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怎么回事
杭州行在,禁中,大庆殿。
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个宫殿是作何用途的,没有错,大宋皇帝、太上皇、宗室,以及朝廷百官,正在此举行***的庆典,庆祝宋辽联合灭夏。皇帝赵谨在面对群臣发表训示时,追忆历代先王为平定西部所作出的艰苦卓绝之努力,更言,如今宋辽两军攻破夏都,迫夏主逃亡,足以使他告慰祖先在天之灵。
当然,谈灭夏,就回避不了抗金。皇帝也借此机会号召群臣军民,再接再厉,驱逐北夷,恢复旧疆。更相信,只要举国协力,朝野一心,洗雪国耻的日子就为期不远!
入夜以后,大庆殿又举行隆重的宴会,皇帝和太上皇都出席,文武百官和退休在京的相关官员,如徐处仁、王庶、折可求等都在被邀之列。
徐良出尽了风头,尽管联军并不是他首倡,完完全全是他堂弟一力促成。但不可否认,联辽也是他施政纲领的一项重要内容,并为此作出努力。现在宋辽联合灭夏,他自然有一份功劳,并在庆祝大典上,受到皇帝点名褒奖。
那大庆殿上,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音,君臣欢笑之声,不绝于耳。年少的皇帝高居于上,显得有些局促。按说,他真是个好命的皇帝,刚登基,宋辽联军就把西夏灭了。后世修史,当记下这一笔,宋帝赵谨在位时期,宋军联合辽军,攻破夏都,灭亡党项政权。
不过,赵谨自己却觉得有些晕乎。即位以来,他一直受折磨于朝政,他不喜欢每天端端正正地坐在资政殿上,听大臣们发表意见。当大臣们请示时,尤其让他郁闷,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更不喜欢这种庆祝的场合,照着大臣写好的稿子念。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他尽管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高兴,但却无法体会对方的心情。只盼着宴会快点结束,他好回到后宫那片他自认为属于他的小天地里。至少,他的刘皇后不会给他什么压力。
坐在前排的首相赵鼎站起身来,手执酒杯,洪声喊道:“列位同僚,列位同僚!”
嘈杂声渐止,众官都望向首相,只听赵鼎继续道:“臣等共敬陛下一杯,愿灭夏为败金之始!收复旧疆,还我河山,为时不远!”
他一号召,大臣们群起响应,百十人同举杯,都贺皇帝。赵谨勉强端起酒杯,强行挤出一脸笑容,道:“愿君臣同心,早日,早日达成。”
一杯饮罢,满殿欢笑,赵谨默默坐下,忽听旁边一个声音道:“大臣们都欣喜欲狂,为何皇帝闷闷不乐?”说话的,正是太上皇赵桓。
赵谨有些紧张,辩解道:“朕并没有不快,只是,只是……”
“你是皇帝,你应该比他们更高兴才是。”赵桓说罢,独自喝下一杯酒。两父子沉默不语,和殿下欢喜的群臣形成鲜明对比。
宴席罢去,群臣各自出宫回家。皇帝赵谨终于松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回到了寝宫。
“总算是撑过去了。”一进门,皇帝就叫了起来。
只见里头一个妇人轻移莲步出来,她至多也就二十岁上下,所谓年轻就是美。这个女子并不见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因为年轻,再加上一身锦衣华服一衬托,立刻就光彩照人了。
“官家不高兴?”她上前接住了赵谨取下来的幞头,一边问道。
“唉……”赵谨一声长叹。“党项人是曾是我朝的大患,现在西军和契丹人将之扫灭,朝中自然是一片欢腾。宰执大臣安排了一系列的庆典,这还不算完。”
那女子跟在皇帝身边,等他坐下以后,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在手里,又道:“不过庆典而已,官家为何如此伤神?”
“你看过偶戏么?我就是那个偶,大臣们事先拟好的稿,我照着念,然后他们叫我作甚,我就一步一步地作,还得生怕出了差子。太庙祭祖的时候,我拿杯子的手势有一点点出入,你没看到宰相们那副神情,好似天塌下来一般。我实在……”赵谨充满了抱怨。“还有,赵鼎说要北伐,次相和参知政事说急不得,还要等。问我的意见,我怎么回答?我怎么知道?烦呐!”
那女子沉默片刻,而后道:“这些军国大事,急不来的,总要慢慢学。”
“学?我从来就没想过会坐上皇位!过去十八年,我都本本分分过着,也没谁来教我怎么处理朝政,我怎么学?每次坐上资政殿,我就跟个泥像一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一吵,我就头痛,而且还不能表现出来,得装得好像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道一样。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处啊。”赵谨牢骚一发起来就没个完。
那女子闻言宽慰道:“官家,似臣妾从前也没作过皇后,也是突然之间就成了这后宫之主。臣妾经常都要面对道君的嫔妃,还得面对太上皇的嫔妃,以及宗室和大臣的妻子。刚开始我也什么都不懂,可慢慢的,也就会了。所以,官家不必着急,顺其自然。”
这女子,便是赵谨的发妻,当今的皇后。她是淮西安抚使刘光国的女儿,刘延庆的孙女,西军环庆帅刘光世的侄女。因为她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刘家人也沾了光,他的父亲刘光国加了一镇节度使,二叔三叔也跟着晋升,连她祖父刘延庆也晋爵一品。
“话是这么说,只是……一面对那些大臣,我就浑身不自在。”赵谨苦恼道。
刘皇后坐了下来,劝道:“官家,既然大臣们意见不一样,何不选择一边,支持他们的意见?”
“什么?”赵谨好像没怎么听懂。
“官家总说不知道怎么处理,与其拿不出主意,不如支持一方,这样不就显得官家有主意了么?”刘皇后道。这种话,从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还不算太荒唐。
赵谨一听,吸了口气:“哎,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办法!与其坐在大殿上,云山雾罩一般听他们争执,不如我就选择一边支持,也省得下不来台!这主意可行,可行!”
但刚过片刻,他又苦恼起来:“可首相喊立即北伐,次相说不急,这怎么办?你不知道赵鼎,那老头太可怕了。我十次见他,他就有九次头上青筋直冒,唾沫横飞,凡事不争到底绝不算完。说实在的,我,我都有些怕他。”
刘皇后更正道:“官家,你是一国元首,他只是臣子,官家不应该怕他。反倒是,他应该畏惧官家,所有的大臣,所有的人,都应该敬畏皇帝。”
六月末,西凉府境内。
大道上,一支马队顶着太阳风驰。道路两旁,番汉百姓已经开始收割庄稼。西凉府虽然主要是由吐蕃人居住,但也有相当部分汉儿聚居在此。他们已经不单纯是依靠游牧维生,也能进行农耕。而且这些百姓似乎对军队什么的毫不稀奇,数百人的马队飞奔而过,他们竟连头都不抬一下。
马扩俯着身子,不时扭转脖子打量两旁,心中甚是欣慰。他上次到西凉府时,境内一片荒凉,如今这才过了多久,地里就已经有庄稼可以收割了。
“参谋官人,快到府城了!”前头,有骑士回首大叫道。
“但愿契丹人先到,我可不喜欢等!”马扩大笑道。
不一阵,西凉城已经在望,这座古城历朝历代,不知道遭受到多少次战祸。而至今,它仍旧耸立在西陲。西军夺取了此处,并在西凉扎下部队,招抚羌众。现在,熙河帅司已经在这里组建了一支规模超过五千人的羌兵部队。
西凉府地处偏远,路上也没有什么驿站,因为本地官员不可能事先得知行程,也就不可能在城外迎接马扩,甚至,他不得不在城外表明身份后,才得以入城。虽说此处现在已经是大宋领土,但一进城这些人恍如进入了异域,放眼望云,全是一片吐蕃人。
而这些吐蕃人显然也不常见到身着官袍的大宋官员,马扩一进城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就这么“招摇”过市,一直到衙门。
闻讯而出的西凉知府再三对未能出城迎接表示歉意,马扩倒不在意这些,直接问道:“契丹人来了么?”
“回马参谋,契丹使者昨天就到了,看起来对方很着急,已经派人来催问过两次。”西凉知府答道。
“嗯,那劳你派人去一趟,请他们过府,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会商。”马扩道。
“现在?参谋官人不用歇息一晚,明天再……”西凉知府道。
“不必了,大王等着听信呢,快去吧。”马扩挥了挥手。西凉知府领命,立即就派人前往馆驿,请辽使过府相商。
趁着这段时间,马扩在心里琢磨着这次会商的几个重点。首先,就是如何处理后续事宜,西夏的土地城池虽然已经被宋辽联军拿下了,军队也被击败了,但夏主李仁孝和他的官员们仍然在,而且是掌握在女真人手里,这需要宋辽两国拿出对策来。
其次,按照战前约定,此次伐夏拿下的土地城池都归辽国所有,西军只是帮忙,但这世上没有白帮忙的,就是打短工还得给工钱。这个问题,就有些实际了。
最后,西夏既灭,后续路线怎么走,也需要跟契丹人交换意见。而这,又是重中之重,因为临行之时,徐郡王已经暗中透露了川陕后今一段时期的大政方针。这可能让契丹人会不太满意……
正想着,外头已经响起了人声和脚步声。马扩寻声望去,只见西凉知府陪着两个客人快步入内。让马扩意外的是,这两人都是标准的汉人装束。
“两位,这便是我们川陕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马扩马参谋。”西凉知府介绍道。
其中一人,约有四十五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留着浓须,操一口河北口音的汉语道:“久闻参谋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马扩曾经在河北举义兵,因此一听他口音,就问道:“听尊使口音,你是河北人?”
那辽使笑笑:“在下姓毕,名哲元,燕京人。”
“哦,难怪我听你口音亲切,在下马扩,幸会。”马扩笑道。
那毕哲元又介绍了另外一位使者,同样也是燕云汉人,寒暄已毕,因为是会商,所以不分主客,双方对座了。毕哲元首先道:“此番,我二人奉都元帅之命前来西凉,与马参谋商议后续事宜。这第一桩嘛,战前已经有言在先,此次伐夏夺取的土地、城池、户口,都归契丹,此一节,徐郡王和马参谋没有异议吧?”
马扩正色道:“徐郡王一言九鼎,又何必问?”
“是是是,不过也请徐郡王放心,此番伐夏能竞全功,多承西军相助,我们都元帅对此深表感谢,我们绝不会让西军的弟兄白跑一趟。”毕哲元道。
有他这句话,马扩倒免了开口的不便,遂只点头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另外,相信徐郡王也收到了消息,金贼将夏主及其官员掳往金国。这件事情有些麻烦,虽说夏之土地城池尽为我有,但只要夏主在,又尤其在女真人手里,终究还是夜长梦多。不知道,徐郡王对此可有看法?”毕哲元问道。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李仁孝掌握在女真人手里,他对党项人仍旧有号召力,只要他在,就是一个隐患。
马扩却不回答,只道:“此次伐夏,贵军是主力,我们徐郡王想听听萧元帅的意见。”
毕哲元有些意外,因为此前宋辽多次会晤,徐卫从来都是有明确的主张,一直给以胸有成竹的印象,这回怎么倒不积极了?
略一沉默,即答道:“嗯,我们元帅的意思,夏主在女真人手里,终究是个祸患。”
“没错,但女真人绝不会把人交给我们任何一方。”马扩道。
“当然,所以,这就需要贵我双方共同向女真人施加压力,要求他们交人。”毕哲元道。
马扩一时无言,要向女真人施压,当然首先就要走外交途径,但是只有外交努力,是绝对不可能让女真人就范的,必须以军事恫吓为后盾。那就是意味着,战争。
“好,我们两方可以同时派遣使者入金,要求金廷交出李仁孝以及所有相关人员。如果女真人不答应的话,那就……再说。”马扩道。几乎可以肯定,就算宋辽两国的使者在金国朝堂上跳脚大骂,女真人也不会乖乖交出李仁孝,除非你把刀架到它脖子上。
毕哲元点头表示认可,或许之前这一段谈话过于严肃和压抑,他忽地笑道:“西夏既亡,女真人想必也坐不住,所谓唇亡齿寒,正是这个道理。”
“哈哈,谁说不是?”马扩也笑道。
“下一步,我方计划以稳定局势为先,肃清西夏残存势力,恢复秩序。不知南朝对后续有什么建议么?”另一位辽使突然问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马扩谨慎地思索片刻,这才沉稳地回答道:“我朝之大政,便是联辽,蓄力,待时。倘若时机一至,我朝便在东起江淮,西至关中的战线上发动北伐。若大辽同期举兵,则大事可成!”
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话太过笼统,甚至有些答非所问。人家辽使问的是灭了西夏之后,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你回答的是大宋长远战略。
可让人意外的是,辽使听了这话竟没有任何异议,还点头赞许道:“确该如此。我们都元帅也持此议,夏土新归,辽军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恢复秩序,而后再观察时局变化。”
马扩听得有些稀奇,因为契丹人不远万里从西域一路打过来,其东征复国之心,较任何人都尤切!现在西夏打下来了,按理说,契丹人应该马不停蹄,急欲发动对女真人的战争。怎么辽使倒说再观察时局变化?
一念至此,他不禁问道:“尊使意思是说,至此,贵军在近期不打算再有进一步行动?”
毕哲元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确是此意。”
马扩有些想不通了,在他临行之前,徐卫找他谈话。坦诚地告诉他,这次伐夏之后,除非不得已,否则西军暂时不会主动发动战事。川陕之民受战乱之苦多年,民力已尽,现在是时候休养生息,与民恢复了。虽说从光复全陕之役以后,西军再没有发动过当年那种集结各帅司主力的大规模战争,但中小规模的战事一直不断,各方都有微词和怨言,是时候歇口气了。
所以,徐卫要求马扩与辽使会面时,阐述这个意见。可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说出来,辽使倒先露了口风。按说,契丹人肯定比我们更积极于收拾女真人才对!他们的故土还完全被女真人窃据着!怎么回事?难不成契丹人也有什么变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