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是何人?”秦桧满面肃穆,低声问道。
徐绍却不明说,端起茶杯道:“这不是最紧要的。会之,崧老兄,我问一句,凭你三人能把这事办成么?”秦会之和许崧老都摇头,这是明摆着的事,就凭我们三个,那是蝼蚁撼泰山。
“不错,此事务必团结朝中有志之士共图,而且必须要有身在宰执之列的重臣参与,胜算才大。”徐绍说道。在场三个,他是闲官,许翰在法理上来说,已经是外官,秦桧虽然是详议司成员之一,但毕竟属于台谏系统,不在政枢二府之内。政府和枢府分掌文武,必须要有此二府之大员参加,才具有代表性。
“这联络朝中志士不难,执宰大臣却……”许翰摇头道。宰执,就是宰相和执政的简称,哪些人算宰执?政枢二府的主官,即尚书左右仆射、左右丞、参知政事、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
而眼下朝中任职这些位置的官员中,尚书左右仆射是耿南仲一个人,尚书右丞黄潜善是他的党羽,枢密使出缺,枢密副使也出缺,签书枢密院事刘延庆是武臣。这么一数,只剩下个尚书左丞朱胜非。
“朱胜非这个人态度相当模糊,倒是没有依附耿南仲,但遇事多避让,看不出来明确的立场。”秦桧不无担忧地说道。
徐绍沉思良久,郑重道:“这样,你们二位负责去联系朝中同僚,为免行事不周密以至再度泄露,只联合今日廷议中明确表态赞同禅位的大臣。至于朱胜非,先不惊动他。”末了,补上一句“事态紧急,千万把握时机,明天耿南仲就有可能动手”
秦许二官都应下,但秦桧心中还有担忧,坦白地说,这是搞政变,稍有不慎,那就是一子错满盘输政变不成不说,所有参与的大臣都得搭进去对朝廷和国家的影响,难以估量
思之再三,他还是决定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相公,许安抚,下官多一句嘴。官家和耿南仲已经调动了殿前司的部队进城,就算我们联合众多大臣共同举事,这没有兵柄在手,最后一刻极有可能功败垂成”
徐绍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位年轻的台谏长官来,看来也不是所有干言官的都缺心眼,至少这个秦会之就把事情想得很周到。不错如果耿南仲没有动用军队,那我们或者能够搞得成,但他既然动用了殿前司的内卫,就是摆明了关键时刻要来硬的如果我们这些人手里没有武装力量,你说破大天去,也动摇不得他
“崧老兄,你之前执掌枢府,在下有个事想请教。”徐绍忽然道。
“请进。”许翰点点头。
“之前,折枢密留守镇江行在,领导抗金。以御营司部队为主、东京留守司部队为辅,终将女真人挡在江北,对么?”
“不错尤其是受御营司节制的水军,在阻金军过江中建立殊勋”许翰回答道。
“那请问,朝廷对这些有功将士的封赏进行了么?”徐绍问道。
提起这个,许翰就来气了,冷哼道:“下官执掌枢府时,曾对报上来的军功按等级论赏。耿南仲不是身兼两相,把持朝政么?我即见不到官家,就报到了政府,耿南仲给我推三阻四,一直不办。为此,刘延庆跟我争执不下五六回我倒不怪他,他也被将士们逼得没办法这也就罢了,耿贼为一己之私,非但不提拔有功将领,反而极力安插他的党羽进入军队,搞得怨声载道。这事秦中丞应该也清楚吧?”
秦桧接过话头:“不错,就此事,我御史台言官数次弹劾,结果不但没扳倒他,而遭受其报复。”
徐绍听罢,一时不语,想了许久,方才问道:“如今除殿前司外,距离杭州最近的部队是哪一支?”
许翰想了想,答道:“东京留守司右军同统制王贵,驻余杭。”
“王贵?是他?岳鹏举的部将……”徐绍沉吟道。而后又道“那殿前司的部队是何来历?”
“殿前司的部队,原来主要是何灌长子何蓟统率的常捷军。何灌被罢,耿南仲信不过何蓟,把他调到了镇江府,现在殿前司的部队来历,是最近才变动的,当时下官已经离职,不得而知。”许翰道。
徐绍闻言,低声道:“必要时,我亲自去余杭见王贵。”
当下计议已定,秦桧许翰二人负责联络大臣,徐绍再三嘱咐,叫他们既不可回府,也不能去衙门,以防不测。
秦许二人应下,正要分头行事时,徐绍道:“别急在此之前,我三人要办一件事”
“何事?”秦桧许翰同声问道。
“在官家没有主动禅位的情况下,要更替朝政,拥立新君,必须师出有名才能服众。我们的举动必须要合乎法统,否则就是犯上作乱将遭世人唾弃和反对身败名裂,祸及子孙”徐绍沉重地说道。
“那要如何才能合乎法统?”秦桧问道。
“取得一道诏命”徐绍目光如炬。
秦桧与许翰对视一眼,都面露喜色,因为他们猜到了徐绍一直没有言明的那个人是谁
船夫摇动橹,那艘篷船在西湖中划开水面,驶向了北岸。时正值春来二月,万物复苏,西湖美景冠绝天下,但这三人都无心欣赏。船到北岸后,三人登陆,行不许久,至一处山前。
抬头一望,山虽不高,有仙则名。此山名葛岭,传晋时有仙人葛洪者曾在这里修炼,自号抱朴子。徐绍等三人就立在那山门之下,只见门匾上,抱朴庐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龙飞凤舞,气象万千沿山门拾阶而上,此处有一胜景,便是那山墙随着山势的起伏宛如一条奔腾的巨龙,因此又号“龙墙”。
上正庭,至大殿,便是葛仙殿,侍奉抱朴子葛仙人。时下,因朝廷的推动,道教在民间盛行,前来求仙许愿的香客极多。徐绍等避开人群,专投后面而去。过石板路,绕老君殿,便至一处幽静的所在,半闲堂。
游人香客至此止步,那半闲堂正门之前,两名大褂束发的小道把守着,任何人也不能入内。徐绍对秦许二人使个眼色,径直上前。
“几位止步,此地不得擅闯。”没等他们到近前,一名道士已经上来阻拦。
徐绍在赵桓登基之前,就已经是签书枢密院事,属于旧臣之列,因此道:“劳烦道长通报一声,就说徐绍求见道君。”
那小道闻听此言,吃了一惊,知道道君在此的人,当然来历不同寻常。回头跟另外一位道士交换了眼色后,对他三人道:“请稍等片刻。”语毕,自入内禀报。
趁着这个空档,他三人打望起半闲堂来。不用说,参天者必古木,异状者必奇石,平整的石板地上,扫扫得一尘不染,又逢春回,那山上郁郁葱葱,美不胜收,好一个神仙般的所在
忽见小道快步出来,侧身请道:“三位请。”
“有劳。”三人都还个礼,便随他入了半闲堂。那堂前庭院里,花草映衬之中,有一块奇石,上书三字,抱朴石。可惜徐绍等人没闲情雅致欣赏,过了庭院,绕开正堂,经门廊至堂后,又见一长亭,长数丈,一直绵延到山后。
那亭中,几名身着锦衣,手执拂尘的内侍正打量着这三个不速之客。徐绍秦桧许翰都视而不见,穿过长亭,到了山后。
那处,有一块方圆近丈的大石突显伸出山崖近半,又极平整,鬼斧神工造成一般此时,那石上一人正在打坐,留给众人一个清逸飘渺的背影。
三人都加快脚步上得前去,大礼参拜道:“臣等叩见太上皇”
一声吆喝出去,对方不见回应,徐秦许三臣只能跪着,又不敢再多聒噪一句。等了一阵,方听道君太上道:“皇帝染疾在身,不便视事,你等不处理公务,来此作甚?”
许翰是个直性子,朗声道:“朝中危机四伏,祸事将至,臣等为家国天下计,不得不前来求见太上道君”
天下,总归是赵家的,道君一听这话,也坐不下去了。缓缓起身,转了过来,只见头顶五老冠,身披三清袍,山风过处,衣袍猎猎,好一派仙风道骨眉清目明,气度轩昂,映群山失色,照草木自惭,好一位太上道君
自福州回江南后,因行宫等并不齐备,皇帝居蔡京当年的豪宅。太上皇赵佶,因崇信道家,要求到抱朴子葛洪的仙迹修炼,赵桓这些年对老爹的监视稍微放松,也不加阻拦,遂让他到这抱朴庐来暂居。
“此话从何说起?祸从何来?都平身,徐绍,你说。”赵佶问道。这三位大臣中,他只识得徐绍一人。
徐绍谢过起身,略一迟疑,即答道:“回太上道君,自官家风疾并发,多时不理朝政,军国大事皆委于耿南仲。此人气量狭隘,睚眦必报,一上台执政,即远窜朝中多位重臣,集大权于一身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今日,耿贼鼓动官家,召群臣百官廷议,声言官家内禅,问于满朝……”
赵佶听到此处,脸色一变:“内禅?”虽然吃惊,但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皇帝的风疾不比一般病痛,两足不能行,右手难提笔,于朝政确实力有不逮,恰逢宋金战事结束,和议已成,此时内禅,让太子登位确实是最好的时机。“皇帝此时内禅,原是一件好事,为何又成了祸事?”
“禀太上道君内禅是假,引百官入彀是真耿南仲执政以来,排斥异己,党同伐异,弄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人神共愤他鼓动官家行此事,乃是风闻朝中有人要上奏,建议官家内禅,因此先下手为强,其意,是想罗列赞同内禅的大臣加以打击迫害此事若被其得逞,诚为了我大宋立国一百八十年未有之祸因此,臣等三人,不得不冒死前来相告太上”许翰大声说道。
赵佶神情越发阴暗设下圈套让大臣钻,就是我在位时,也没这么干过这明显违背祖宗开诚布公“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训示那耿南仲胆子也太大了吧?
不过赵佶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质疑道:“这些话都是你三人一面之词,可有凭证?”
“禀太上耿南仲为防事变,已经调殿前司部队进入杭州城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恕臣斗胆说一句,耿贼此举,与魏武何异?”秦桧适时进言道。
魏武帝曹操最出名的事是作甚?挟天子以令诸侯
赵佶闻言,勃然色变耿南仲安敢如此皇帝风疾在身,军国大事俱委他一人,已是不妥他行径如此嚣张,如今竟调动军队,意图打压,还有没有把祖训国法放在眼里我当初怎么就选他入侍东宫没看出来啊,他还有这般野心
盛怒之下的道君太上皇一甩拂尘,问道:“你等都是朝中重臣,难道就任由他如此为非作歹?”
“太上皇,朝中宰执大臣,不是被远窜,就是依附于他,群臣敢怒不敢言官家受其蒙蔽,臣等的苦心,难以上达天听,实在是束手无策,因此才前来求教于太上”徐绍痛心疾首道。
赵佶怎么说也是当了几十年皇帝的人,他知道这三个前来,求教是假,求助是真,想必已经胸有成竹。遂道:“万急之时,你等有何提议,直说无妨。”
徐绍秦桧都不言,许翰将心一横,奏道:“太上唯今之计,一是罢黜耿贼,二是扶新君即位舍此之外,别无良策”
赵佶闻言,马上就明白了。你们是想发动变故,拥立新君,但苦于师出无名,因此找到我,让太上皇赋予你们举事的合法性
一念至此,他问了一句:“那新君当立谁?”
这话一出来,秦桧许翰倒没怎么样,徐绍却打了个冷战这还用问么?官家有太子,当然是拥立太子登基我等又不是谋逆,难道还能立旁人不成?太上皇这么问,莫非有别的意思?
“太子年已十六,仁而贤,可继大统”许翰道。
赵佶点了点头:“太子谌倒是个实诚的孩子,那你们想让太上皇怎么作?”
“请太上降下明诏,允许臣等拥立太子登位”徐绍朗声道。
赵佶没有表态,转过身去,立在那巨石之上,远眺西湖,若有所思。当初,他在金军高歌猛进之际,不得已,禅让了皇位,逃到了东南。老实说,彼时他正年富力强,并不甘心当个只管宗教事务的太上皇。于是有了截递角,止勤王等动作,确有复辟之意。
及至后来,形势发生变化,他不得不回到了东京。但从此以后,失去了自由,被安排在龙德宫居住,受到严密监视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内侍报告给儿子,过着与囚徒一般的生活这种境况,直到近年来,才稍有改变。
但是,作为儿子,皇帝孝行有亏一月四次的例行拜见,他常常一次都不来。太上皇的寿辰,他也往往是派太子出面道贺,自己并不亲来反倒是太上皇常常去探视他莫说帝王之家,便是寻常百姓,有这等事么
如今,皇帝身染风疾,无法理事,就应该及早禅位,让新君临天下。如何还任用奸侫把持朝政,构陷忠义之臣,惹得天怒人怨?
于公于私,赵桓这个皇位,确实应该禅让了
但兹事体大,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往常也就罢了,但如今北夷虎视眈眈,国家危机四伏,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我也不能光凭这三个大臣的话,就降下诏命,让他们去发动政变
江浙淮都转运司衙署
这里辟出地方,暂时让东府办公。耿南仲在一处敞亮的室中来回踱步,他没有戴幞头,背负着双手显得非常急躁,像是有等待什么消息。黄潜善坐在椅子,一双眼睛就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
官家已经降诏,着即拿办徐绍、秦桧、许翰等大臣,交大理寺严加审讯,务必查清“逼宫迫禅”一案。
耿南仲也已指派爪牙,逮捕那三名主脑,现在,他就在等候着回音。
“相公勿忧,他三人插翅难飞,稍后,必有佳音传回。”黄潜善忍不住宽慰道。
耿南仲停下脚步,把旁边一张文案拍得嘭嘭作响:“徐绍徐绍本相谁也不担心,就担心这个徐绍”语毕,又乱几步,继续道“他称病不出,本相怀疑有诈这老贼,原是太上的旧臣,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在官家登基之后,竟扶摇之上,作了西府之首而后,先是东京留守,后是陕西宣抚,无一不是位高权重。西军打了那么大的败仗,官家还重话都没说他一句这厮不简单他不会束手待擒的”
黄潜善正要说话,只见一官匆匆入内,神色慌张地说道:“相公不好徐绍、秦桧、许翰三人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