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卜文君正准备说话,李响突然想,别急,还是暂时不泄露身份比较好,和这群人玩亲密些,今后也多一份支持。
现如今,官们被百姓仇视也不需隐讳,事实如此,仇官仇富的心态,在这样的工厂里相对更明显些。想当年,咱们工人有力量,工人老大哥,社会地位崇高,工资福利好,可现在,八千职工,八千下岗,所以,心中没愤怒,那是不可能的。
李响来到这个充满仇恨的世界里,他不得不谨慎点,多一个朋友,就少了一个敌人,李响决定让这里的人成为朋友。所以,别暴露身份,免得他们先入为主,难以进入他们的世界。
李响制止了卜文君的讲话,他说,卜君,是不是这样,三天之后我们再来一次大赌、豪赌,今天你就把心中要说的话暂时留在心中,三天后,你如果赢了,你当众宣布你下的赌注,我一定遵守诺言,只要你不是要我的脑袋,什么诺言我都实现。当然,如果你输了,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赌注是,要你这个茶社一半的股份。
“好!”
卜文君爽快就答应了。
一来,今天输棋其实很偶然。刚才这盘棋,输在关键时候的犹豫,没有果断行事,造成败局。按照棋力,自己应该略胜一筹。再输,可能性不大。二来,下棋的人斗的就是一股气,哪有自甘失败的人?人家挑战了,并且是再次挑战,哪能不应呢?三是人家的赌注看似刻薄,其实给他一半股份,两个最有名气的围棋高手合开一个茶室,生意只可能成倍增加,对卜文君来说,根本不吃亏,何况,人家是厂长,他的朋友都是当官的,优质客户。
有了这三条理由,卜文君当然会大声喝道,“好!”
众人本想看看卜文君赌注,虽然今天没看到,但三天后有一场更加豪华的大赌,众人都高兴得很,期盼三天之后快点到来。
卜老爷站出来作见证人,他说:“三天之后,八点准时在本茶社贵宾室比赛,到时邀请江都市围棋名流观战,还请文体局老崔为总裁判,请江都师院围棋教练老宁做解说员,本大厅为讲棋大厅。”
“好!”众人喝彩。
这种架势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那次是左薇老师来江都,在这里进行了一场指导棋,那次是卜文君对左薇,让先,卜文君输6目半。那次的组织者就是老崔,当时他还是文体局的局长,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了。但棋界,他是有威望的。老宁是教练,水平专业二段,师院唯一的围棋教师,在学校开围棋选修课,也带带学生。
卜老这么安排,众人如何不兴奋?
第二天,李响去了一趟市里,直到晚上才回来。第三天,李响又去了清江,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郭靖开着这辆破桑塔纳,真担心路上抛锚。他奇怪,李响忙啥呢?一会儿去工业厅,一会儿又去发改委,一会儿还到了国土厅。回到江都,已经是晚上。
郭靖说,厂长,这部车子我得去保养一下,您这么跑,它吃不消。
李响想用自己的车,但又想,还是朴素点好,免得工人阶级说咱腐败分子。他对郭靖说,好吧,明天你就保养车子吧,明天我不出去。
明天两件事,都很重要。一是林兆发已经按捺不住了,他的很多个“前十”都已经热气腾腾出炉了。这个成就,不献出来,心里难受。这是他两天两夜熬出来的结果,钱学林、廖长庚没有一丝一毫的贡献。虽然他遵照李响的意见尊重他们,但是,这两个老家伙消极得很,他懒得和他们讲道理,自己拿主意,评选了九个“前十名”。其中,有几个“前十”是他自创的,譬如最佳婆媳关系就是他的杰作。本来,他还想评出“最漂亮媳妇”,担心李响说他作风有问题,才作罢。
第二件事就是围棋比赛,这事肯定轰动很大,输赢也关系到今后的计划。这盘棋他是力争赢的。
李响那晚下完棋回去后有了一些想法,这两天,他跑了些关系,找了些朋友,咨询了一些法律问题,所以,这两天他收获不小。
回来后洗了澡,给文青和李曦打了个电话。她们两个嚷嚷着要来看江都的家。李响说,不行,忙过这些天再接你们来。
他哪里敢接他们来这里?从发达国家一下到了最贫穷国家,他担心文青受不了,更担心李曦把他当难民看待,父亲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那是不能有所损害的。
李响在电话里安抚了文青和李曦之后,他又给万谦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在电脑前研究起自己的设想来。
第二天清早他买了两个热包子,就往办公楼里去了。今天来办公室比较早,才七点半,可是还有人比他早,林兆发。
他已经在这里久等了,一见李响,赶紧迎上来,整整一本材料纸,上百页,都是他评选的“前十”,以及评语。
李响手里拿着这一叠资料,心里骂道,你真会做事啊,帮倒忙你倒是真热心。你不会用电脑么?你不会简练点么?看完你这本东西,没十天,也需要一周时间才能消化。张三李四,我知道谁是谁?没个概念,有个屁用。
不过,人家既然热情把事情做好了,也不能伤人家自尊心,没功劳,还有苦劳啊。
“嗯。不错,做得真的不错,很细致,很有条理,一目了然。”李响夸奖道,把林兆发高兴得真想去为李响而死。李响已经发现了他这个心态,估计很快又会神经一番,李响抢在他在发作之前,赶紧说,“您先回办公室,我得消化消化你的成就。”
“厂长,我担心您看不清,还是我帮你讲解下吧。”
得,发作了!还真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马发作。
“等会,你先回办公室,我看看,先看看,有个头绪才好听你介绍。”
李响企图制止林兆发的病情继续发展,可是,以韧性著称的林兆发,你不给他一个发泄机会,他的病只怕来得更猛。
“李厂长,不是啰嗦,这个工厂八千多人,太复杂了。所以,还是我给你拣个提纲比较好。这样吧,给我半个小时,我说个大概。”
李响痛苦地哼了两声,没法子,好吧,好吧,你一肚子臭屁不放出来不舒服。不过,林兆发,我发誓,今后我再要你做事,哪怕一丁点儿事,我得禽流感。
林兆发开始了拣提纲,他一个“前十”一个“前十”介绍。从原则讲到意义,又讲到遴选的方式,以及具体为什么能够进前十。他讲的透彻,讲得啰嗦。才开始第一个“前十”,李响已经是头大如斗了。
李响心里急呀。妈呀,会被这家伙搞死去,眩晕症、小脑梗塞、美尼尔,凡是可以天旋地转的病,李响非得个遍不可。
救命,钱学林快来救命。廖长庚,你他妈的办公室主任不称职呀,还不来救驾,我撞墙壁撞死算了。
对了,那天廖长庚的评述还没讲完,向阳机械厂演义才讲到文革开始那年,那个副部级干部怎么挨批斗来着?坐飞机、灌辣椒水……不对,那不是江姐受的刑法么?怎么搬到文革里来了?
林兆发终于讲完了第一个“前十”,向阳机械厂最困难的十户人家。虽然很烦,但李响还是听进去了。
“什么?你说鲁班长家七个月没闻过肉香了?田大嫂家只能吃菜市场地上丢弃的菜叶?这不是污蔑么?比旧社会还苦。”
李响觉得耸人听闻。鲁班长一家五口,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东拼西凑,稀饭度日,荤腥是想都别想,吃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田大嫂,爱人瘫痪在床,没有住院治疗还在其次,稀饭加菜叶过日子,那是什么日子?
林兆发听李响这么说,着急了,举手发誓,我如果有半点捏造事实,天打五雷劈,下辈子变畜生。
真有这么苦的?
李响恻然。
林兆发还想讲,李响听不下去了,“得!不说了,再说我李响就要大哭一场了,这样,你带我去几户人家看看。如果我们向阳机械厂的职工活成这样子,我到市政府造反去。”
林兆发吓坏了,因为,他听李响说到市政府造反,那还了得?那不是反革命么?
“厂长……”
“走!”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走啦。老廖,你也跟我去看看吧。”李响说。
“看啥?”廖长庚出来问。
“看下鲁班长、田大嫂去。”
“……厂长,不行啊!林主席,你做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厂长,你听我解释,千万去不得,去不得。”廖长庚说。
“怎么?”李响问。
“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鲁班长会杀人的。”廖长庚说,“他是老工伤,没有劳动能力,他的补贴已经三年没到位了,他没找来,我们还敢去惹?再说,也不是他一家这种情况,多着呢。所以说,这里是马蜂窝,你别去捅。”
廖长庚说着,钱学林也出来了,他接着说,“市里不是不想解决,曾经也试着想解决一些问题,可是,越是解决,问题越多越复杂。所以,这不是同情不同情的问题,谁听到,都流眼泪。”
李响沉默了,他没有想做英雄,更没有普度众生的打算,但是,自己是向阳机械厂厂长,就该有所作为,至少解决一部分。不过,问题复杂,这一道题目绝对不容易做。
李响的心情一天都不宁,一会看看林兆发给他的材料,一会又想到今晚这盘棋,一会又听听廖长庚几个人的介绍。
“老钱,你们几个。我们商量个事,我考虑用一周左右时间摸清情况,理清思路,先开个职工代表会,譬如吧,有些事我们是可以做的,那些门面租金,就可以收回来,先解决那些最最困难职工基本的口粮,别饿死人,然后解决重病救命的医疗费,先把这两件事解决了,其他,缓一步再想办法。行不行?”李响说。
“行倒是行,只是怕马蜂窝一捅,就惹祸上身了。”
“难。只怕会开到一半就会出人命。”
“还是别开的好,收不得场。”
“有危险。”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是一致地否定。
他们是向阳机械厂的老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李响越发觉得今晚的围棋对决重要,要打进这个厂的职工之间,只能另辟蹊径。
哎,没天良,李响想做点事,还得走旁门左道,他真的想哭。
今晚,李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定要赢了这盘棋。
人,只崇拜英雄。输了棋,你就是狗熊,狗屁都不如。李响突然意识到,他今晚没有退路了。(未完待续)