不是岁币,一次性的。
张通古一番话,使得大宋君臣下巴掉一地!
都知道,现在大宋正在积极准备北伐!北伐的目的是什么?收复中原,光复故都,驱逐北夷过黄河!可现在,不用你打,女真人自己拱手送上!而且,如果张通古表述完整的话,女真人的条件,只是要笔钱财!怎地,金国穷疯了?开始卖地了?完颜宗弼刚一闭眼,这就崽卖爷田不心痛了?
不对!这本来就是咱大宋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