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内心的痛苦难以诉说,高世由,曾经是他宠信之臣,官拜西京留守。谁料到,一旦女真南下,他就叛国投敌,后来竟据两河僭越称制,干下这等十恶不赦之事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作为赵氏的大家长,他忍着悲痛,嘶声道:“眼下皇陵是何境况?”
“回太皇太上皇,徐卫班师以后,留兵驻守虎牢关,多移郑州之民西迁,以图恢复。皇陵已处西军拱卫之下,等待朝廷定夺。”徐绍红着眼睛回答道。
听到这话,道君心里总算得到一丝安慰,还好有徐卫,否则,我们赵氏子孙他日非但无颜在九泉之下见先人,更没脸面对天下臣民他虽然不再过问朝政,但事关祖先,他有言的权力。思之再三,嘱咐道:“河南府既已光复,朝廷应当尽快对皇陵加以修葺,保护,否则,愧对先人愧对臣民”
赵谌只顾悲切,竟没想到回应,还是徐绍提醒他,才如梦方醒道:“朕自当命有司着手办理此事,以告慰祖先。”
赵佶又叹一声:“徐卫东征有功,且护皇陵以全我孝道,对如此忠贞之臣,务必爱护,以酬其功。徐卿,你们一家于国有劳,真满门贤良”
徐绍谦谢,赵谌表态道:“徐卫乃西北柱石,朝廷倚之甚重,朕自会多加封赏,以抚忠臣之心。”
又说一阵,赵佶难忍悲痛,命儿孙及大臣自去。独留自己在那半闲堂上长吁短叹,悲痛莫名。这一头,太上皇和官家离开葛岭之后,在回城途中,赵桓指示儿子,徐卫是我在位时亲擢的,忠勇双全,川陕之事皇帝你要多借重他。除此之外,姚平仲和刘光世都是为父在位时着力栽培的武臣,你只要善加抚慰,多施恩义,西北就会省心许多。回去以后,为父亲笔写诏一道,到时,随着封赏他的诏书一起往陕西。
赵谌一一记下,回城次日,即命中拿出修葺皇陵和嘉奖功臣的方案来。徐绍召集相关官员商议,决定由中央直接派员出掌河南府,专门主持修葺皇陵之事,并拨下专款。只不过,具体人选却不好定。
想那河南府,沦陷多年,境内盗贼满野,义军蜂起,且户口锐减,又处在对金前线,而这出掌河南府的官员品级还不能太低,回为洛阳是大宋西京,河南府尹要兼西京留守。试问,好端端的京官,谁愿意去那凶恶之地?
思来想去,徐绍想到一个,那就是他极为倚重的秦桧。秦会之自从去年被罢去副相之位以后,一直赋闲,没有正式差遣。徐绍曾经在月初请求皇帝给他官复原职,但没有得到批准。徐绍为官一生,宦海沉浮,对这些事看得很透。
秦桧之所以被打击,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自己。如今战事已经结束了,他还不能官复原职,也是因为自己。官家在这事上的态度,已经释放出某种讯息。
既然重新作副相行不通,与其在行在赋闲,不如放个外任,积些功劳再回中央。徐绍亲自找秦桧面谈,将这事道出,秦桧起初不太愿意,直到徐绍对他挑明,修葺皇陵是件好差事,只要办妥了,你回中枢就有希望,秦桧这才答应。
徐绍遂向皇帝请诏,让秦桧出掌河南府,主持修葺皇陵。赵谌立马照准,命其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回为秦桧是当过“参知政事”的,属宰执之列,因此他下地方任职,就不能叫“知河南府”,得叫“判河南府”,以示高高在上。
至于对徐卫的封赏,宰执大臣们颇费了些脑筋。徐卫刚建节不久,按制度,节度使必须作满一定的年限,才能作“检校官”,然后武臣升到检校少师,方拜太尉,文臣作到检校少师,乃进开府仪同三司,彼此到达各自晋升的极限。
但徐卫的功劳摆在那里,你不可能赏些财物敷衍。最后皇帝下特旨,徐卫功大,可以破例。遂议定,授徐卫“武胜军、绥德军、定边军三镇节度使”,进“检校少师”,赐勋号“柱国”。除此之外,太上皇亲笔草诏一道,嘉奖徐卫。
不久,官家赵谌御笔亲书,极力褒奖,又赐钱二十万贯,并内府奇珍数件,以及皇帝御用的金带一条,准备往陕西。
但此时,宰执大臣普遍认为,西军接下来的事,就是要反攻陕西,收复全境。徐卫作为陕西制置使,总节西军,却直接受川陕宣抚处置司管辖,可能有不便之处。这可以参照江西和荆湖的例子。
折彦质何灌两人,都充任宣抚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方能完全施展,克尽全功。徐卫也应该在川陕宣抚处置司挂上号,才能方便行事。赵谌会意,将此事加入诏书之中,命内侍带着圣旨和赏赐,赶往陕西宣诏。
建武四年,二月下旬,徐卫受徐处仁之命,又在环庆和泾原开榷场两处,至此,与西夏互市的市场达到五处之多,过了从前和平时期的规模。不但陕西和四川,便连荆湖的商人也闻风而至,想来分一杯羹。
党项人跟汉人作买卖,不但满足自己的需要,甚至作“二道贩子”,把从汉人手里买来的纺织品、茶叶、瓷器、海外香料等货品,转手又卖给西域的辽国,因此需求很大。为此,刚刚登基的夏主李仁孝数次遣使南来,拜会徐卫和徐处仁,要求护大互市的规模。
而徐卫此时也从党项人那里探知,重建辽国的耶律大石通过几次大规模用兵,已经在西域打下万里江山,并吞多邦,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政权,因为多年的经营,辽军“军势日盛,锐气百倍”。
而且,耶律大石作为曾经的辽国重臣,并且是考科举出身,作过翰林的人,深受汉文化和中原典章制度影响。即使他在异域建国,仍旧不忘故乡,在他的王朝中,官方语言定为“汉语”,自己的称号也按照汉制,为“天志皇帝”,并且建立了年号“延庆”,封他的妻子萧氏为“昭德皇后”,而且在官方公文里提到大宋,仍旧称“南朝”。
最为重要的是,尽管耶律大石一直马不停蹄地西域,也就是后世的中亚,扩张领土,积蓄力量。但他的政治号召一直没变,而且再三强调,那就是“救君父,济民生”。辽国的君父是谁?天柞帝,耶律延禧,辽国的末代皇帝,现在仍旧是金国的阶下囚。
徐卫知道,像耶律大石这样的世之枭雄,必定念念不忘恢复故土,重回燕云。再分析当下时局,紫金虎觉得,此时有必要主动去联系这位“天志皇帝”,相约抗金,把西辽,西夏,都拉到同一阵线来。
他把这个意见报告给宣抚处置司,但徐处仁对这件事积极性不高。一来,他并不了解耶律大石和西辽;二来,他的视野只局限于川陕一地,认为自己把川陕经营好,守住西部就已经够了。其他的事,实在无心去管。
徐卫作为制置使,只管军事,徐处仁没想法,他也无可奈何,遂搁置下来。
这一日,徐卫正在给自己的第二个女儿徐妠过周岁生日。张九月怀胎足十月,在徐卫东征之前就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徐妠,等徐卫回来,次女满周岁,他还是欢天喜地地给女儿庆生,可这事在徐家内部却招致诸多议论。最不满的就是徐卫的亲嫂子徐王氏和他的亲姐姐徐秀萍。徐母早亡,因此作嫂子和姐姐的,便分担了母亲的责任,照顾弟弟。
这些年来,她两个一窝窝地生儿子,徐胜从长子徐仲,到幼子徐谦,都凑成五虎将了,可老九连半个儿子都没有,这不叫人生气么?
因为这个,徐王氏徐秀萍两姑嫂都没到,只叫人随个礼。徐四徐五因为忙于军各,自然也不可能亲自到,徐六远在绵州,也只能请人代表。而张九月的亲戚都不在陕西,所以这周岁宴有些冷清,除了徐府的人以外,并无半个客人。
花厅上,徐嫣抱着妹妹玩耍,张九月愁眉不展,而徐卫坐在她旁边不住安慰。
“管他是男是女,总归是我的血脉,我都欢喜得紧,你还在意什么?”
“官人,你不在意,可姑嫂们在意。你看看,很早就派人去请了,如今一个也不来,这分明是生我的气。”张九月原本就比徐卫大几岁,接连生两个女儿,已是高龄产妇了。
“算了,由她们去吧,这是我家的事,外人少插言,我高兴就行。”徐卫笑道。
很多时候,张九月都怀疑丈夫这份宽容是不是装出来的,你说这世上哪有人不想要儿子的?尤其是官人身份特殊,西军总帅,二品节度使,如果没有儿子,这偌大家业何人继承?朝廷给的优遇,也无人可领你看四叔家,连生多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受荫补作了官,我家倒好……
她哪里知道,徐卫脑子里压根就没这个观念,有儿子当然好,没儿子有女儿也不错。而且这生儿子光看女人么?那得父母双方决定,这是科学。而且,张九月除了担心继承大业以外,更担心一件事。她比徐卫大,如今徐卫三十来岁,正值壮年,而且你说这厮常年征战,操劳兵务,但模样跟十几岁时相比,没有明显变化,至多就是从当年的白面后生变得壮实雄伟了些。走在秦州大街上,那小娘子们常常追在后头看,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
可女人就不同了,一上三十岁,再加生育之后,老化得很快。她脸上现在都能看到细纹了,总担心丈夫有朝一日,肯定得让别的妇人抢了心去。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大方些,替他特色特色,也该纳几个妾。
正想把这话说出来,忽听一个声音道:“我那侄女呢?作叔父的来给她庆生了。”
徐卫夫妇抬头看去,都露出笑容,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黑脸张庆。后头还跟着妻和一个半大小子,身着锦衣,拎着东西紧紧相随。
徐卫起身迎上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说哪里话,侄女儿周岁能不到?来来来,一点心意。”张庆一边说,一边将一封贺仪呈给徐卫。后者接过,转手递给妻子。
“伯伯嫂嫂请坐,来人,看茶。”张九月总算是笑了。
张庆上得前去,捏捏徐嫣水嫩的脸蛋,又抱过徐妠仔细端详,笑道:“唉,这闺女却长得像爹了。”
他妻张宋氏又接过去,逗道:“叫婶婶。”徐妠吚吚呀呀,却叫不明白。
“哎,我说你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不顺耳?长得像我怎么了?”徐卫佯怒道。
两兄弟说笑几句,张庆的儿子张承来给徐卫行礼,紫金虎含笑受了,随口道:“我这贤侄好像十一岁了吧?再长几年,也给荫个官,谋个出路。”
“不瞒叔父,侄儿还想走科举正途。”张承语出惊人。原来,张庆这个儿子,学武不成,见血就晕,曾经让杨再兴那小子杨继嗣提把刀吓哭过,却喜好读书,颇有才情。
“嘿,小子有志气行,你努力,叔父看你行”徐卫赞道。
说话间,杨彦的老娘又带着儿媳孙子来贺,说是杨彦特地给家里捎了话,他不在,家里人务必要到。不一阵,吴玠和妻及长子吴拱也到了,徐卫见该来的都来了,遂命开席。人虽然不多,但徐卫欢喜,客人也跟着高兴,自是宾主尽欢。
席后,妇道人家自聚作一处,说些私房话,男人们留在厅上吃醒酒茶。这次东征,吴玠张庆都没参加,留守秦州,因此话题不免就牵扯到这上面来。
“相公,金人在襄汉失利,会不会把目标转移到陕西来?”吴玠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徐卫一时沉默。上回宣抚处置司在射洪召开军事会议,当时自己说过,襄汉之争夺,不时一朝一夕可以见分晓的。现在,自己仍坚持这个观点。尽管兀术初战不利,但他很可能卷土再来。
“攻襄汉和取陕西,谁难谁易?”徐卫反问道。
“自然是襄汉易,陕西难。”吴玠答道。
“这就对了,如今陕西非比往日,金军若来,就要面对二十万正军和更多的乡兵义勇。除非女真人倾举国之兵,冒着万一战败国力就将遭受重创的威胁而来,否则绝无必胜的把握。退一步说,让他打下陕西,后头还有四川天险,女真人不会不算这笔帐。”徐卫这一点上很有把握。
张庆接过话头:“从这两年征战情况来看,金军逐渐依靠签军作战,已不复早年之勇,进兵陕西,恐力有不逮。不过话说回来,此次西军出潼关,斩获极多,这也不可能不引起金廷的重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如果下次金人再举兵扣襄汉,估计就不会只顾眼前。”吴玠坦承道。
徐卫喝口茶,摆手道:“这不稀奇,如果我是兀术,下次用兵时也会出动偏师,牵制西军,不让陕西策应中原。”
“所以说,我军必须防备着。”吴玠道。
“防它作甚?我还能让它等到下回用兵?”徐卫笑道。
吴玠张庆听到这话,都吃一惊,怎么?制置相公有想法了?这一惊之后,又喜上眉梢,好等的就是这个自从当年完颜娄宿引军入侵陕西以来,关中分裂久矣正好趁战胜之威,兵精粮足之时,大举反扑,一战而复陕西全境,驱北夷过黄河
上次伪韩攻襄汉,侵陕西,女真人就在背后支持。如今兀术攻襄汉,已经主动撕毁第二次隆兴和议,这层约束力已经不在了,没说的,西军该有大动作,彻底洗雪鄜州之耻
徐卫忽然叹了一声:“当年耶律马五送我一副枷,借以轻慢西军,本来是想有朝一日还给他,如今看来,是没这机会了。”耶律马五因为是粘罕的亲信,在粘罕被罢兵权以后,也束之高阁,如今作着闲官,恐怕没有机会跟紫金虎交手了。这当然让徐卫引以为憾。
就在此时,一名仆人在花厅外报道:“相公,有人自称天使,已入府。”
徐卫一时没反应过来,天使?甚么天使?想了片刻,突然起身道:“想是从行在来的内侍到了”
吴玠张庆也是一惊,忙道:“那卑职等就先回避了。”
“好,你们自去。”徐卫点头道,语毕,匆忙迎了出去。等他到了,使者已经在正厅上站定,徐卫快步入内,只见四五名内侍,俱着青衣,当中有一个看着很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诸位这是……”徐卫问道。
“制置相公好大的忘性,竟连故人也不认得了?”那为的内侍笑道。
徐卫仔细打量几眼,突然露出笑容:“果是故人来”那内侍却是当年他在东京时有过来往的钱成,如今已是内侍省的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